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到大家口中的危險地帶,一片漠,一片沼澤,像是拼湊起來的景色。半靠著劍,先讓我喘一會氣。在那些人面前忍好久都沒辦法發作。


  眼前黑壓壓一片,空氣彌漫不乾淨的味道,人世的味道。那些高科技的烏煙瘴氣化學藥劑,濃腥異常,在我鼻子是如此熟悉。


  領隊的黑色將軍,身影和臉孔都是腐壞的,舉刀向前,問我是誰?


  雙手抓穩劍柄,跨出前腳。記得老頭每次和別人鬥毆都是這種架勢。我啊,本來是上流社會的小孩,不愁吃穿;後來腦子壞了,誤入歧途,淪落為死老頭子的長工。每天每天淘選一成不變的藥材,也不給我點個油燈。意外的收穫就是這裡每個村民叫起來都很親切,而且都對我很好。


  其他人呢?黑將軍廢話很多,這片人世洩來的毒軍,全往我這看來。


  很遺憾,只有在下。


  解開流蘇紅帶,我抽出劍,即使日光微弱,劍身卻亮得令人睜不開眼。茯苓那種人竟然有耐性保養古董,他淚流滿面離去的畫面依然卡在腦海裡,害我不得不無視敵方的叫囂。那種人就算金魚草淹死也會三天三夜食不下嚥,很是吃虧。


  戰鼓轟隆,敵將立馬奔來,夾雜它們勝券在握的笑聲。拜託別不停嗡嗡叫,我會以為自己精神分裂。眨眼間,敵人近在咫尺,輪廓像霧畫成的,迎面的氣息刺鼻得令眼睛滴水。


  大刀揮下,而我持劍俯身向前,馬和人頭顱落下。這是個美好的國度,但侵我國土者,斬立決。


  你是什麼人?頭顱咆哮著。這問題重覆了,原來怪物也會害怕,我虛張聲勢的能力真是愈來愈強了。村子那些傻瓜是群好人,可是膽小得要命。你或是你們也感同身受了嗎?那種下一秒就會灰飛煙滅的惶惶不安。


  頭頭不見了,軍隊嘈雜一陣,俗語說團結力量大,所有人馬一起小心翼翼逼近我這個送上嘴的肉。是的,如你們所見,站在這裡的只是個弱小的人類,絕對沒有辦法解決人世滲來的汙染而成形的妖魔鬼怪。即使我也算是村子的仇人之一,他們還是沒吝嗇過半點關心。


  手握上劍身,往下滑過劍尖,把茯苓的愛劍染出拙劣的紅色。敵軍開始躁動,而我感到快要窒息的眩暈。愈來愈靠近,有的已經等不及舔噬飛濺在地上的血花,看它們喝得那麼香甜,我也忍不住笑了。


  土地被它們弄得腐敗,不停擴散到本人的腳邊。有劍真好,插進快速生長的汙泥裡,這樣我就不用徒手去摸這片髒兮兮又惡抹抹鬼東西。


  頓時鬼哭神號,狂風大做,身體被千道腥風剮過。怎麼?現在才發現我要和你們同歸於盡嗎?


  頭髮散了,那條紅髮帶被削下,落到面前。喉嚨頓時被一團腥膩哽住,咳出來黑酸的血,而後咳個不停,不停咳著,差點以為肺也會從嘴裡吐出來。手腕浮出一條又一條的黑筋,它們大概不願意讓出位子收容其它的同類吧。


  (住手!住手!這個病軀會死!)


  幾根黑絲蠻橫揪住我的頭髮,我回以親切的笑顏。曾經眼睜睜看著所愛的親人在面前斷氣,爺爺說這都是命,叫我好好活下去。現在老天爺讓我再選一次,以最後僅存的價值,就讓我安心歿骨在這片土地上。


  從瀟灑的站姿跌坐下來,剩隻手抓著微弱發亮的寶劍。如果要說有什麼遺願,我一直很想問問那公主老是笑得那麼目中無人,為什麼眼底流過的波卻像在哭?


