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宗上酒樓吃喝,把最好的菜都叫上來,埋頭吃個不停。

 

  「皇上。」

 

  「吳錯,在外要叫我公子。」

 

  吳錯聞言改口:「公子,吃太多了。」

 

  寧宗哇個一聲,推開烤雞盤,圓臉趴了下去。

 

  「我不吃了,你吃吧!」

 

  「好。」吳錯面無表情撿起寧宗的菜尾,這動作不免讓寧宗想起戚太后以前也是這樣清空他和小謝吃剩的殘餚,真賢慧!

 

  寧宗從酒樓曲欄往下望,大街熙來攘往,小販叫賣聲不絕於耳,多是粽子彩糕一類的點心。

 

  「阿姊一定很喜歡。」王嬙做麵食起家,平生的心願就是離開京城到外地開一間京城麵鋪,而不是只為一人開伙的御廚。

 

  「公子。」

 

  寧宗回神,直望著欲語還休的吳錯。

 

  「五日節,南方休市休沐。」

 

  大夏開國至今,屬於舊楚地的南方仍沿用古制,以致於某些禮俗南北不同調,常被北方官員拿來碎嘴,但大夏宰相十個有九個是南方人,九個有八個是皇帝的心頭肉,所以南方依然安穩地一國兩制。

 

  寧宗此行就是幫家裡俏廚娘採買節禮,知道五日節是南方的大日子,等同年節,官府和商家休息半旬。

 

  放假五天……寧宗驚醒道:「吳錯,你要回家嗎?」

 

  吳錯頜首,於禮,外地遊子必須返家盡孝。

 

  「啊啊……」寧宗大受打擊。

 

  自他到南方以來,吳錯一直在他身邊,即使發生了許多事,寧宗只要看到吳錯站在一旁就會安心下來。聽他要走,寧宗由衷流露出無助的神情。

 

  吳錯被寧宗看得手足無措,慌張地往他伸出手,但半途就收回來。

 

  「臣大妹來信,姑母近來睡不安穩,說常常夢見儂……儂也很想念姑母,望陛下恕罪。」

 

  「你沒有錯,只是我捨不得你。」寧宗悶悶地說,再次倒頭不起。

 

  寧宗從當上皇帝,就不斷看著身邊的人離去,父王、母后、小謝……,當時是蘇相國陪著他渡過每個孤寂的長夜,但當他成年,蘇相也離開了他。

 

  蘇相走時,寧宗不顧侍衛阻擋從送行的鑾輿跳下,拎著黃袍子追著哭,「相爺、相爺」喊個不停。

 

  蘇相停下馬,寧宗以為是他哭到眼花,沒想到蘇相那麼鐵錚錚的一個男子漢也是淚流滿面。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蠢娃娃!」

 

  曾幾何時,在朝堂上總是英姿煥發的相國大人,已經白了雙鬢,眼角也添上幾許折皺。從為他擔任太傅開始,在他身旁遠比自己兒女多得多,把一生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他。

 

  因為他是皇帝,一國之君。

 

  寧宗卻沒有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像五年前讓謝王娶下孤氏,看著謝王為他捧上謀逆的人頭,代他染滿鮮血,他就走錯了路。

 

  

 

 

 

  寧宗回程在車上要死不活,一到王府下了車卻轉了性子,仔細打理好自己,吆喝著吳錯來到灶房,正遇上忙碌的王嬙。

 

  「阿姊,我找到婉兒了。」

 

  吳錯聞言看去,他知道寧宗和孤氏根本是不期而遇,從來沒特別去尋過前妻。

 

  王嬙頓時臉色發白,她剛入宮就碰上孤皇后這個蠻橫主子,被欺負得很慘,是寧宗發現新來的廚子總紅著眼,知情後替她出頭才好轉過來,帝后還為此大吵一架。

 

  「陛下還喜歡著娘娘嗎?」

 

