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門六歲的時候,曾受困於棺中,叫天不應。

 

  爸媽收了一具古怪的屍首,父親特別去尋以前伐木場廢棄的木寮,才弄來七尺長的原木厚板壓著,等著高人來收。

 

  那天是陰雨天,他獨自看家,到倉房玩耍,聽見停放在暗處的棺材傳來碰碰聲響,伴著人的哭泣聲,微弱祈求著:「放我出去……」

 

  他以為真有死者復生,連忙找來工具,使勁撬開棺蓋。父母大概沒料到他一個孩子的力氣堪比成人,就這麼讓他破壞密封的空間。

 

  腐臭撲鼻,不是生人的氣味,喪門驚覺怪異,棺中赫然伸出枯黑的大手,攫住他腦門,將他粗暴拖入棺中。

 

  棺板重新合上,喪門視線完全陷入黑暗。他被大字型拉開雙臂,固定在惡臭的屍身上,不明白「它」所欲何事。

 

  不到半分鐘,抵死掙扎的他開始劇烈換氣,但任憑他像瀕死的魚張開口鼻也吸食不到氧氣,眼淚鼻水和唾沫留了滿臉,痛苦欲絕。

 

  屍身黃濁的眼骨碌瞧著他,嘻嘻笑著,享受他瀕死的恐懼。

 

  就在他放棄最後一絲求生意志前,頂頭爆出巨響,棺板被劈成兩半,新鮮的氣流竄入棺中,視線再度亮起,一雙毫無雜質的琉璃眼珠映入他眼簾,十來年他仍銘記於心,未曾再見如斯明眸。

 

  他昏迷過去,再醒來,和他同樣沾染一身屍臭的小童托頰望著他,用手巾把他哭髒的臉擦得好痛,笨手笨腳,根本不是服侍人的料子。

 

  「你是誰?」

 

  「祈安,陸祈安。」

 

  「我是喪門。」

 

  「我知道。」

 

  他和陸祈安因這麼一個生死交關經歷而邂逅,注定兩人日後不會太平靜。

 

  後來因工作關係,他沒少遇過詐屍,並不覺得可怖,照打不誤,可見他害怕的是那種呼不過氣的絕望。

 

  沒有希望,無法思考,與死無異,卻又活著,這種混沌的狀態,好可怕。

 

  但是有陸祈安,只要祈安在,世間邪魔便不足為懼。

 

  可是他長年依恃的護身符,已經不在他身邊。

 

 

 


  「碰!」巨大的屍身往壓克力門板猛烈衝撞,金屬門栓哀鳴一陣。

 

  黑影籠罩著喪門,黃濁大眼貼近門邊,嘴口淌下黏稠的唾液,屍怪有人身的輪廓,但四肢卻長得詭異,像蜘蛛匍匐在地。

 

  屍怪伸出異常細長的手指,伸入被它震開的門縫,試圖把睽違已久的美食勾得更近,再刨碎挖出。食物的包裝有點破了,流出香濃的血,它迫不及待。

 

  它退開,助跑,藉著加速度,「碰!」再一次,地下室轟隆作響,震出大片塵土。還差一點,屍怪又往後退去。「碰!」第三次,門栓應聲落地,門開了,外頭腥膻的氣息放肆湧入,大勢已去。

 

  「喪門學長!」亦心哭叫著,上官榆只能抱著她跪坐在地,不忍去看。

 

  死寂一片,「喀答」,門口傳來微小的怪音,像是有人失足絆倒的聲響。

 

  漫天塵埃,從中走出一名白衣破褲的年輕人,額前過長的髮絲遮著那雙透明色眼珠。他朝驚愕的眾人翩然一笑,完全置身在險惡的狀況外。

 

  「諸位,我來參加社團活動了!」

 

  陸祈安環視斷壁殘垣的地下室,眼神對上蜷縮在地的喪門,他還沒打上招呼,喪門就撲上前,跪著將臉埋進他大腿間,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祈安祈安祈安──」

 

  「哎哎哎?」陸祈安被大帥哥洶湧的眼淚嚇傻一陣。「喪門,怎麼啦?」

 

  「你還敢問!混蛋!你這個大混蛋!」

 

  陸祈安被吼回去,仍是好聲好氣哄著:「我現在是真的不知道,你說給我聽,好不好?」

 

  喪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罵著,形象全無。

 

  「你怎麼可以不見了!我一直找你都找不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怕你死在哪裡都不知道!害我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對不起嘛!」陸祈安跟著跪下來,輕拍喪門的背脊,被他用力掙了兩下,才把人環進他懷中。

 

  喪門從小就知道父母不可倚靠,都是陸祈安在護著他,一直以來,不是他照顧陸祈安,而是他依賴著他過活,只是他自尊心不願承認。

 

  而在他們身後的社團眾人,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流丹:「靠,現在是演哪齣?」

 

  亦心啜泣起來:「好感人……」

 

  上官榆習慣了,福德大力鼓掌,被流丹掐住耳朵,就她最沒立場為他們重逢而高興。

 

