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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宗十三年秋,君因病遜位,朝臣迎謝王入主。謝王堅辭封帝,僅著黃衣、持玉印,是謂「泰元新治」。

 

 


  春天,田野一片翠綠。黝黑的男人頂著斗笠、踩著田水,伏拜一般,屈身將手中的禾苗播入土地。

 

  「吳錯!」

 

  他直起高大的身板,往田堤望去,那位貴為一國之尊的白淨公子把披肩撐在頭頂遮陽,身形嬌小又垂著兩條麻花辮,不仔細瞧還以為是來會情郎的農家少女。

 

  「皇上。」吳錯如老牛慢條斯理回應。

 

  「換新君了,今個要叫王爺了。」寧宗說得燦爛,世人就數他最開心看著自己帶大的弟弟君臨天下,給謝王量身裁了一襲新皇袍、親手為他戴冠。

 

  「王爺。」吳錯面無表情訂正,雖然於法寧宗仍是皇帝。

 

  「來來,我帶了飯菜,你餓就過來樹頭歇著。」

 

  見寧宗一副要等他吃飯的小模樣,吳錯俐落地播完他這排直線,在水渠洗淨手腳,到主君面前叩謝。

 

  寧宗從侍衛手中接過金漆食盒,在錦布上一字排開他的野外御餐,油雞腿、清蒸河魚、紅燒蹄膀,都是平民節日才吃得到的肉味。吳錯知道他這個閒散王爺當得很無聊,沒有拒絕這般豪華的好意。

 

  但大概不習慣吃好,吳錯禮貌性嚐過,筷子就停在涼瓜炒雞蛋上頭,白飯配了兩碗。

 

  寧宗叼著筷尾,沒跟吳錯搶菜,只是好奇地問:「有那麼好吃嗎?」

 

  吳錯實答:「比姑母好吃。」

 

  「我看你姑姑年節那時候不遠千里送來一盤,想你應該喜歡,我就試作了一些,合你口味真是太好了。」

 

  吳錯筷子一頓,失禮盯著寧宗的肉臉;寧宗自以為體貼下屬,笑笑回望。

 

  「臣惶恐!」吳錯瞬間五體投地趴下去。

 

  「你太誇張了!」

 

  寧宗想要修正他和吳錯之間想法的鴻溝,希望有天吳錯能明白彼此都是凡人,別向他劃清界線,不過目前還有待努力。

 

  因為土地法一案,吳錯被民政司裁官,他又遭百官政變聯名廢位(對外稱病)。他在位一事無成,被廢掉就算了,可主君保不住良臣是天大的恥辱。

 

  寧宗也只能把吳錯帶在身邊,安置他當個閒王旁的閒官。在寧宗開始接任封地事務之前,吳錯把王府荒廢的十甲土地開放給鄰近農家佃耕,用當地特有的巨麻竹鋪設引水道,帶來浧水的水源,半個冬季就把荒地變良田。

 

  也因此,寧宗什麼事也沒做,每天都有農家送來新鮮的蔬菜和雞蛋可以享用,吳愛卿著實為他搏得了好名聲。

 

  「蛋和瓜都是你的心力換來,朕只是打扮一下來送飯……啊。」他當皇帝十來年,有些慣用語還改不過來。

 

  見吳錯停筷飽食,寧宗挽袖替吳錯倒了茶水。他來南方見識到南方人嗜茶的習性,連儉樸的吳愛卿也會在床頭的水罐放上兩片泡過的茶葉。

 

  吳錯接過水杯,欲言又止。

 

  「現在新王正在重整朝廷,我保證,等局勢穩定,我會讓你回到中央任職。這段期間,就當我在養人,不論你需要什麼,儘管向我開口。」

 

  「謝皇上。」面對這份厚愛,吳錯依然惜字如金,而且再次口誤。

 

  不怪能他改不了口,寧宗自己也是,好像從京城來到信州郊野,時間就像停止一般,感受不到人事紛嚷,只有自然四時變化。

 

