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門健步走在校園,無視週遭來自新生的驚艷目光,趕著要去見好友。他雖然已經學會獨立生活,一個人開車、一個人吃飯,但始終還是習慣兩個人在一起的穩定狀態。
從棺材鋪到系上研究室,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喪門卻感覺像是銀河系兩端那般遙遠。
喪門雖然走得快,心裡裝滿一個人,但還是有在看路,卻在轉角不慎撞上一名白裙女子,無聲無息,對方就像是憑空冒出來一樣。
「不好意思,妳還好嗎?」喪門趕緊低身扶起女子。
「學長,沒關係。」白裙女子牽過喪門遞來的手,嬌柔笑了笑。
喪門看得一怔,綁著馬尾的漂亮女子笑著眨眨眼。
「我真的沒事。」
「妳長得很像我入殮的案主……抱歉,失禮了。」喪門還記得那個被抽去魂魄冤死的年輕女孩,曾經在他們觸手可及的地方求援,如果那時他能及時拉住她的手,她就不會淒涼孤苦死去。
「不會啦,你很有名啊,我知道你是葬儀社的小老闆,學長的生活真的很有趣!」
喪門露出寬心的神情,女孩靈動的表現多少填補了他心中的遺憾。
「我成立一個新社團,主要是輔導剛脫離高中校園的女孩子建立自信,請你參考看看。」
「可是我是男的。」喪門接過製作精美的傳單。
「你要是能來參加,我們社團一定會大爆滿!」女孩比出誇張的手勢,讓喪門忍不住想起福德。「對了對了,學長的好朋友也一起來,這世界需要大帥哥!」
「謝謝妳的邀請,我會再問過他。」
「這個送你,我給九十九間宮廟過過香火,對保平安、身體健康很有效果!」
女孩從布包掏出一條全新的白手巾,上面繡著「出外平安」、「保健安康」兩行字,很像批發的廉價品。喪門聽見「身體健康」,心裡一動,從來不收異性禮物的他,不由得伸出手。
「夏天學長,請務必賞光喔!」
女孩跑遠兩步,喪門叫住她。
「學妹!」
「啊,我都忘了自我介紹。」女孩回眸一笑,把手拱在嘴邊,向喪門熱情放送。「我是傅沖盈,你叫我沖盈就好。」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得站在這兒聽你們兩個老頭子坐著訓話?」
郭老教授笑咪咪地說:「陸同學,萬物皆有因啊!」
盧老教授則是板著臉拿出一份國外著名期刊,第一作者掛著Lu,再來才是Sang,他也是收到期刊才發現,把喪門叫來訓了一頓。喪門卻只是說祈安真的很厲害,老師您也覺得祈安很棒是不是?
等喪門走了,盧老教授腦子還充斥著「祈安、祈安」的回音,太可怕了。
「喪門說,這計劃是你想的,他負責做實驗。暑假兩個月半,你們竟然聯手弄出一般人碩班兩年的成果,這要我怎麼跟學校、中研院交代?」
「當然是你的研究生太廢,難道是我的錯麼?」
盧老教授臉色垮下,當大老這麼多年,第一次有學生敢在他面前說些五四三,郭老教授趕緊出面緩頰。
「小安,想不想做研究呀?」
「才不要,浪費我時間。」
「你母親可是當代首屈一指的大學者,你從沒想過要繼承她的衣缽?」
「照這道理,教授的兒女都是大教授了。陸某一介草民,對階級複製沒有興趣。」
郭老教授拿起電話:「喂,阿娟啊,好久不見。」
盧老教授在一旁鼓吹:「告訴她,她那個孽子有多忤逆師長!」
陸祈安豎耳聽著電話那頭母親病弱而柔和的聲音,當兩個老教授看過來,他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盧教授要娟教授勸說她膝下唯一的寶貝兒子繼續升學,以他的資質去國外拿個博士學位不是問題,娟教授只是呵呵笑。她家寶貝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一切尊重他的決定,然後掛上電話。
「就是說啊,竟然還打電話給家長告狀,真丟人!」
盧教授有股衝動要宰了這小子。
「還有什麼後招,再使出來看看呀!太天真了,你們以為兩個行將就古的老頭子能拿捏我麼?」陸祈安揚起可愛而欠揍的笑容。
「也沒什麼後招,只要喪門簽下去,你也會跟著唸,就這麼簡單。」郭老教授長期擔任學生輔導員,比起專業,更重視人性。「從入學以來,你這孩子就混吃混喝,無心課業。這次因為想跟夏天炫耀自己很聰明,才會露餡吧?」
陸祈安抿起脣,看來被踩中尾巴了。
