隔天早膳胡理叫了四粒蛋包,箕子大師由四之數研判他心情不好。
「我沒事。話說回來,你還有臉來我面前?」胡理不慎把蛋黃戳破,蛋汁濺到白色襯衫,整個人籠罩在低氣壓中。
「我也想以死謝罪,不過至少要活著看你有沒有成功變成一隻大妖怪!」箕子對老闆娘帥氣打記響指,請她再煎一個蛋包和蔬菜煎餅。
胡理陷進絕望的深淵,箕子勸他蛋汁用香皂就洗得掉。胡理嘆口大氣,明明認識這麼多年,兩人的思路還是常常對不上頻。
「阿理,馬有失蹄,別灰心,我還有其他小姐的名片。」
「箕子,跟我去一趟廁所。」胡理眼也不抬,大姆指往後一比。
半分鐘後,廁所響起箕子的慘叫,完成胡理昨晚未竟的遺憾。
兩人回座,箕子吃痛嚼著煎餅,胡理繼續戳破第五個蛋包,沉默在他們之間遊走,箕子本來以關於蛋的黃色笑話破冰,胡理卻先開口。
「箕子,還有別的方法嗎?」
箕子有點想笑,但笑出來大概會被揍第二次。他師父見過許多人類的帝王,大多是自以為明君的庸君,立志要天下大治,但改革失敗幾次,弄得民怨四起,便說盡了全力,回頭沉浸在美人堆中。
所以千萬不要相信當權者的漂亮話,不要做他們推諉責任的炮灰,想辦法從他們肥得發亮的油水中撈一筆才是身為「國師」應盡的工作。
但箕子回望胡理那雙認真無比的清澄眼珠,或許哪天他能告訴師父,總是有例外嘛。
「阿理,你們有內丹這種東西嗎?」
「我就是我爸拿那顆丹換來的子息。」
箕子不住唏噓:「難怪你們父子感情那麼好,心肝寶貝啊!」
胡理打死不承認他和雞排攤老闆之間能有什麼,今天出門前還跟他爸冷戰,只跟母親說再見。
「你們前任宗主為了與外來的大妖一搏,勒令國中的狐把丹珠上繳,像類固醇禁藥一樣吃下去,力拼而死。也就是說,別人的丹可以吞,而且吞了會變強有其憑據。」
胡理只聽老宗婆提過一次前朝舊史,箕子卻能侃侃而談。
「你為什麼知道青丘的事?人世不可能有記載。」
「可能有狐狸和我師父結交,喝酒聊天說出來的吧?」箕子比了比彼此,「阿理,你或許能和認識的狐友商量看看。」
胡理只想到小時候那群毛茸茸的同伴,也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自己。
「這個不行,我是要當王的狐,不能動自己子民。」
「我師父說只有強者有資格談正義,你只想著不要傷害到別人,卻忘了誰都可以來傷害你。」
胡理垂下睫,不應聲。他不用說話就會讓人覺得,讓他傷心難過該遭天打雷劈。
「阿理,你們狐所謂的強悍是什麼?既然前任宗主掛掉的時候,所有狐妖的功力全部歸零了,那麼他們擇王的條件就不單單限於力量。」
胡理再抬起頭,那種黑暗中摸索至一絲曙光的神情,著實讓箕子挺起胸膛,不枉費他向師父假哭撒嬌換來這點提示。
「箕子,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阿理,別計較那麼多了,就當你包養我這個月的恩情。」箕子想到早上從零錢盒摸索早餐零錢卻摸到三千塊鈔票,一直以來,胡大少爺待他就像自家兄弟,他卻保留一大塊餘地,狗啃的良心總是過意不去。
「誰要包養你?照照鏡子,少噁心了。」胡理一邊數落著,一邊拎過腳邊黑色的可樂包。「我把用不到的東西清出來,這些你拿去。」
箕子打開塞得變形的提袋,拿起幾乎全新的隨身聽、吊牌還在的四角褲、還有小雞睡衣和運動鞋,零零總總讓他懷疑一向身無長物的胡理把自己房間放眼所及的物品全塞進包裡。
「阿理,你太誇張了。」箕子乾笑兩聲。
