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護員半月輪休,這也是阿華到職以來第一次休假。他前一晚就整理好行李,穿著來時的西裝等處長來接替他崗位,奈何處長遲遲不見蹤影。

 

  阿華撥內線過去,處長哦呵呵笑道,說他忘了這件事,他現在很忙,要阿華自己走下山。處長似乎從來沒有打算在阿華面前建立主管的形象,一直用真摯而白爛的態度對付他這個新人。

 

  阿華認命放下電話,往興奮望著窗外的人參招呼著。

 

  「點點,我們走吧。」

 

  「嗯!」人參攀上阿華的手,坐進它專屬的頭等艙西裝內袋。

 

  「陳博士,我們走了。」阿華向窩在角落陰影處的草蜥發話。

 

  「啊,小雪一起不來嗎?」人參挪了半邊位置,招呼它兄弟。

 

  陰影現出銀髮白膚的倩魂,幽怨地往他們望來。

 

  「我只存在紅爺的勢力範圍,我下不去。」小雪悶悶不樂地說。

 

  果然超自然現象還是有其限制。

 

  「陳博士,有要幫你帶什麼回來?」

 

  「不用啦,人和人參回來就好。」

 

  阿華把乾糧和親手縫的蟑螂抱枕堆放在壁爐前,應該能讓草蜥博士撐個幾天。

 

  「小雪拜拜!」

 

  阿華正要關門,屋內一陣涼風襲來,眨眼前小雪來到他面前,纖細的手爪扣住門板。

 

  「陳博士?」

 

  「你和小點要回來喔……」

 

  「我會的。」

 

  阿華沿著對外連通的柏油路走下山道,回頭望去,工作站的紅屋頂隱沒在雲霧中,彷彿一場夢境。直到人參從他口袋探頭出來,阿華才重新確定那些光怪陸離不是錯覺。

 

  「阿華,我好久沒有下山了,有點緊張。」

 

  「有我在,不用怕。」

 

  阿華對人類世界的認識還算有點自信,根據統計,他大概比99.95%的人類聰明,以此幹爆過99.99%自以為是的官員。部長說,每次看他院會上台質詢,內褲都得多帶一件,冷氣再強都抵不過嚇出的冷汗。

 

  阿華走了一個半小時,抵達半山腰的森林管理處。管理處是紅磚建築,比山頭簡陋工作站橫豎大上兩倍,門口立著黑熊和梅花鹿的石雕,門徑兩旁種著白百合,門前還掛著阿華半月前就看到的「歡迎總理大駕光臨」的紅聯,「總理」兩字的位置也依然積滿鳥糞。

 

  阿華走進管理處,連燈也沒開,一片空蕩蕩的,唯一的亮光來自服務台志工的手機。說是志工卻沒有識別證,不正經蹺著二郎腿卻坐在一個可以環視全景的角度,理平頭加上對方二十左右的年紀,阿華合理判斷這是一名現役軍人。

 

  「你好。」

 

  「我們現在是午休時間,麻煩到外頭去等。」小平頭志工頭也沒抬地說。

 

  「不好意思,我找處長。」

 

  小平頭年輕人抬起頭,對阿華發出一聲「哦」,又發出一連串「哦哦哦」,立刻起身立正站好,向阿華行舉手禮。

 

  「華哥!」

 

  阿華看了這個新丁好一會,確信自己應該不認識他。

 

  「生態王子陳映雪,經濟神人林建華!」小志工倒背出街頭巷尾流傳的對句,一語道盡這世代兩大傳奇人物,分別囊括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霸主的地位。

 

  阿華怔了怔,才明白他被森林役小兵當偶像崇拜。

 

  「我只是盡公務員的本分,哪能和陳博士的成就相提並論?」

 

  人參在阿華口袋裡默默地想:原來阿華很喜歡小雪啊。

 

  「華哥你真是太謙虛了!」新丁拉過阿華雙手,用力握兩下。「我叫胡蝶!我從小看你的新聞長大,我大學同學每個人畢業都想進金精綜工作!」

 

  阿華心情複雜地說:「我只是政府塑造的樣板。」

 

  「你和總理兒子那種充氣草包不一樣,你是真的很厲害,大家都知道!每次國家有什麼問題,只要你出面,我爸媽、我爺奶、我弟妹都會覺得很安心!」

 

  阿華也知道人民對他的期許,他卻鬧出那種風波,一定傷了很多人的心。

 

  「華哥,你是清白的對吧?」

 

  阿華被警檢囚禁七天不停否認他的自白,到現在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辯白。

 

  「我本來也以為你是叛軍間諜,後來有人出面幫你平反……我看看,影片又被刪掉了,我找找……」森林小兵和山區網路連線奮鬥了起來。

 

  阿華不抱希望,以為那只是一般人同情他所作的呼籲,改變不了他現實的處境。

 