  流丹打斷兩個男人間的兒女情長,咬牙問道:「姓陸的,外面沒事了?」

 

  「有什麼事?」陸祈安別過臉來,笑顏一派天真爛漫。

 

  「就是……」語音未落,第四次震撼攻擊迎面而來。

 

  「碰!」門板全數碎開,煙塵橫掃眾人,亦心和上官榆賣力尖叫,那東西毫無阻礙地進來了,離他們只有咫尺之遠,壓迫感籠罩全場。

 

  屍怪用爛得只剩下兩孔的鼻腔東嗅西聞,黃眼溜溜轉著,似乎想看清楚擋在它美食前的障礙是什麼。

 

  它的大嘴正覆在兩人頭上,後方的人兒都快嚇死了,陸祈安卻只忙著揉眼睛,好像有砂子跑進眼裡,泛起水霧的雙眸難受地對上屍怪驚懼的黃濁目珠。

 

  「哎,真糟糕。」他嘆口氣,屍怪顫抖再顫抖,龐大的軀體退了一步,又踉蹌再跌一步。「我好不容易才封住這雙眼,你該怎麼賠償?」

 

  屍怪尖嚎一聲,發現更甚於它的魔怪。

 

  「咱們談談吧?你往南百里,去襲擊公會,讓公會的蠢蛋們手忙腳亂滅了你,這帳就一筆勾銷。」陸祈安朝屍怪露出大愛的笑容,不聽內容還真會誤以為他大人有大量。

 

  屍怪鼻孔噴出黑氣,它當然不願自投羅網,黃眼瞥向耗盡氣力的喪門,真正是千年難得的登天機會;再看向陸祈安,他的氣息如同彌留之人微弱如縷,雖有傳奇的盛名,但也只剩空名。

 

  「你不願意呀?真遺憾。」他嘆口長息。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不覺得陸祈安真心說了這句話,聲音再慈悲也一樣。

 

  屍怪混濁的口語嘎嘎叫囂,大意是,憑他一個風中殘燭的修道者又能如何?

 

  「祈安學長還有我們,學長加油!」亦心率先抖著聲音和屍怪對吼。

 

  「祈安加油!」這點啦啦隊的氣魄上官榆還是拿得出手。

 

  流丹專心鞏固法陣,不想承認陸祈安出現讓他們頹然的精神為之一振,尤其他獨身對上大殭屍還能談笑自若,真有些帥氣。

 

  福德不合宜笑了兩聲,那個大屍體竟然說「只有他一個人」?似乎死了之後,腦袋也跟著爛光了。

 

  這塊地叫作「星壇」,由此可知真正的用處不是養屍地,而是巫者向星辰祝禱專用的祭壇;如今,巫者和星子俱在,陸祈安看向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哭鬧的喪門。

 

  「星星。」

 

  喪門端正跪坐在原地,對眼前龐然巨怪視若無睹,目光只受陸祈安左右。

 

  「什麼事?」

 

  「請,保佑我。」

 

  「你要什麼,全都拿去,我倆不分彼此。」

 

  流丹見識到所謂得道高人,不用像她沾上滿手硃砂,也不必像林然然窮極心力練出一手好筆,陸家道士只消動動口舌,強大的法咒儼然成形。

 

  福德看著他們兩人斷開的命線重新亮起光輝,各自的線頭再次連結起來,又因為頭腳胸腹都是,密密麻麻千百條,很難不糾結在一塊,比她以前所見纏繞得更加緊密,沒法分辨誰是誰的。如果被太歲老大知道事已至此,說不定就心一橫,狠心斬斷小星星所有歸位的可能。

 

  與她不同,他是墮入人間的星辰,真正的實體就在此處,或許當初陸家道士索取星壇就是為了這一刻,水到渠成奪下足以逆天的力量,而他的星子溫順如傀儡一般,甘心受他操縱。

 

  陸祈安的氣息倏地膨脹起來,從地下室一隅星陣延伸出去,籠罩整個校園,終至與天齊大。

 

  屍怪不可置信嗅了嗅,情勢一瞬之間逆轉過來。

 

  陸祈安朗聲喚道:「天誅。」

 

  奴家在。青紫古劍現形而出,陸祈安將長劍溫柔地捧在手上,像是對待心愛的小情人。

 

  陸祈安壓下重心,要與咆哮的屍王一戰,喪門叫住他。說他失神,他又像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太過沉浸在友人的英姿中。

 

  「祈安,加油。」

 

  陸祈安燦然一笑:「喪門,在你身旁,吾乃無敵!」

 

  對比下來,屍王剛才強大的自信就像小丑跳樑,這才是真正的驕傲。

 

  陸祈安縱身向前,劍光如流星閃逝,長劍穿過屍妖頭顱,噴濺出濁液。

 

  屍王臨死明白了自己致命失誤就是誤判陸家道士,不然憑他那副破敗肉身,不可能承受得了神臨的力量。

 

  「你……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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