  「嗯。」寧宗模糊應了聲。「我近日就會接她回王府,到時還請妳好生招待,別跟她計較。」

 

  「我……小的明白了……」王嬙快哭出來地說道,隨即掩面轉身,快步離開寧宗目光所及的地方。

 

  寧宗沒有追上去,反而叫來愛慕王嬙的侍衛長去找罷工的廚娘。

 

  今晚王府的晚飯是清粥小菜,讓平時吃慣好菜的大家感染上王嬙的失落,好在王府還有蘇公子鎮場,不知從哪裡叫來酒菜,讓眾人在休息日前飽食一頓。

 

  吳錯跟蘇青禾說起寧宗親手斬桃花的事,十分困惑,蘇青禾若有似無地嘆息。

 

  「吳弟,你也看到了,他對旁人心軟得可以,可對自己總能狠得下心。」

 

 

 

 

  王嬙哭一哭,還是回頭準備過節的糕餅,尤其吳錯明早就要啟程回家,特別做了一大袋吃食給他當孝心。

 

  吳錯深思良久,還是跟她說明寧宗和前皇后鬧過就分道揚鑣,並沒有舊情難忘這回事。

 

  「嗚嗚,我喜歡陛下,真心喜歡他啊!」

 

  「你們不適合,是妳貪心了。」吳錯從小和三個妹妹一起生活,清楚女子那些不能明說的心思。

 

  實話總是天殺的傷人,王嬙用力搥過吳錯這個忘恩負義的黑木炭,氣呼呼離開他房間。

 

  「詛咒你娶不到老婆,臭小子!」

 

  如果這樣能讓她少怨他一些就好了。

 

  吳錯呼口長息,上前去關門,卻見到抱著象布偶、只穿一件單衣的寧宗。

 

  「吳錯……」

 

  「青禾哥哥在上房。」吳錯以為寧宗睡迷糊了。

 

  「不是,我今晚想跟你說些話……」

 

  「說。」

 

  「我小象都帶來了,到床上談吧?」

 

  吳錯曾虛心請教蘇青禾如何拒絕皇帝私人請求,蘇青禾反問他為什麼要拒絕?說起來,蘇青禾就是造就寧宗今日睡不著跑來跟臣下蹭床的兇手。

 

  他不得已讓寧宗入內歇息。寧宗雖是第一次來到吳錯臥房,爬床倒是爬得很俐落,脫下鞋履、解了髮帶,長髮披散開來。

 

  「怔著什麼?你也上來睡吧!」

 

  「臣實在非常惶恐。」

 

  寧宗睜大眼,露出「你何必見外」的眼神,但吳錯沉著目光無聲回應:皇上您不明白。

 

  「就睡著,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本就不應該睡著。」

 

  「你怎麼那麼固執?」

 

  「侵佔儂床的皇上才是。」

 

  「少廢話,快過來!」寧宗拿出國君的威勢命令道。

 

  吳錯只得不自然地上榻,幾乎貼在床緣邊,側身背對著寧宗。

 

  寧宗一聲嘆息開頭:「吳錯,我不是個良人。」

 

  他兒時看著病重的父王笑著對母后這麼說,母后只是昂起脖頸,儀儀向父王行禮──您是位明君。

 

  他想要一名像他母后的妻子,自己卻不具備他父王一半的好,連最基本一心一意都做不到。

 

  「儂看來,您對妻子很好,孤后和王娘子才會如此表現。」想回到他身邊、想和他一輩子生活下去。

 

  「朕喜歡王嬙,看她笑我也跟著開心,只是……」寧宗望著頂頭的床罩,「吳錯,你有愛過人嗎?喜歡到會忍不住為了她哭泣?」

 

  吳錯輕地搖頭。

 

  「朕喜歡青禾。我們少年時期就相識了,蘇相國總繃著臉,他卻笑著,好像相爺對我說:『你做得很好。』我與孤氏離異後,怕人笑話,誰都不想見,只有他和小謝例外。有次我病倒,他不遠千里趕來,在我身旁說話,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我病也病不下去,才求他回去。他是蘇家僅有的繼承人,我不能背棄蘇家對國家的恩情,不行,不可以。」