  吳錯拿著盒蓋起身,寧宗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見他輕手在田畦撈了撈,捧著漆蓋回來,裡頭裝了一些泥水和小黑點。

 

  「這是小魚嗎?」

 

  「稟陛下,這是科斗,大了會長成田蛙。」

 

  即便他堂堂親王被當小孩子哄,寧宗還是很開心捧著漆蓋,跟小科斗一起等吳錯忙完。

 

  

 

 


  等吳錯扛著鋤頭收工,已經日暮黃昏。他因一身汗臭和泥水味,沉默走在王府侍衛後頭。可寧宗想問他農工的問題,也慢下腳步一路退到他身邊,沒察覺到吳錯無聲的無奈,吱喳說個不停。

 

  侍衛突然就防衛陣形,有個面容姣好的採桑女殺氣騰騰對向走來,無畏於軍旅訓練出來的護衛,嚷嚷叫他們這群男丁讓步。潑辣的言行讓人明白她已二十來歲,為何還梳著未婚的雙髻。

 

  寧宗認出了她,嚇得撲抱住吳錯,吳錯也差點失手摔下鋤頭。

 

  前妻啊──!

 

  孤婉兒怎麼會在這裡?不是以八路車馬囂張無比隨謝王入京,當上她夢寐以求的皇后?

 

  寧宗想起宛姬,那名謝王恩寵的胡婢子,年紀身形也與孤氏相仿。加上謝王胡來的性格,「孤王妃」八成被謝王調包了。

 

  一直到孤氏走遠,寧宗提到喉嚨的膽子才放回肚裡,冷靜地轉起腦子。

 

  想當初他為謝王穿衣,謝王還孩子氣地要他留下來做皇后,俊美的臉龐挨著他肚子磨蹭,三千寵愛只為皇兄一人再分一勺給大宛黑妞,寧宗一度當真。

 

  結果謝王早就盤算好所有角色,將女出身的孤后將重新拉攏他和軍部的關係。立后也將有新妃,再次開啟皇室和宦臣姻親之門。

 

  這才是一名帝君該有的樣子,只是寧宗心頭有些沉。

 

  「皇……王爺。」

 

  寧宗回過神來:「朕嚇死了,好在吳錯你夠高。」一方面也因為麻花辮被前妻當成農家少女忽略。

 

  「衣袍髒了。」

 

  「這沒什麼,反正是大媽洗。」寧宗就像個不知民間疾苦的紈褲,振振有詞駁回吳錯的意見。

 

  吳錯盯著寧宗,想起千金小姐,又默默走了一路。

 

  他們回到冷清的王府,和謝王在蘇州的華宅完全無法比拼,只是一棟座落在田中的大房子,謠傳是韓相和武帝私會的金屋。

 

  廚娘王嬙捧著燭台來迎,寧宗叫她別這樣,但這就是宮女專屬的樂趣──欺負小皇帝。可惜寧宗自從離開皇宮那座安全壁壘,反倒變得堅強許多。

 

  王嬙並不知道,寧宗才被可怕的前皇后嚇過,相較之下,披頭散髮的懷恨宮女也變得可親許多。

 

  她給寧宗和吳大人煮一桌好的,給侍衛隨便煮兩道菜了事。她們這群跟著寧宗出走的宮女,相當排斥謝王那方的人馬,總覺得小皇帝今天成了落難王爺,都是謝王背叛了他。

 

  謝王派來的侍衛卻只說,那是王爺應得的,寧宗不過是廢物。

 

  後面那句是宮女自個加話,但她們相信他們心裡就是這麼想。

 

  寧宗離開時,百官忙著為謝王祝賀,沒有人來送,只有吳大人走在馬車後頭。謝王要給他加官進爵,他也不回頭。

 

  小皇帝剛來南方,水土不服,發了幾天高燒,幸賴吳大人不眠不休照顧。可寧宗清醒後,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

 

  一心一意、任勞任怨,快絕跡的舊時代美德,老嬤嬤們看得拭淚:真賢淑!


