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汽車,惟一的畜力是羊,除了步行,我還真想不到別的交通方式。

 

  然而,我卻在宮門口看到一頂轎子,大紅色的花轎,轎身繪有數種草藥的紋路,尖頂四角各嵌著黑白青黃的寶珠。

 

  「阿生、阿生!」國老換下袍服,和我同樣穿著一般民家便衣,急急忙忙捧著衣飾過來,我看到整盤珠釵,嘴角用力抽了下。

 

  「我也跟你玩了半年扮家家,外出不適合那種輕飄的裙子,你就饒了我吧?」

 

  茯苓跟著冒出頭,高束起白髮,把劍綁在後背,就像個凜然俠客。

 

  「君王要大巡天下,怎可兒戲?快去把羅裙換上!」

 

  我過去折白髮小兵的脖子,太久沒揍他,還以為老子吃素?

 

  「參哥哥,我來啦!」紫蘇興奮地拎著輕飄的鋸齒衣襬蹦跳現身,側身掛著竹筒水壺,活像遠足的小學生。「咦?你怎麼穿得這麼樸素?不是要慰勞大家乾涸的心靈嗎?」

 

  你以為我是什麼?軍中情人?

 

  遠志也伸著懶腰出來,身上永遠是那套農家服,和大伙今天的裝扮很一致。

 

  「咱來看陛下今早的春光,畢竟是久違的大巡,期待得睡不著覺啊!……陛下,您怎麼包得那麼緊!」

 

  遠志的笑容瞬間因妄想落空而消逝,我幾乎要為他感到抱歉。

 

  「陛下,草民說個大巡的故事好嗎?」

 

  「准奏,不過說完我還是不會穿上那件薄紗裙。」

 

  「阿生,這套真的很好看,真的不會看到裡褲。」國老也積極想說服我,一群不安好心的東西。

 

  「往昔,國中每年有兩大盛事,一是年初百草春宴,二是年中君主大巡。當皇宮發布消息,再懶的漢子也趕緊灑掃庭院,因為咱藥國第一美人不知會擺駕到哪戶人家歇息喝茶。」

 

  平日治國殫精竭慮,加上舟車勞頓,到西村時,國主在轎裡睡了。俊朗的侍徒入轎喚道:「陛下、陛下。」然後將美人半抱而出。金冠滑落,洩落的長髮如瀑,未著履的玉足懸在半空,微微踢踏兩下,紅紗因而從腰間垂落,裸露出雪白的雙腿,纖腰俏臀以及讓人恨不得親吻他腳趾的美腿,一覽無遺。

 

  藥國小國寡民,人民雖然見識不多,卻多少體悟到這是怎麼一枚尤物,與他國外交都故意藏私說道:敝國國君沒有多好看,全都是傳言。

 

  我聽得搖搖欲墜。

 

  外出不想穿著厚重的冕服,便除去外袍和下裳,但怕太暴露又用紅紗從腰間裹了層,成了國老手中那套中式小禮服。因為公主直誇陛下英明,那個陛下一時不察就穿了幾百年給人大飽眼福。

 

  「絕色以外,更重要的是陛下的心意。當歸打破砂鍋詢問陛下出巡的原因,他說春宴百姓千里迢迢晉見君王,那麼身為主君也應該離宮來碰觸子民。光是想著、聽官員轉述人民的生活遠遠不夠,他就是見到才能安心;看見臣民笑著,他才能安然入睡。」

 

  遠志說完,半跪下來,往我足尖叩首,又笑咪咪站起身。

 

  「這些年見不到參哥,真的好寂寞……」紫蘇過來摟住我的腰,頓時濃郁的辛香竄入鼻尖。

 

  另外兩個近臣,茯苓半插著腰望向東方,國老依然溫順捧著衣冠等我發落,與「先王」最相熟的他們倒是一句話也沒說。

 

 

 


  「起駕!」

 

  「總共也才五個人,不用喊了。」

 

  轎子我坐,他們開心抬就給他們抬,小咩想跳上來搭便車,被我罵下去,淚眼汪汪窩去國老腳邊。

 

  宰相輕聲安撫著羊,笑容溫潤,心情很好的樣子。

 

  「阿生,輕鬆點,不會走光的。」

 

  我垂腿坐在轎上,紅紗裙子輕飄飄地飛,屁股好涼。

 

  他們所謂的「聖駕」搖搖晃晃往西走,先到遠志老家。他丟下犁鋤跑來宮裡胡鬧,算算田地也快要枯乾了。

 

  身為農夫卻無視農作物死活,活得這麼隨興好嗎?小精靈們。

 

  「要是今年沒收成,就還是給陛下養著好了。咱心不大,當個掛牌的宮嬪即可。」遠志滿足地嘆口氣,好像願望已經達成,但我不會讓他如意算盤成功的。

 

  「他光是養我和小咩就差不多,還顧得了你們這些平民?」茯苓振振有詞,以他的言論推斷,我國畜生地位比農民還高。

 

  「和參哥藥性相同真好,都能常常和他親近,脾胃莊就比心經村近些。」紫蘇口氣滿是欣羨,茯苓哼哼笑著,但人家並不是在誇獎他。

 

  國老沒有加入炫耀的行列,只是一股腦笑著。大概注意到我關注的視線,他側眸過來,傻呼呼綻出笑靨。

 

  「從成靈以來,宰相大人就在陛下身邊了吧?陛下和耆姬殿下能耐挺相當的,但因為草大人先遇到陛下,所以登基的是陛下。」

 

