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進急救室時,胡理強撐最後一絲清明跟醫師商量。
「請不要麻醉,我對外科很有興趣……」
醫生口罩下罵了聲「幹」,大概是叫他這個小朋友別開玩笑。
「眼球破裂,穿刺傷。抗生素,止痛劑。」手術台忙碌起來。
胡理還在抵死掙扎:「我被活體解剖過,忍得住痛,請給我實習的機會……」
終究事與願違,胡理醒來的時候已經安然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麻醉效果還在,感覺不到痛楚。他摸著右臉的紗布,默默對人類醫學投以敬意。
胡理勉強坐起身,覆蓋腹部的暖巾隨之滾落。原來不是保暖墊,而是一隻毛狐狸。
看金毛狐還迷迷糊糊想爬回去他肚子窩著,胡理不得已用帶傷的左手把表弟從後頸拎起來。
金毛狐狸還敢對他嗷嗷兩聲恫嚇:老子睡得正爽,吵什麼吵!
金毛小狐和胡理對看一陣,終於驚醒。秦麗變回人身,兩手捲走床單,倨在床尾朝胡理咧開白牙,做出殺傷力零的叫囂。
死到臨頭還不知道要規避責任,如果秦麗真要代表秦家參加遴選,那目前青丘最得勢的秦家離滅亡之日約莫不遠了。
胡理還真是看不透這個表親,連同栽在他手上的自己。
「秦麗,和你合謀犯案的人是誰?」
金髮少年不安地眨動長睫,這麼快就被看破手腳,很沒面子。
「你把通聯紀錄留好,記得跟宗主說清楚,主謀另有其人。」
「為什麼要見那個老太婆?我就只想教訓你一下。你看,你的衣服都是血,我把自己衣服脫下來給你,是窮酸人穿不起的名牌貨。」秦麗赤腳下床拿來架上的衣物跟胡理獻寶,胡理完好的左眼憂愁望著他,就像秦麗母親看他的樣子。
本來胡理沒有生氣,秦麗還鬆口氣,這表情卻讓他緊張起來。
「因為我是胡姓,又是繼承人之一,宗主會為我主持公道。」
秦麗聽得直蹦起身:「你要跟老太婆打小報告?你怎麼這麼卑鄙!」
麻藥有些退去,胡理感覺到身上的傷口隱隱抽痛起來。
病房門打開,走進數名妖嬈的女子,胡理看得面生,秦麗卻像含了苦瓜,憋屈地一個個喚著阿姨。
「阿麗,你一個大公子怎麼和那傢伙廝混在一塊?」其中挽髻的女子捧著長衫走來,溫柔地為秦麗換上新衣,無視胡理那身繃帶紗布。
另個捲髮的女子捂嘴輕笑起來:「怎麼說也還是小孩子,碰傷也是常有的事,看阿麗也是嚇得不輕,不過藥錢還是讓我們擔了吧?」
說得多麼寬宏大量,胡理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顛倒黑白的陣仗,幾乎可以背誦出她們接下來的說詞。
「要是鬧到宗主那邊,可就不好了,竟然在遴選前就鬧出這麼大的笑話,你要我們怎麼放心讓一個血統不純的雜種擾亂族內安寧?」
女子們一同笑了起來,秦麗還在一旁傻傻地問:有什麼好笑?