 

 

 

  當他得知蘇公子訂親的消息,好幾天吃不下飯,王嬙看他沒胃口,給他燉了雞湯,旁邊還有一碟朱色的糖糕。

 

  「這是什麼?」

 

  「這是蘇家送來的喜餅,算算日子,蘇公子今夜成婚。」

 

  他捧著那碟糕餅出神,直到王嬙走了,宮人都睡了,才捂著口鼻痛哭。

 

 

 

  他以為經此一事,他會痛改前非,絕不因為誰對他溫柔而淪陷,一心只為天下百姓盡責。

 

  然而,在他受朝官逼宮,最是彷徨的時候,謝王回來了。

 

  這次他不願再見到王弟颯爽離去的背影,為了把他留下,把天下捧給了他。

 

  深宮三日,他們惟有彼此。

 

  「皇兄、皇兄……」

 

  每每夜闌人靜,寧宗總會聽見謝王伏在他胸口的低喚。

 

  父王看走了眼,他就是個昏君。

 

 

 

  「吳錯,我總是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

 

  等身後啜泣的聲音靜下,吳錯才回身看向寧宗。沒想到棉被捲倏地大滾而來,他猝不及防,就這麼被全力撲進懷抱。

 

  「吳錯,你一定要回來喔!」寧宗哭哭啼啼說道。

 

  百官說小皇帝很好懂,什麼心思都寫在臉上,吳錯卻怎麼也看不透寧宗的感情。

 

 

 

 


  下朝後,奉諍在相府為學子講學。

 

  正當學生們聽得入迷,一群穿著綾羅綢緞的漂亮婢子湧入相府,把在座青青子矜驚得臉紅。

 

  「姑爺,小姐氣炸了,求求您快回家!」

 

  奉諍仍捧著書卷在台上走步:「她不是說死都不要見我?」

 

  學生都知道他們師娘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尹凰大小姐,潑辣、蠻橫又不講道理,戲文中千金小姐該有的壞處她全都有,包括從小在金玉中養出的絕世美貌,即使已嫁過兩任夫婿、年過三十,仍無法撼動京城第一美人的地位。

 

  「半月了,小姐連您衣角都沒摸著,夜半都起來摔盤子。」

 

  奉諍輕笑一聲:「想我了?」

 

  這句話問得學生和婢女都跟著臉羞,情話說得如此自然,也難怪閱歷無數男子的第一美人栽個徹底。

 

  奉諍很乾脆坐上尹府派來的馬車,途中碰上也是尹府的另一隊車馬,他睜開眼,看著對車的白衣青年駛向黑夜。

 

  尹府很氣派,並非它大或是像近來新興大宅在門口擺上鍍金的刀劍彰顯貴氣,而是它歲月的刻印。京城歷任數次動亂,能像尹府留存數百年的老宅子,約莫只剩皇宮了。

 

  奉諍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從北疆來到京城,經過尹府忍不住驚嘆:「這裡頭應該住著妖怪吧?」不巧被院子玩的小千金聽見,中了一顆泥巴丸子。他只有一件長袍子,就頂著一身泥到太學報到。

 

  三十年後,他受封為相國,娶下當年潑氣的小千金。

 

  早知世事如此,他當年就不該在意貴賤之別,直接一把掐住小女娃的肉頰。

 

  當他在家僕的哭求下來到廳堂,看著身穿金黃霓裳的妻子梨花帶淚,拿著匕首抵在白淨光滑的脖際。

 

  「奉諍,相不相信我死給你看!」

 

  「嗤!」

 

  「你笑了,你竟然敢笑!」

 

  「小凰,妳總是能給我不同的驚喜。」奉諍無懼利刃,過去摸摸小千金特別裝扮的百花髻。

 

