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門因為短暫缺氧和頭部撞擊昏迷些會,再醒來,聽見阿好姨尖銳的笑語。

 

  「仙士,我就說這招有效!別看他聰明樣,他可是我們那個圈子出名的好欺負,不管誰開口拜託,以他軟弱的性子什麼都會答應。」

 

  喪門無奈地想,他只是認為自己有義務聆聽人們的苦處,就算感到為難、無法滿足所有願望,他也不能捂住耳,逕自閉上眼,不去聽不去看。

 

  他沒有裝睡下去是因為聽見女子劇烈的嘔吐聲,睜開眼看見一片如電視劇金碧輝煌的宮殿。

 

  老人坐在大位,他則是被縛在右側的錦繡臥榻,底下穿著紅黑雙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有二十八名,他聽見的聲響來自被護士攙扶到殿下叩首的少女。

 

  「上師,為什麼我吃什麼都吐出來!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救救我!」

 

  紫微上師只是溫婉勸說:「女士,這只是魂身不合的過渡期,慢慢就能敵應。」

 

  喪門聽不下去,掙扎起身。

 

  「她死於厭食症,那身肉是我用家裡祕方填起來。」失竊的女屍正好是他經手的作品,喪門還記得家屬對死相非常滿意。「我不能外洩祕方,只能說裡面有摻防腐劑。」

 

  「你是什麼意思?」女子不明白喪葬業者的心結,但喪門凝重的臉色讓她跟著不安起來。「可我能跑跳,不會像得病那時走兩步就喘不過氣,這樣不算活著嗎?」

 

  「生命現象包括生長、生殖、感應和代謝,非生物也能活動,但非生物無法進食,概括來說妳現在比較像能動的死人。」喪門從女子死白的身軀感受不到半絲活氣,他若是不知情,手上又有鏟子的話,一定一把往女子的頭卯下去。「可能因為妳原身還活著,擁有完整的魂魄,我看妳動作的確比我以前遇到的活屍協調。」

 

  女子聽見「活屍」,身子不禁抖了下,看向紫微上師,她出高價要的是「活著」而不是行屍走肉。

 

  「年輕人,仗著幾分學識信口雌黃,你嚇到人家了。」

 

  「你才是任意用玄理包裝謊言。」喪門凜凜駁斥上師虛偽的言詞。「這位小姐富甲一方,你無非想佔用她的身體謀取她的財產,並非真能讓她遠離病痛折磨。你明知老病的痛苦卻用此算計他人,毫無同理心,你只是個騙徒,不要再自稱修道者!」

 

  紫微上師不怒反笑:「小子,你知道自己的處境嗎?」

 

  喪門無畏對上他的眼。

 

  「上、上師。」女子像是秋風中的落葉,瑟瑟發顫,心頭後悔莫及。「那是父親予我的產業,還有不少人仰賴我過活,我得回去交代後事。」

 

  老者不理會少女的懇求,只是用飢渴的眼神緊盯著喪門。

 

  「小子,你願意用一輩子換她所剩無幾的時間嗎?」

 

  「你的一生是幾年?」喪門被好友坑騙過無數次,知道立誓前一定要問清楚明細。

 

  「你該是長壽之人,八十年左右。」

 

  「好,我願給八十年。」喪門應下,紫微上師大喜,施術最忌受術者存心抗拒,既然喪門答應,這具身體他十拿九穩。

 

  女子泫然欲泣看向高堂上的喪門,她這輩子鮮少見到像他這般慷慨磊落的孩子,罹病後總是怨天尤人,頭一次以為自己總是幸運的。

 

  紫微上師依約叫人扛來水晶棺和女子原本的身體,把畫有移魂陣的法衣覆上,過了十來分鐘,他的手下移開金色法衣,再挪走僵硬的少女屍身,女子又變回滿臉病容的婦人。

 

  「小敏,快幫我打止痛劑。」女子叫來幾乎要嚇傻的看護,看護趕緊施針,看著針筒液體消失,兩人突然鬆下口氣。

 

  她們被教團的人架走,喪門也跟著落下心頭的大石。

 

  「接下來,換你了。」紫微上師綻出陰狠的笑容。

 

  因為是自己所需的身體,「重生」的儀式繁複許多。喪門和老人被抬著走步,老人吟唱法咒,眾人隨之唱和,讓喪門明顯感受到自己被認作該死的祭品。

 

  「你們什麼時候會把園裡的賓客放走?」

 

  沒人理會祭品的發言。

 