胡理不得不正坐起身:「各位姨婆,如果妳們心裡還念著胡理是後輩,請說我是『混血』。我母親可是高貴的仕女,容不得他人污蔑。」
女子們彼此交換目光,推派代表走向病床,低身告誡胡理:「息事寧人吧?你就別給宗主添亂了,人家會相信秦家還是你們這對丟臉的父子?說不定還以為是你自導自演的苦情戲碼。」
女子們看向胡理,只見他左眼冷然凝視著她,下意識往後退開半步,不敢再存有先發制人的得意心態。
她們沒等秦媚族長回來就趕來為秦家少主收拾善後,希望沒有做錯才是。
秦麗看胡理孤伶伶躺在病床上,想起他也只有一個被趕出狐族的爹,而自己母親可是宗主最倚重的親信,終於找回說話的底氣。
「跟他說那麼多幹嘛?雜種就是雜種!」
秦家女子們臉色微變,可是在兩個繼承者交手的時候,不能阻止秦麗,就算無理取鬧,架子也要端得比對方還高,不然他除了正統的出身,什麼都贏不過競爭對手。
胡理握緊拳,深深閉上僅剩的左眼。
「就算我殺了這個叛徒也是為族裡爭口氣,是他活該!」
四周的秦家女紛紛贊同秦麗的話,秦麗越想越覺得自己沒錯,就等著胡理對他發火。
可是胡理只是低著頭,沒有任何反應,右眼紗布靜靜滲出幾絲鮮紅。
秦麗想起那些搏他同情的謊言,胡理當真回覆:「沒有人希望失去你。」還說:「再一起當好兄弟。」他卻叫他去死,難怪他會生氣。
「喂,你說話啊!」
秦麗直到被帶進轎車,打包回府,胡理都沒有理他,好像他們之間從此完蛋了一樣。
更糟的事還在後頭,秦麗一回家,正要出門處理幫中分堂事務的安可叼著牙籤告訴他,母親在裡面等他,尾巴都氣得直豎起來。
秦麗戰戰兢兢去見總是忙得神龍不見尾,今晚卻特別在大廳等他回來的秦家大家長。秦媚垂著及腰的柔順長髮,一襲明黃長裙,端坐在太師椅上,抿緊的朱脣顯示她瀕臨爆發邊緣。
秦媚瞪視同行的秦家女子,眾狐顫顫低下頭。
「傷得如何?」
秦麗以為母親在關心他,直覺攤開雙手:「我手心破皮了。」
「誰問你了!」
秦麗被吼得就要掉下淚來:「都送他去醫院了,不然還想怎麼樣!」
女子向前詳細報告胡理的狀況,傷勢不可不謂不重,秦媚必須吞口茶才能繼續下去。
「阿麗!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為什麼選在這種時候去招惹對方!」秦媚向來對外對內都能沉得住氣,唯獨這個不長進的幼子,總是能挑戰她脾氣的極限。「誰叫你這麼做?我不信你腦袋能想得出這般骯髒的手段!」
「毛毛就膽小鬼,當然我來動手!」秦麗還被奉承全世界只有他辦得到這件事。就結果論,除了沒搶到內丹,的確成功宰了胡理一回。
秦媚恨不得扒下兒子的皮毛,被人利用還愚昧無知,哪有半點王者的智略?她當初把秦麗推向風頭,只是不想讓狐族落入毛氏手中。毛氏喜愛鬥爭,貪權勢利如同人類,只有宗主勉強鎮得住他們。要是毛氏順利奪權,第一件事一定先排除異己,獨攬青丘日漸衰弱的資源。
秦麗一點也不打算明白責任所在,時限將至,還任性活在自己的世界。
「胡家長子要是死了,你有承擔仇恨的覺悟嗎?」
「他又沒死……」秦麗不滿咕噥。
胡姓雖然尚未表態,但要是宗族子弟就這麼死在秦家手上,不可能不生嫌隙,毛氏一舉數得。
「而且都是妳在罵我,他可是一個字也不敢說。」
「他忍下來了嗎?」秦媚疲憊不堪。當年宗主的胞弟被殺,宗主也忍下來了。
宗主之弟史載有「小將軍」之稱,憑著一身在人類戰場磨練來的引弓臂力,趕跑許多擅犯青丘的羽族大妖,是保護族人的英雄,卻被毛氏引來的人類亂箭射殺。
等宗主咬緊牙關登上大位,毛氏前來請罪,辯解他們也是不願意,都是宗主找了人類道士幫忙,他們才會跟進帶人入青丘,才會害死她弟弟。