  尹凰咬牙切齒,因為尹府養了一隻黃狗也叫「小黃」,她嚴禁旁人這個稱呼,但奉諍從未改口。

 

  「從實招來,你在外面是不是養了小賤人!」

 

  她前幾任夫婿就是受不住尹凰咄咄逼人的性格而離開,本來男人在外不免沾些草露,她卻總拿宣帝只有一后來壓人。

 

  奉諍只是抓弄她梳了半日的髮髻,和氣回應:「我們相識三十年,妳可曾看過我和別的女子走近?嗯?」

 

  「……是沒有。」

 

  「妳故意養了可人的小婢來引我分神,可我除了妳,有多看誰一眼嗎?」

 

  「……沒有。」

 

  「妳是不是自找苦吃的大傻瓜呢?」

 

  尹凰摔下刀,憤然起身,一把撲進奉諍的懷抱。

 

  「奉哥哥最討厭了,討厭討厭!」

 

  「小凰乖。」

 

  尹府僕婢在心底歡呼:姑爺萬歲!姑爺是神!

 

  鬧完這齣,尹凰吆喝廚子送上晚膳,都怪這混蛋,她等得快餓死了。

 

  兩人在長榻上對坐而食,奉諍低眸不語,尹凰不想低下身段先開口,只是不時看向溫文儒雅的丈夫。

 

  尹衡要她監視奉諍,但她不懂丈夫都辭相印了,為什麼謝王和尹衡領頭的朝廷舊黨還要忌憚著他?

 

  她出神一會,本想撓他的劉海,奉諍倒是出了聲。

 

  「小凰,我和阿衡現在是敵人了。」

 

  「什麼?百般刁難你的明明是謝王陛下,阿衡一直想和你重歸於好,是你避不見面。」

 

  奉諍放下碗筷,也把尹凰懸在半空的湯匙取下放妥。

 

  「我以為人總有一些價值和道理超越仇恨,好比尹家對謖陛下判決的私怨,沒想到他心胸只有如此,不是相才。」

 

  「不是相才」是宣帝的名言,北方人耳熟能詳。大理寺曾揭發貪瀆軍餉的大官,但那名官員過去也有一定的政績,大理寺還在猶豫,宣帝便說:「不是相才,可棄,殺。」

 

  尹凰激動起來:「阿衡是我的孩子,你不能放棄他!」

 

  奉諍只是說:「皇上也是我的孩子。」

 

  

 

  宣帝抱過才出世的小太子笑道:奉諍,可愛嗎?這給你。

 

  小太子拉他的袖口央求:先生,再說個故事好嗎?

 

  蘇相推來剛成年的新帝,霸道地命令:交給你了。

 

  寧宗怯怯地向他敬酒:先生、相國,您家裡人單薄,朕來祝您大喜。

 

  

 


  寧宗走時沒有見他,只留下一封訣別信。

 

  他沒有展信,因為他相信他的國君一定會再歸來,所以他必須阻止皇城成為一片焦土。

 

  奉諍看尹凰把指頭扳得死白,輕輕握住她的手。

 

  「小凰,到南方去吧?」

 

  現在北地的大商人都往南方海港去新天地闖蕩,只有無能的舊大族還在死守土地變黃金。

 

  尹家在尹太守案沒有倒下,多賴尹凰持家。她喜歡做生意,卻迫於夫婿和小弟為官而避嫌,生平最憾恨就是沒能跟蘇家一較高下。

 

  「那你呢?」

 

  尹凰以為奉諍要和她離緣,她心知肚明奉諍是為了緩和北方舊族和朝廷的矛盾才選了尹家結親,無關於情愛,這男人心裡只有大夏。

 

  奉諍卻道:「小凰,待這事平息,我和妳去南方生活好嗎?」

 

  「說好了喔!」尹凰哭著連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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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快來填坑,不然第五集出版我就要包袱款款去逃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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