  「你們挾持的是貴人,只要被害者出得起錢,公會不會放過你們。」喪門說完,聽見幾聲從鼻孔發出的嗤笑,想著是否該再誠懇一些,這些人才會明白他是真心苦勸回頭是岸。

 

  他們將人抬走完宮殿一圈,將喪門直立放在大殿正中央,給他覆上第一層金衣。因為喪門高挑,可以完全蓋住少女的法衣在他身上倒像是披風。他沒再說話,只是顧盼環視神情異常亢奮的眾人。

 

  阿笑師和阿好姨兩個外聘人士站在一旁觀禮,阿笑師沒有投入教團中的狂熱,也沒像妻子滿腦子酬金,仔細觀察喪門的神態。

 

  「錯了,那一位才是該坐帝位的人……」阿笑師不住喃喃,從眼前景象聯想起黃袍加身的故事。

 

  等到喪門和紫微上師各覆上九層法衣,喪門被架到老人面前,即使他極力避開,還是被強吻住口鼻,聞見老人口腔的酸味。

 

  「你有過幾個女人?」紫微上師反覆舔舐嘴脣,對豐沛的精氣著迷不已。

 

  喪門不願回答私人問題。

 

  「你還是處子對吧?真可憐。」

 

  喪門忍了又忍,他不該自找苦頭,卻又接受不了老者強加於他的價值觀。

 

  「你說人最珍貴的是學識和智慧,這也是謊言嗎?我明知學海無涯,還是想要明白天地真正的道理,兢兢業業活著,一刻不敢浪費。你這個滿腦色欲的傢伙,休得對我無禮!」

 

  「看你能倔到什麼時候!」紫微上師勃然大怒。

 

  紫微上師命人點燃星燈,要燒盡喪門的魂壽,讓他魂死離體而保全那身健壯的體魄。但一連點起七盞燈座,喪門還是好端端瞪著他。

 

  喪門的眸子被燈火照得格外金亮,老人被逼得閃躲開目光。

 

  「算了吧?」喪門閉了閉眼,再張開又回到黑沉如夜的明眸。「我明白你想活下去的心情,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紫微上師想不到喪門還能說著一口施恩的漂亮話,他身上一定有古怪,只怪他學非所長,看不出癥結所在。

 

  老人回頭看向火光大盛的命燈,即使不斷添加燈油,喪門也不見衰落,仍然精神奕奕。

 

  都快他太急於奪身,一時蒙蔽雙目。紫微上師幾乎能篤定,這具凡胎裡頭裝的不是人類的魂,本就擁有超出百年的長壽。

 

  但再轉念一想,外身畢竟是凡胎,輕易就能傷害,可以作為突破的缺口。

 

  喪門背脊一涼,老人盯著他的頭顱不放,施法不成,似乎又想到旁的惡計。

 

  「你這張臉,長得可真好。」

 

  喪門聽得出老人口中隱隱的妒恨,他無法駁斥,這是他不用半分努力就得來的東西,懷璧其罪。

 

  「我讓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可好?」

 

  「當然不好。」

 

  「我本來不想碰壞這個完美的軀殼,但不讓你靈魂耗損,我進駐不了。身子會老化,無形的心為什麼也會老去?因為活著有太多苦痛。」

 

  喪門聽他拐彎抹角,就是想折磨他罷了。從小到大,不管遇上什麼怪事,他每次失去人身自由,都會碰上神經病的兇嫌要虐待他,落入連續劇女主角的窠臼,屢試不爽。

 

  友人說,他有一種讓歹人逼不得染黑的純正氣息,請節哀順變。

 

  老人抽出侍從捧上的銅刀,就要去劃喪門的臉,首選是那雙炯然的清眸。

 

  千鈞一髮之際,宮門被推開,來者映著明亮白光,無懼隱匿於夜的黑暗。

 

  「祈安!」喪門喜出望外。

 

  「親愛的,是我啦,阿福英雄來救你啦!」福德社長擺手請社員減下一盞打光用的手電筒。

 

  喪門神色難掩失落,明擺著對女友的嫌棄。

 

  「你別這樣,飛鼠肉我沒吃到都沒哭了。」

 

  「我行李有零食。」喪門黯然回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帥哥有多沮喪。

 

  福德興沖沖想詢問還有什麼吃的,卻被截斷話頭。

 

  「捉住他們!」紫微上師大喝,左右教徒趕緊持法器迎上這群活蹦亂跳的年輕人。

 