  「是這樣啊。」我都不知道。

 

  「你們這種主劑就是需要我們這種佐官才能發揮全力,耆姬本來很不甘心,還嫌我沒用,但好在你長得實在漂亮、真的好美,她才放棄,日後再找機會吃掉你。」茯苓說著上次駐在東邊村子的故事二版,倒楣的主角從英明仁愛的先王陛下變成我自己。「阿草有功於你,所以你都對他特別好。」

 

  我想,寵成廢物也不是那位陛下心之所願,至少國老還有協調百官的用處,被人們望著不住發窘的時候,還能把他推到前頭當屏風。

 

  「草,我們從以前就一直在一塊?」

 

  國老背對著我,頂著褐亮的長馬尾用力點了兩下頭。

 

  

 

 


  一路跨過不少細流,最多僅有成人兩步寬,潺潺涓涓,光線透過水面倒折底下的礦石,溪水因而泛著朱色光澤,縱橫田澤之間,看起來就像是人體的血管。

 

  「心經村到了。」

 

  遠望見人家的炊煙,幾十戶草房交連。村落外堆砌各種朱紅的礦石,各種結晶物在日光下閃動璀璨的光芒。

 

  轎夫們談笑更甚,閒著沒事的我聽見金屬交觸的輕音。

 

  「趴下!」我跳下轎子,順手抽出茯苓腰間的佩劍,不聽他怏怏抗議,盯著做為村牌的等人身代赭石,屏息以待。

 

  「此村是我管,此路當然也歸我管!」

 

  我聽見第一句開場白,立刻死去眼神。石後走出一對戴著大斗笠、留著一頭粉紅色波浪捲的姊妹花,兩人各執一支鐵刺,左右對襯,向我俏皮眨了下眼。

 

  「若要從此過,交出美人來!」

 

  「去死吧妳們。」

 

  遠志出來緩和無語的氣氛:「陛下,這是咱們心經村的村正,大小薊姊妹。」

 

  她們把頭當彩球晃動,挑戰者兼職拉拉隊。

 

  「我們聽黃耆姊姊說過,當上頭的人太久沒有管事,底下人就要興風作浪。陛下,要怪,就怪你要在荒年采選男子,官逼民反!」

 

  「是哦。」她們擺明在說瘋話,我也沒必要澄清。

 

  「陛下,她們就是負責把爛瘡爆破的藥,可惜咱國中清明,沒有她們替天行道的機會。」遠志托著腦袋解釋道。

 

  「這個給妳們,讓我們入村吧!」我把小咩交出去當過路費,小咩聽了,向我露出負心漢的苦情眼神。

 

  「阿生,你不要把小咩賣掉,要賣就賣我好了。」國老抵死不從。

 

  不過一隻笨蛋宰相,能值多少錢?

 

  「甘草哥哥!」波浪頭姊妹花撲了上去。

 

  收回前言,徒有俊美男子皮相的國老,在女人眼中就是隻比小咩還多汁的肥羊。

 

  我們入村,看見高掛的紅布條才知道,原來心經村在黃耆離國之後就變成義士革命的基地。他們想推翻腐敗的封建制度,建立美好進步的民主共和國,真是沒事找事。

 

  「你們哪來的自信會贏?」我一把劍就夠幹掉你們全部。

 

  「我們有很多接骨頭的同志,續斷啦、骨碎補,就算被打得快死掉,還是能再站起來,心經民主國萬歲!」

 

  革命軍的領導者是個叫連翹的小伙子,個頭不高,穿著灰褐色的硬甲,流星大步而來,跟我方遠志拍了兩下手。

 

  「你回來啦,遠志同志。」

 

  「連翹兄弟,想不到你能把心經的基業發展至此,共和國指日可待。」

 

  原來小農民也是革命英雄之一,想來當初也是他提議要我出門看看。這麼愚蠢的計劃來自他提出的草案,再由一群笨蛋實行,結果就是沒人種田。

 

  「哈哈哈!」

 

  「捉起來宰了。」

 

  「饒過小的吧,陛下~」兩個叛亂軍頭頭撲過來左右包挾我,其它亂軍村民開始去準備今天宴會的材料。

 

  大小薊姊妹在一旁撥了撥蓬鬆的捲髮。

 

  「真是的,還要我們朝廷命官配合你們這些刁民演戲,換作別的國家,敢叛亂早就被殺乾淨了。」

 

  「妳們不也樂在其中?」

 

  「陛下,您和耆姬殿下不可以再拋下我們,不然我們作亂給您看!」

 

  原來,叛亂野台戲想要傳達的意思是這個,讓人都氣不起來。

 

  「說什麼傻話?就算我不在,你們也要乖乖的。」

 

  我抽出他們抓緊的手臂,退開兩步,不過效果不彰,號稱大賢者的遠志過來抱住我大哭,茯苓怎麼也拔不開。

 

  他說他知道離別是怎麼一回傷心事,也知道要看開,但他就是忍受不住。

 

  「陛下對咱們好,一直都很好,三百年來沒有一日不想念,吶,大伙再一起開開心心地過,好嘛?好嘛!」

 

  我爸媽臨死前不停叫弟妹去找我,他們知道我心軟,跟我祈求,就算討的是我的心肝,我也一定會答應。

 

  早在我出世以前就得了無法拒絕弱小的絕症。明知不可能,死心吧,命契明擺在那兒,還是忍不住去想怎麼止住悲泣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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