「你看起來隨便,卻是一個好強的人,就算餓死也不肯來我家吃頓飯。」胡理低聲訓斥,箕子就像胡家流落在外的二兒子,害雞排攤夫人老放不下心。「我說過,我有一份,你也有一份。」
箕子就想,這世上怎麼會有人對他這麼好,原來是妖怪來著。
「謝謝,我好喜歡這件T恤。」箕子特別挑出其中一件白上衣,正面印著「LOVE!小袖!」的字樣,全力對胡理的品味稱讚一番。
「啊,那個不是,還給我。」胡理面不改色收回他私下訂作的啦啦隊服。「我今天要幫我妹比賽加油,下午已經請好假了。」
胡理國中曾經打籃球骨折也要撐到放學才肯叫去醫院,有「全勤王子」之美稱,但為了可愛的小妹,一切虛名皆可拋。箕子比較一下他和胡理的外表、人品和發展潛力,沉重表示:
「阿理哥哥,你說不定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勁敵。」
胡理才坐上運動場觀眾席,胡袖就像嗅到肉骨的餓犬,從場上飛奔過來。
「哥、哥!」胡袖踮腳圈著胡理脖子,胡理上半身都被拖出圍欄外。
「有吃飽嗎?」胡理摸摸胡袖綁起馬尾的腦袋瓜。
「有,教練請我吃了很多肉!」
「那就沒問題了。」胡理微笑一下,以示鼓勵。
胡袖開心得漾起蘋果臉蛋,蹦蹦跳回參賽隊伍。
胡理預備好相機,今天胡袖是四百公尺跨欄項目的熱門選手,邊跑邊跳對她來說比一直跑適合得多,才一年級就拿下代表名額。小袖被教練欽點的當天,他們母親特別烤了一隻全雞獎賞優秀的女兒。
胡理鏡頭專注對著正在暖身、預備上場的胡袖選手,連排的長椅猛然一震,差點震落他手中的相機,不禁看向重重坐在他身旁的不速之客。
對方頂著一頭金髮,戴著墨鏡,一身名牌休閒服,特意把腳上全球限量的明星球鞋翹到胡理面前。
胡理從壓得老低的帽緣打量這個來路不明的小混混,不禁蹙起眉頭。
金髮小子把鼻息用力噴向胡理,朝他拉下墨鏡,露出兇狠的眉眼:「你別囂張,我告訴你,那是我的女人!」
胡理明白了,又是一個誤認自己是胡袖男友的可憐人。
「我媽的相好可是黑社會老大!」金髮少年對胡理表明自己一點也不乾淨的出身。
「哦。」胡理默默把對方列入妹妹交友黑名單。
「你再接近她,我就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哦。」可能對方看起來比他小個幾歲,胡理聽來有種小孩強要模仿大人耍狠的滑稽感。
「我會讓你後悔出生在世界上,聽到沒有!」
「噓,比賽要開始了,安靜。」胡理看裁判舉槍,進入戒備狀態。
鳴槍,胡袖邁開步伐,金髮小子也停止叫囂,跟著激動站起身:「袖袖,加油!領先了!第一名!懶趴萬!」
胡理又差點被他害得摔下相機。
胡袖在競賽當下,就像換了一張皮似地,眼神銳利如勾。她說比賽和打仗一樣,沒有勝利以外的退路,終點總有一個等待她拯救的哥哥。胡理忍不住回話:為什麼是我?
胡袖到後頭有些乏力,卻更奮身往前衝刺,胡理有時會被小妹與平常懶散截然不同的好勝心震懾。
被雞男攻擊那天之後,她又舊話重提:我會保護你,這次,我一定能好好守住你,不會讓誰來傷害你了。
這讓胡理真切感受到,申家帶來的陰影,不只殘留在他身上。
胡袖贏了,全場歡聲雷動。
胡袖又變成憨憨笑小袖,輪著給隊友拉臉揉腦袋,然後在司儀宣示中站上頒獎台。
她朝胡理舉起獎盃,胡理連拍三張照下來。
旁邊的金髮小子以為胡袖示意的對象是他,急忙揮手回應,成功招來胡袖的注意,她也衝著他笑了下。
胡理看金毛小朋友幾乎飛躍起來的模樣,忍不住憐憫,不過這點同情很快就被當事人瓦解。
「哼哼,你看吧,她喜歡的人是我!」
一直強調不就代表其實沒那回事,才要口頭扭轉黑白?