  流丹站到福德右側,吹開手心的火焰,將最靠近他們的敵人擊倒在地,紅黑相雜的道袍和毛都被燒得乾淨,光溜溜一片。

 

  林然然則是拈著紙卷,點上最後一筆墨,將畫拋擲在地,將這邊的動靜轉移到已立下法陣的後山,讓外邊的打手聽不見呼救,以為宮中風平浪靜。

 

  另外,上官榆和亦心負責拿手電筒尋得最好的角度給社長大人打光。

 

  「你們是什麼人!」

 

  「不用慌張,我們只是區區學生社團,靈異研究社。」福德就等對方發話,笑得甜美非常,伸出一雙豐腴的玉手。「我算算,不實宣傳欺騙有錢民眾、商品瑕疵對消費者造成傷害,還有,對我親愛男友的青春肉體伸鹹豬手,且看我李福德怎麼替天行道!」

 

  阿好姨被福德的氣勢唬住,左右張望,發現獨留在敵陣後方的喪門,叫丈夫和她過去挾持喪門為質。

 

  「別過來,人還在我們手上!」阿好姨大喝,卻沒得到預想的求饒聲。

 

  靈研社成員分作戰力派和啦啦隊,而喪門從來都是萬夫莫敵的戰力派,太傻了敵人。

 

  喪門三兩下掙斷繩索,起來伸展上肢,夫妻倆看得目瞪口呆。繩結打得多緊阿好姨又不是不知道,那可是綁船的麻繩啊!憑那股氣力,喪門其實可以一掌拍死剛才譏笑他的蠢人。

 

  但喪門教養很好,不跟粗鄙的歐巴桑計較。

 

  「喪,你幹嘛裝死迎合敵人的虛榮心?」林然然隔著一團敵人問道。

 

  「想確認他們是不是像我們推測的使壞,眼見為憑。」喪門那張俊臉依然掛著文藝青年的微憂,溫雅嘆息。「而且沒想到我如此犧牲,陸祈安那混蛋還是沒來救我。」

 

  喪門非常難過,好像十三年多的友情被扔進臭水溝,令他心寒不已。

 

  「阿喪,看樣子要決戰了,拜託你先把祈安放一邊好嗎?」上官榆良心建議。

 

  「我也想叫他去死算了,但他們並不是那麼容易可以解決。」喪門看向沉著臉色的紫微上師。

 

  「你們不用冀望外援,我已經切斷所有和外界的聯繫,不會有別人來了。」紫微上師推開左右扶持,緩緩用枯瘦的腿骨站起。「我本來不想殺太多人,都是你們自找的。」

 

  福德隔空對喪門大聲講著悄悄話:「親親,他腦子壞了嗎?他行凶殺人竟然是本星星的錯?」

 

  「別跟神經病計較。」喪門朗聲安撫女朋友。

 

  紫微上師厲聲打斷他們情侶交心。

 

  「你們最好乖乖束手就擒,服用過我尋得的太歲肉息,沒有金丹解藥,不出三天就會肚破身亡。」

 

  喪門等老人獰笑完才說:「那個我燒了。」

 

  紫微上師瞪向阿笑師和阿好姨,兩人顫抖縮到一旁。

 

  老人眼中現出盛怒的血氣,提刀轉向自己,往左臂劃出一道血符,他的肌理開始膨脹,本來萎靡的姿態猛地壯碩起來,一眨眼身形竟成長至與喪門相當,只有那張臉仍舊蒼老,看起來十分怪異。

 

  堂下那些還沒被流丹打倒的教徒,見到老者變化的身貌,一同跪下來為老者祝禱,把他視為降臨在凡間的大神。

 

  紫微上師朝喪門露出口中格外突起的犬齒,十根尖銳的指甲毫不留情揮向他,林然然大喊小心。

 

  就在指爪碰觸到喪門前,兩人之間猛然炸出強烈金光,光芒隱隱泛著藍白輝澤,像天外正值盛年的強大恆星,在此燦然降臨。

 

  來者一身靛藍長袍,衣袂翩翩,半長的髮以玉簪束起,顯露出那張清秀的面容,星眸流光,朱脣含笑,仿如畫中走出的神仙,而他佩在腰間的墨綠古劍,合適襯出男子勃發的英氣。

 

  面對這名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喪門比場上所有人都來得冷靜,那張不存有瑕疵的臉龐只是微皺著眉,好像早就預料到這番戲劇性的轉折。

 

  「你是誰!」紫微上師狠厲瞪去,只換來一抹憐憫凡人的微笑。

 

  「吾乃陸家風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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