  「我先見處長再回頭來看,處長在嗎?」

 

  「處長在釣魚。」胡蝶忙著在社群網站呼叫朋友同學,幫他挖出被政府重重封鎖的影片。

 

  「釣……在哪裡釣魚?」

 

  「裡面。」往處長辦公室看去。

 

  「裡面?」

 

  阿華還以為是溪釣之類的,結果處長竟然在玩電腦遊戲。為了玩遊戲放他鴿子,阿華感覺腦中似乎斷開兩根青筋。

 

  「處長。」

 

  「哎喲,小花你來啦!」

 

  「處長,我叫建華。依據規定,今日起我休假三日。」

 

  「你要下山嗎?呵呵。」

 

  「是的我要下山。」

 

  處長把吉普車的鑰匙帥氣地拋給阿華。

 

  「我教你囉,就是鑰匙插進去,往右轉半圈……」

 

  「我會開。謝謝處長,處長再見。」阿華拿到想要的東西,對處長再也沒有留戀。

 

  「等等,華仔──」

 

  「處長還有什麼事?」

 

  「我這一關一直過不去吶,你一定要幫幫我!」

 

  阿華面無表情坐上處長謙讓的位子,半分鐘掃光高山溪流的虹鱒,贏得系統「生態殺手」的稱號。

 

  「華仔,破關了,你要開心點嘛!」

 

  「我好開心,處長再見。」阿華繃著臉回道,瀕臨爆發底線。

 

  「下山幫我買三條內褲,紅色的,我後天約了人要打麻將。」

 

  「好的,處長再見。」

 

  「華仔,其實我跟你滿投緣的,要不要當我乾兒子?」

 

  「處長,我自己有爸爸,處長再見。」

 

  「處長再見。」人參在口袋裡偷偷揮手。

 

  阿華精疲力盡地從魔窟出來,胡蝶小兵還在弄影片,然後放聲大叫。

 

  「華哥,找到了、找到了!」

 

  阿華莫名有股不祥的預感,接過胡蝶遞給他的手機,點開影片,螢幕赫然出現叛軍首領的近照。

 

  一直以冰冷鐵面示人的革命軍首領,在鏡頭前摘下面具,非但不是政府高層虛擬出的妖魔嘴臉,而是一張英眉深眸的俊美臉龐。這種官方宣傳和事實真相的反差,大概會讓政府威信再次掃地,革命軍支持度再上升兩個百分點。

 

  「建華,你還好嗎?」

 

  這是叛軍首領的開場白,嗓音有些沙啞,卻溫柔不過。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如果可以,請你不要恨我。」

 

  阿華閉眼就會浮現兒時友伴天真的笑顏,讓他怎麼也恨不下心。

 

  「我想向大眾聲明,那次警方攻堅,我和他完全是偶遇。革命軍目標癱瘓金精綜,我以為所有工作人員已經撤出,他卻在二十樓守株待兔。殺了他,我就能拿下舊政府的頭腦,勝券在握。」

 

  這也是阿華被檢方質疑的重點,為什麼潛入中心的叛軍首領對他手下留情?

 

  他不可能殺他,因為阿華所認識的那個人,不是壞人。政府高層恨不得把叛軍首領碎屍萬段,竟然敢公然挑戰他們法理的正統地位,該判十來個死刑也不為過;但即使如此,他仍然不是壞人,不嗜血也不凶殘。

 

  勝負就在一瞬間,那人一失神喊他的小名,阿華立刻按下防護警報,全層封鎖。阿華希望他們能坐下來好好談,勸服對方解散叛軍,發揮他優異的才能為社會謀福祉。

 

  然而,阿華卻聽見警用無線電下令:「格殺勿論。」和事前說好的活捉不一樣,政府只想要滅口,不計後果。

 

  等阿華回過神來,他已經帶著叛軍首領往事前準備的逃生路線奔逃,一路不停咒罵:「你為什麼要弄那什麼狗屁革命軍!」、「神經病你去死!」、「恁老母恁老母……那句髒話怎麼講啊!」那人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笑得無比欠揍。

 

  到口的叛軍肉丟了,事後政府很想宰了阿華出氣,但顧忌他對社群的影響力,只能把他革職,丟包到兩千公尺的高山。

 

  阿華非常後悔,但人生再重來一回,他還是會救他離開,怎麼也無法容許那人在眼前死去。

 

  「我用性命保證,林建華就是個好人,在這個獨善其身的時代,像他這樣一心為人的善者太少了。政府如果執意不讓他復職,恢復他的清譽,那好,就由我來決定這個國家的歷史,成為制定規則的法理正統領導人。」男人微微一笑,堅毅的面容柔和下來。「到時候,不論他願不願意,都是我的人了。」

 

  影片結束,手機被阿華握得發燙。

 

  「J,你這個混蛋。」

 

 

--蛇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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