「祝福你。」胡理從書包掏出一袋肉乾,等著餵食狐狸妹子,胡袖果然一下台就拔腿衝過來。
胡理扔出第一塊肉乾,胡袖凌空咬住,大口吞下;再扔,再接,彈無虛發。
胡理攤開雙手,示意肉沒了,胡袖卻依然兩眼火熱盯著他,就像盯著餐桌上那隻雞。
「哥哥!」胡袖終究把觀眾席當跨欄跨過,胡理怎麼阻止都沒用。
「別蹭了,都是汗。」胡理懷疑狐妖成年之前,都會罹患不撒嬌就死掉的病。
待他們兄妹抱著轉完一首華爾滋,胡理才注意到一旁的金髮小子已經僵直得像炸過頭的豆干。
真相大白總是殘忍的,胡理光是想像有人下馬威下到心上人的兄長,就恨不得把自己種回土裡,重回生態系的懷抱,永遠都不要再當人了。
「袖袖,我也來看妳比賽,有為妳加油……」金髮小子聲音好微弱,好像快要哭出來似的。
「我耳朵很好,我有聽到喔,謝謝!」胡袖笑燦如花,拯救金髮男離開羞恥的淵藪。「懶趴萬!」
「懶趴萬!」金髮小子破涕為笑。
胡理忍了又忍,還是出聲糾正他們詭異的英文發音。
「袖袖,妳等一下有空嗎?」金髮小子侷促地瞄了胡理一眼,和剛才的態度簡直天差地遠。
胡袖露出遺憾的可愛笑容:「抱歉,慶功宴有燒肉吃到飽,下次我們再一起去玩!」
「說好了?」金髮小子殷切拉起胡袖的手。
「說好了!」胡袖搖搖彼此的手爪子。
胡理不禁納悶這什麼純情的對話?
「阿麗,不如你送我哥回家吧?」胡袖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不要!」金髮小子反應激烈。「妳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他了!他也一定討厭我了!」
「你是秦麗?」胡理已經把競爭對手名字倒背下來,「阿麗、秦麗」,秦家代表。
別人家的孩子他管不著,不過既然是他的表兄弟,有些話胡理不得不說。
「年紀輕輕別染頭髮,你不要腎了嗎?」
「關你屁事!」秦麗推了下胡理胸口,隨即遭胡袖單拳卯下,讓胡理目賭墨鏡碎裂和人體翻轉九十度的動作片場景。
「阿麗,大家都是好兄弟,要相親相愛,不要動手動腳嘛!」胡袖歪了歪頭,打了之後才佯裝和平主義者。
胡理低身去扶,被對方氣憤拍開,看他還站得起來就知道胡袖有手下留情。
秦麗無愧狐狸精的名號,生得一張俊秀非凡的臉孔,只是就男孩子而言有些文弱,不適合逞兇耍狠。那雙裸露出來的紫晶鳳眼全力瞪向胡理,胡理不由得陷入悠遠的回憶。
那時候狐圈好像有隻紫眼小狐,跟他很親,總是跟前跟後,睡覺鑽到他懷裡蜷成一團金毛球。
胡理還記得每次吃飽,他帶一群毛球去散步,紫眼小狐就會昂起頭,走在他前面半步,不停嗷嗷叫著,好像在說:讓開讓開,阿理大哥要出巡了!
越看越像,胡理伸手摸摸對方那頭金毛,與記憶如出一輒的手感證實他內心猜測。
秦麗反覆抓放衣襬,硬是從牙關擠出一句:「別碰我,你這個叛徒!」
胡理立刻收回手,秦麗扭頭跑開,快到出口前,還回頭瞪他兩下,看沒人要挽留他,又氣呼呼跑走了。
「哥,阿麗就是那樣,是個白痴。」胡袖一臉柔情,「他人不壞,願打願挨,看著他就讓人覺得,哥一定能當上宗主。」
胡袖生得像母親純良和善,但內容物卻偏向雞排攤老闆,胡理真替天下男子憂心。
「小袖,聽哥的話,別再玩弄少男心了。」
胡袖跟著教練去吃肉,等胡理走出體育場,時值日暮黃昏。
體育場正門停著一輛顯眼的紫羅蘭色跑車,車窗雨刷挾了七八張紅單,車主卻大喇喇靠在內側車門,興高采烈講電話。
胡理依稀聽見少年嗤嗤笑著──這次一定要給他好看!