「但你總是荒廢了兩年,基礎比不上喪門紥實。喪門那種全面地毯式的學習態度,是人看了都會害怕。」
自從兩年前喪門就學,系上教授備課無不戰戰兢兢,深怕被這個學生給問倒。就算拿了書卷、系排第一,他也沒有絲毫自滿的樣子,只是謙虛地說,他學得太少,彷彿一個吸納知識的黑洞。
旁人都這麼有感,更何況就在喪門身邊看著的陸祈安。
「你從現在開始要好好努力才行,不然真的被夏天追過,你要怎麼贏回他崇拜的目光?」
「不勞先生費心。」
盧老教授忍無可忍,他從來不相信郭教授那套循循善誘這套溫吞的教育方式,只有對知識懷抱野心的人,才有資格進入學術的殿堂。
「哪有人會為了別人讀書?說是為了父母、為了師長,其實都只想著自己的前程,差別在於有無才能罷了!」
「前程麼?可惜你們眼中世俗的成就,對我而言,完全沒有意義。」
「我只問你,要不要讀下去?想不想知道自己能在這條路上走得多遠?你是不是也跟喪門一樣,有心當一個傳承知識的老師?」
陸祈安垂下眼,盧教授緊迫盯人要他給個明確的答案,他卻在兩人面前毫無預警地倒下。
就在這時,喪門衝進研究室,及時攙扶住陸祈安。
兩位老教授起身過來探看情況,怎麼叫喚陸同學都沒有應聲,只像是斷線的人偶,挨在喪門身上動彈不得。
「祈安,沒事的,深呼吸。」
暑假從住院到出院,這種情況也發生過幾次,喪門只記得抱著好友一陣子,他又會像沒事人好起來。
果然,不一會,輕軟的笑聲在他胸口響起。
「喪門,你來了。」
「你還笑,你嚇到老師了。」
「對不起嘛。」陸祈安仰角十五度道歉,喪門覺得他很故意。
「老師,很抱歉,祈安身體不太好。」喪門代替陸祈安向師長賠禮。
郭教授看來很憂愁,喪門的指導老師盧教授只是嘆口氣。
「陸同學,剛才的事,當我沒說。」
「沒關係,我本來就不打算放上心。」
「什麼事?」
陸祈安環抱住喪門脖子,手腳並用爬上大帥哥的背脊,不給他細問的機會。
「喪門,我累了,想歇一會。」
「那麼,兩位老師,我先帶祈安回宿舍了。」
喪門揹著陸祈安走後,盧教授把那本期刊往地上摔,本來還以為終於找到傳承的衣缽,還一次兩個,那麼年輕又那麼優秀……
郭教授撿起期刊,珍視上頭同列的兩個學生的名字。
留住喪門,等同留住陸祈安;但留不住陸祈安,也留不住喪門。
等離了兩個老先生的視線,陸祈安才像灘爛泥癱軟在喪門背上。
「祈安,還好吧?」
「嗯……」
喪門往後摸摸好友的頭,沒發燒,但體溫偏低。
「會冷就抱緊我。」
「給日光曬一會就好……」
喪門聽了特意往沒遮蔭的路上走,沒想到雲層早一步遮住當空的太陽,還吹起大風。
陸祈安撐不住因為冷風驟減的氣溫,開始咳嗽,又不時挾雜幾陣乾嘔,好一會都停不下來。
喪門情急之下,拿出口袋的白手絹,給陸祈安擦臉。說也奇怪,陸祈安一接過手絹,就停止咳嗽。
「祈安,怎麼了?」
「沒什麼。」陸祈安嘴上這麼說,兩腿卻用力挾緊喪門腰間。「好奇怪呢,怎麼會有別的女子的手巾?」
喪門這才想起那是傅小姐給他的保平安小物。
「祈安,抱歉,我不會再亂拿別人的東西。」
「真是的,在你眼中,我是那麼小氣的人麼?連條女孩兒蓋了脣印的手絹都碰不得?」
喪門依稀瞥見手帕含著一點紅,原來是脣膏,那就好。
「祈安,你不要生氣了。」
「沒有生氣。」
「生氣了。」
陸祈安低頭埋在喪門肩膀輕笑,喪門拉過他在胸前的手,慎重地握在手心。就算人就在他背上,還是怕他長翅膀飛走。
回到宿舍,陸祈安爬上床,可兩手還垂在床外,拉住喪門領子不放。
喪門等一下有實驗課──他這學期和陸祈安排了一樣的課表,實驗分組都在一起,他去可以一個人抵兩個用;不去等同兩個人一起曠課。可寢室其他室友都不在,他放心不下陸祈安一個人。
「唉,我也知道我已經人老珠黃,留不住你的心了。只要你親一個,我就乖乖睡。」
「混蛋。」
喪門站上床梯,正想著要親哪裡,陸祈安早一步吻住他眉心。
喪門凝視著陸祈安,捨不得眨眼。
「祈安,我很快就回來。」
「嗯,等你。」陸祈安笑得好不期待。
一直到喪門安心離開,陸祈安才拿出藏起的手絹,滴滴鮮紅染出仙宮千年的詛咒。
──公子,我們發現你的寶貝了。
陸祈安斂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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