宗主為了大局,再次忍下,與毛氏之間的心結卻也再無解開的可能。自此,一千年來,毛氏的後人都不敢在宗主面前抬首。
「好啊你,既然敢仗勢欺人,那就不要被爬到頭上去!」秦媚氣得往手握重重拍去。
「當然,我一定會當上宗主,到時候妳就會覺得生了我是件好事!」秦麗向母親堆滿討好的笑,秦媚卻懶得再看他一眼,無力撐起身子。
「族長,這麼晚了,您要去哪裡?」
「孩子做錯事,上門道歉。」秦媚抽起慣用的黑雨傘,與秦麗擦肩而過。「就算下跪磕頭,也要求得對方原諒,都是我教導不周。」
「母親!」秦麗急急喊道。
「阿麗,你真的讓我很失望。」
秦麗走後,胡理失神盯著天花板,他們賭得沒錯,他不敢告狀。
宗主婆婆力保他才拿到進門的入場券,不能在進場前鬧出風波,不然秦麗只是支持度下降幾個百分比,他卻被踢出候選人行列,實在不划算。
為了不讓損失擴大下去,最好的作法就是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就像當初外公吃了他半個肝,要是他當時勇敢披露那個老頭子為了長生不老拿自己外孫開刀,申家大概會醜聞纏身一陣子,十年後仍然風光選總統,而他和爸媽妹妹則是被趕盡殺絕逼上絕路,不知臭死在哪條巷子。
沒有什麼吞不下去的委屈,只是後悔自己太蠢,被喊兩聲哥哥,就暈頭轉向,以為惶然在兩邊徘徊的自己終於找到歸屬。
「表哥。」
胡理回神過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綠色床簾後站了一個人,只看得見小腿以下,黑色長襪搭著一雙純白球鞋。
「你還記得我嗎?」
都過了十年,還要逼他玩「猜猜我是誰」,強人所難。
胡理猜道:「黑毛白爪子?」
簾後的人影一動,微笑掀開布簾。
那是個雄雌莫辨的少年,長髮斜束在胸前,又小秦麗兩歲,五官精緻得像陶瓷娃娃,白色襯衫打了個黑領結,黑色褲裙,穿搭很統一,笑容很可愛,看起來還算健康。
「如果不是遇到阿理表哥,絕沒有今日的我。」少年一臉感激,可胡理經過秦麗洗禮,已能不動如山。「那時候,我還好小好小,都快病死了,你總是把食物留下來餵我,晚上圈著我入睡,讓我今天能夠活著站在這裡。」
胡理還記得他抱著病弱的小黑狐去找宮女,宮女搖搖頭,跟他說毛氏不會理會淘汰的幼崽,宗主也不會費神去救毛家的孩子。
胡理無法,只能自力救濟照顧小狐狸,就像小袖剛出生那時候,媽媽說小寶寶可是很脆弱的,他用外套把小狐半掛在腹部,全天候看護。小黑狐吃的搶不過別的狐,胡理就把自己的份弄成小塊,小心翼翼地餵食。
後來,小狐狸終於能自己下來走動,胡理趴在地上,揉揉小狐的小腦袋,套一句母親的話:大難不死,你以後一定會長成很棒的狐狸!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謝你。」少年款款說道,胡理直望著他,沒見過同年的人類男孩能有如此深沉的眼神。「我能做的,也只是請你退出儲君的位子,這麼一來,我就保證不殺你。」
「毛嬙,是你指使秦麗動手?」
「不是。」毛嬙笑著否認。「狗也不是我引來的,我不知道你小時候被一群狼狗攻擊,真的不知道你畏犬。」
「隨便,想來你大概也沒留下把柄。」胡理不想在這次傷害事件打轉。「我不會退選,絕對不會。」
「太遺憾了,你再殘一隻眼就全瞎了。」毛嬙伸手撫摸胡理沒受到波及的左臉,嘴上噙著殘忍的笑意。
胡理不懂,遺憾的明明是他,怎料想得到他家族兩邊都有變態殺人魔的基因?