「站住!」
胡理聞聲回頭,秦麗收起手機。
「跟我去一個地方,走!」
「我真是受寵若驚,但我還要幫忙家裡生意。」胡理暗暗比較著記憶中的小毛球和眼前的少年,不禁感慨物是人非。
秦麗快步向前,抓住胡理手腕,胡理輕手掙開,不料卻害得對方撲倒在地。
秦麗投以胡理碎屍萬段的眼神,胡理感到很無辜。
就在胡、秦兩家競爭者展開幾乎沒有殺傷力的第一次交鋒,對街出現了穿著短裙的女警,圓潤的臉蛋掛著黑框眼鏡,似乎剛結束什麼宣傳活動,小朋友一個個朝她喊道:「警察姊姊再見!」她微笑揮手致意,溫柔恰到好處,宛如有生命的聖母像。
胡理不由得望去,看清女警的身影,心頭也跟著小朋友大喊:蕉蕉姊姊──!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胡理沒想到竟自動踩到敵人的轄區裡。
秦麗沒有遭遇抓嫖一事,不懂胡理瞬間豎起的毛細孔,一點也不會看人臉色,自顧自吵鬧著。
胡理試著把秦麗按在車後,默念「不要轉頭」十三遍,但蕉蕉還是像隻獵犬嗅中上等獵物那樣,恰恰回眸對上他驚恐的眼。
「啊哈!」女警笑得露出一對小虎牙。
蕉蕉愉悅穿過斑馬線,鞋跟踩著輕快的旋律,步步逼近可愛的小狐狸精倆。
「秦麗,你有辦法對付道士嗎?」
「當然。」秦麗揚揚得意,不把蕉蕉放在眼中。「叫媽媽來就好,我媽咪最厲害了。」
秦麗系出名門,其母可是宗主身邊最高階的女官,深受王的信任和族人擁戴。
可惜遠水(媽咪)救不了近火,胡理只得催促:「快上車!」
「哼哼,早叫你跟我走了!」秦麗理所當然跳上副駕駛座,胡理倒抽口氣。「是司機載我來的,不然你以為我會開車嗎?」
胡理認命坐上駕駛座,才要發動引擎,敵軍卻已兵臨城下。
蕉蕉輕巧踩在車前引擎蓋上,胸前那條「模範警察」彩帶刺眼非常。
看她雙脣一張一合,胡理依稀辨識她的嘴型──狐皮大衣。
「你發什麼呆?快撞她啊!」秦麗在旁邊淨出一張嘴,不知死活。
「狐狸弟弟,不如我跟你玩個遊戲好了。」蕉蕉兩指並攏,直指天際,一邊調戲她的囊中獵物。「猜猜我幾歲了?」
胡理腦子不停運轉,表面上慎重打量起女警眼鏡下的娃娃臉。
「妳有男朋友嗎?」
「嗯哼?」
「如果有,妳幾百歲都與我無關。」
蕉蕉怔了怔,然後嬌笑起來,胡理就是要鬆懈她的心防。
「怎麼辦?我剛好沒有呢!」
胡理仰首看她,好像中了大獎,黑溜的眼亮了起來。
蕉蕉吐息有些紊亂,她不知道在哪本古書看過──世上最迷人的男子,眼底住著星星。雖然這個目前還太嫰,還只是個呆呆的小孩子。
胡理猛地起身,兩手挽住蕉蕉後頸,嘴對嘴呼進自己的氣息,換得五秒迷魂暫停。
胡理把失神的女警抱起,輕放到路邊,然後迅速踩下油門。
蕉蕉不愧是道門高手,不一會便解除胡理彆腳的迷幻術,以百米賽跑的架勢,殺氣騰騰追來。
「你要親就親下去,玩弄大姊姊很有趣嗎!」
胡理以為避免肌膚之親是兩性尊重,卻不慎換來暴怒的女警。
「看招,雷霆萬鈞!」
電光大作的同時,胡理明白了老宗婆的訓誡,媚惑人類要慎選對象,太貞烈、太飢渴都不要,還有那種惱羞成怒後會拿菜刀拚命的高傲女子,萬萬碰不得。
太遲了,來不及了,還有他其實也沒真的吃到。
「秦麗,你盡量壓低身子。」胡理拿出與母親PK電玩的集中力,把方向盤當遊戲把手,全神閃避襲來的雷電。
身旁沒有回應,胡理眼角瞥去,發現他的競爭對手竟然哭了!
「打雷好可怕,嗚嗚嗚……」
胡理忍了又忍,還是說:「乖乖,不怕不怕。」
大概是飽受驚嚇的關係,鄰座的少年在一個大響的雷公後,變回金毛狐狸,縮在皮椅上瑟瑟發抖。
蕉蕉這記雷咒卯足全力,連劈十八道下來都沒停,胡理想要力挺到最後,卻還是被一團拚命擠到他大腿間的毛球分散注意。
「阿理哥哥……」
胡理無奈望了眼電光閃動的天空,就為了這句稱呼,雷劈下來他得擋,天塌下來他也得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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