  

 

 

 

  飯後,寧宗抱著布偶象去書庫找吳錯。一天之中,吳錯就只有睡前的一個時辰會穿得像讀書人。

 

  有時候他在讀書、有時在寫書,而不管寧宗提了多蠢的問題,他都會認真回答。

 

  他想事總想得很深,或許這就是他之所以話少的原因。

 

  寧宗自小與文武百官打交道,可以判斷他們口舌下的真本事。認識吳錯越深,越覺得他實在太晚出現了,他來不及安排一個合適的位子給他一展長才。

 

  「吳錯,你覺得新河道要多久才能完工?」

 

  「天象、資金、人力、行政。第一不可預期,錢和人手已到位,問題在三郡各自為政。泉州要做新港海堤、蘇州是中繼點、信州……死了太多人。」

 

  寧宗可以預測工程:最先建蘇州,再蓋泉州,最後是窮信州。

 

  就一條水道而言,先弄中間真的很奇怪,但蘇州有錢又有人脈在朝廷,怎麼看都會勝出。

 

  但這事無關勝負,而是對錯,錯了就會賠上人命。

 

  「多徵民工可行嗎?」

 

  「蘇家聘人的價碼好,官府難徵人。」

 

  煩惱好一陣子,寧宗才想到他不再是國君了,謝王只要一句話就能決定先修泛濫最嚴重、最匱乏避災高處的信州河段。不用像他光是為了協調就拖過半年,這樣很好。

 

  「吳錯,朕讓你失望了。」

 

  「皇上,道歉無濟於事。」

 

  「你說的是。」過去他花了太多時間自責,卻做得太少。「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瞻前顧後,要讓這個國家永遠記住我。吳錯,你可要睜大眼,好好盯著朕。」

 

  寧宗抱著小象要走,吳錯破例喚住他,以前都是憋著氣等他離開。

 

  吳錯藏了一天心裡話,忍了又忍,還是收不住嘴。

 

  「您綁辮子很可愛。」

 

  寧宗怔了下,隨即咧開笑,好開心的樣子。

 

 

 

 

  半夜有人撞門,高聲呼叫,十來支火把圍上大門。侍衛立刻守住王府前後出入口,屏息以待。

 

  女侍也拿著搗衣棒和鐵鏟出來,要跟匪徒拼命。

 

  寧宗睡眼惺忪被宮女們七手八腳抓去塞地窖,還在想怎麼會有人想刺殺廢物王爺,大廳就亮起燈。

 

  吳錯點了燈,低聲道:「桑花紋,蘇家的車馬。」

 

  聽見是蘇家,眾人不約而同鬆口氣。可是大半夜,蘇家怎麼會選在這時候來造訪?

 

  門外傳來微弱的彬彬嗓音:「陛下,請恕青禾冒昧,打擾您安眠。」

 

  聽見是青禾哥哥,寧宗二話不說,下令開門。

 

  他一如寧宗記憶美好,白衫似雪,水中蓮、人中玉,溫文儒雅,又揉著一分縱橫商場的威重,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蘇青禾說聲「不礙事」,掙開旁人的攙扶,慢步走入王府。

 

  寧宗暗叫一聲糟糕,這身睡衣還有他的頭紗!

 

  蘇青禾卻一眼認出他,毫不遲疑往他走來。原本堅毅的眼神軟下,對寧宗柔柔一笑,似乎想讓他安心,隨即栽倒在他懷裡。

 

  「青禾!」寧宗兩手支撐著他,腥味撲鼻。

 

  在他後背心口附近竟有一處幾能致命的傷處,血紅滲出衣袍。

 

  蘇家勇丁齊齊往寧宗跪下。

 

  「有賊人暗算我們公子,請皇上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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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搭配系列前文服用寧宗被廢掉才真正開始他的故事

啊啊,好久沒寫後宮文了(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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