胡理拉下毛嬙冒犯的手,食指沾了沾口水,塗抹小手被蚊子叮咬的腫包。
「犯罪把風也要記得噴防蚊液,不然得登革熱怎麼辦?瘧疾也還沒有絕跡。」
「我當上宗主之後,要拿秦麗當踏腳墊。」毛嬙沒頭沒腦說道,胡理想像囂張的金毛狐狸被踩得呀呀痛叫,不置可否。「再迎娶小袖為后,讓她為我生孩子。」
胡理最無法理解表兄弟的一件事就是他們對妹妹的執著,這個年紀的孩子交女朋友只看外表,太過膚淺。
「而你這個失敗者只能伏跪在我腳邊,我會斬斷你的手腳,給你銬上鎖鍊,永遠囚禁在我身邊。」
秦麗的症頭已經不小,胡理又悲慘發現,另一個小表弟更是病態,可愛的小毛狐狸終究只存在於回憶中。
「對了,令尊有提過宗主為何壽命結束得如此短促?」
事關宗主婆婆,胡理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面對毛嬙話中的惡意。
「宗主對你可真好,想當初我都快死了,她連一眼都沒來看我,我母親也是,我姊妹也是,她們現在都只能趴著求我。」
胡理能感受毛嬙按壓在內心深處的仇恨,由衷勸道:「宗主這個位子不是讓你報復的手段,你需要的也不是權位。」
「你真好心呀,誰像你生來就是親人的心頭肉,還是宗主的小寶貝呢!」
毛嬙咯咯笑著,胡理想拉住他,別讓他從歪路偏過。
「像宗主這般修為的大妖,晚年只要少掉身體一部分,老化的真身很快就會承受不住龐大的妖力而崩解。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宗主是為了讓你能在人世盡情玩著扮家家酒而死!」
胡理伸出的手擱在半空,毛嬙滿意欣賞著正直和良善在絕望悲傷底下崩毀的模樣。
病房震動一陣,毛嬙臉色微變,門外傳來箕子吟誦法咒的聲音。
「敕敕,妖魔退,乾坤還!」
胡袖分秒不差,同時間提起大刀,衝破病房門板,斬落無形的封界。
當他們闖入病房,毛嬙已經渺然無蹤。
胡袖怔怔看著槁木死灰似的胡理,連那張一對她笑世界就明亮起來的臉龐也都是傷,喉頭啊啊兩聲,隨即放聲哭嚎。
胡袖哭起來特別帶著獸性,很吵很大聲,一點也不唯美,胡理很難不被她鬧回神智,把妹妹招過來,抱在懷裡哄著。
胡袖不甘地哭喊:「說好要保護你,說好的啊……」
胡理去外公家做客那個禮拜,胡袖總夢見哥哥在哭,爸媽以為那是想念兄長的緣故,可是哥哥不僅哭著說好痛,肚子還一直流血出來。
雖然電話中的胡理總說著同一套樂不思蜀的台詞,胡老闆聽了女兒的夢境,還是決定去接兒子回家。胡袖在家和母親一起等著,整天都靜不下來,爸爸怎麼還不快點帶哥哥回來?
結果她和母親只等到一通來自醫院的電話,當她們趕過去,原本活蹦亂跳的哥哥,閉眼躺在病床上,插滿管子,一動也不動。
胡袖一直記得那個死白的畫面,從沒忘過。
她放肆哭完,再抬起漂亮臉蛋,眼中滿是兇光。
「哥,是誰傷了你!」
「沒什麼,就跌下去,被狗咬。」
胡理不肯吐實,就像當年他配合申家的口供,一句委曲的話都沒說。
胡袖半扯住胡理的病袍,逼胡理好好看著她說話。
「你不相信我嗎?我已經長大了,足夠保護你了!」
「就身材來說,我感覺到了。」胡理把胡袖按在胸前,摸著頭又順著背,全力以赴安撫著。「這些傷沒看起來的嚴重,醫生也說眼睛沒事,而我……身體還有一條宗主的尾巴,很快就會痊癒。妳先回去告訴爸媽,我跟箕子在研習功課,不要讓他們擔心,好嗎?」
胡袖埋頭在胡理身上磨蹭一會,才含淚點頭答應。
胡理拿出兄長的架子苦勸胡袖回家,再回頭看向如盆景站在病房一隅的箕子。
「你和小袖為什麼會在一塊?」
「阿理,這不重要好嗎?你應該先向我哭訴或是好好感謝我才對。」
「很重要,這麼晚了孤男寡女,更何況女的是我妹,男的還是你這禽獸。」
箕子支支吾吾,不過難得這次胡理只用眼神逼供五分鐘就放過他,應該是累了。
「阿理,傷害你的是狐狸那邊嗎?你沾染上的妖氣和你同源。」
「給你看笑話了。」胡理認為這是家醜,沒有說明的打算。
箕子撇下嘴角:「看得我都痛死了,哪裡好笑了?」
「箕子,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自以為是?」胡理抬起左眼,箕子沉默一陣。「我總想把所有人納到羽翼之下,確保沒有外來的擾動,但沒人想被管束在手下,我所做的,也只不過是自我滿足。」
「阿理,你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到處放聖光的美少年,別否定你自己。」
胡理連嚥兩次口水,箕子本來想倒水給他,後來才發現胡理在忍著不要哭出來。
「箕子,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