  睡下前,耳邊又響起她隱約的嘆息。








  醒來,發現人已經躺在村子口,臉癢癢的,還有暖和的感覺,我睜開半隻眼,看清來者何人…原來是小咩,牠奮力想把我頂上毛茸茸的背,毛都沾上血漬。小咩你真是隻笨羊。


  「走…開……」我好不容易摸到幾顆小石子,推開羊,扔過去,把羊趕走。走開,我好累,手指被斷裂的紅繩纏著,看著昏暗中那一點紅色,不要吵,就讓我好好睡一覺。


  有腳步聲,成群結隊地接近。遠處花海依舊,村民們站在我看不清的地方,不時發出低呼。


  怎麼辦?被發現了。我是因為病得無藥可救才被賣來這個國家,又因為嚴重到受不了寒才被趕來這裡,還硬要裝成偉大的王宮使者、親切的人類。


  「小生哥哥!」是黃精和砂仁兩個小傢伙的聲音,停在半路,白髮小兵攔住他們倆。


  「別過去,會傳染。」茯苓低聲攔住他們。


  對,應該再走遠一點才對。我試著往人群反方向爬離,可是拖不動麻木的雙腿。


  「你們看什麼看!」茯苓大吼著,手胡亂揮著血跡斑斑的長劍。「反正以後王宮還會派人為你們賣命!這算什麼…我們欠他的還不夠多嗎?」


  人群漸漸散了,剩下三個將士和一隻羊。升麻用他的面具盛水過來,茯苓強要把清水灌進來,我卻吐了一灘腐敗的血給他,聞了都覺得噁心。


  「把他包起來,別碰到他身上的膿瘡,送回王宮,快。」


  不用麻煩了,扔遠一點就行了。我現在一定和怪物沒兩樣,真是什麼人配什麼死法。


  「瞞我這麼久,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勉強吸了一口氣,卻無力喘出來。


  「苓苓,再哭下去你會比他先脫水而死的!」


  我盡力抬起眼皮,才發現他在身邊淚流滿面。深深的不解,深深的,所以我亂髮下的表情一定很蠢。


  「如果你有什麼萬一,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他伸手抱住我,白髮都染髒。身子一下子騰空,然後被摔在羊背上。「小咩!馬上帶他回耆姬那裡!」


  「咩!」羊應好後,立刻拔腿狂奔,完全來不及阻止他們。


  四周景色如流星飛逝,可能等一下我會嘔出胃袋。小咩住腳,看在過去三餐加點心的份上,放我下來。我從來沒感到和死亡如此接近,尤其是骨頭跟腰那裡。


  有水的味道,好像已經到江邊了…可以不要水葬嗎?


  「小羊兒,跳吧!」船女把小舟搖到水中央,於是羊飛起來了,我也是,整個人在淘淘江面上驚醒過來。小咩踩上船頭繼續加速到船尾,再次展開世紀性的一躍,安全著陸。


  山路蜿蜒曲折,王宮愈來愈清晰。每次快滑下去,小咩都把我叨回來,那雙裝無辜用的黑眼珠水汪汪一片,剛才真不該拿石頭打牠。「小咩…是隻很乖的小羊……」


  我難得誇牠這麼一次,羊卻嗚咽幾聲。轉彎一個劇烈的震盪,從小咩身上摔下青泥台階,王宮好像近在咫尺。這裡好漂亮,是我一生中看過最美的風景,做三十年工不算什麼,可是我沒那個福氣。


  「阿生!」有雙手接住我,這種微甘的氣味也只有笨蛋宰相有,他的胸口、肩膀和睫都在顫抖。他擁著我醜陋的臉,不停喊著似乎不是我的名字。總是笑瞇瞇的一國之宰怎麼也學起松樹精,水珠淌得整張臉都是。


  我很惶恐,他眼中的悲傷那麼近,讓我害怕。


  「不要這樣…不要又不見了……」


  我試著抬起指尖哄他,像過去那樣,試了又試,可是連他的泣音都模糊不堪。


  「讓開!」唯一能讓宰相放手也只有那個公主。她捧住我的肩,呼吸好近,那些不正經笑意全都褪下她不冷不慍的表情,還能見上她最後一面,老天爺真是待我不薄。


  「對不起,我配不上妳,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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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oods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