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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以長跪之姿,為少年穿戴宗王禮袍。



  從周朝開國至今對王者服飾的講究,使得衣裳試樣十分繁複,趙儀新請的宮人無法勝任,男子只得親自服侍少帝,接近一個時辰都未起身。



  最初制定的冕服其實相當簡樸,大周立朝聖王不忍百姓茹苦,勒令上位者與民養息,裁短舊朝貴族的服飾,一日兩餐。後代的王一代代給皇裳加上珠玉來區分貴賤,卻只撐托住表面的榮華,共主聲勢持續衰弱下去,到後來也僅剩一襲尊貴的衣冠。



  少帝坐在形似馬鞍的玉凳上,一點也不覺得累,他喜歡看男子跪他。男子不是一般奴僕,是周室的王公子弟,所以跪起來也特別好看。



  「周寘,咱們宮中好久沒開宴會了,你說今天會有多少好菜和美女?」



  「稟陛下,宗王祭為顯各國威勢,飲饌應該頗為豐盛。」周寘撐著暈眩搖晃的身子,仔細拉直少帝金龍外袍在箱底擠壓四年積累出的皺摺。



  少帝開心一陣,沒多久,臉色又陰沉下來。



  「周寘,要是魏王又像上次叫孤給他奏樂,你可要盡忠護主,代我給他好好磕頭。我也討厭鄭世子,什麼美玉,根本是個騙子!」



  「陛下,鄭世子已經遭廢,現任鄭君為魏公主所出的次子。」



  少帝聽了,幸災樂禍笑起來,這才真正把前年鄭國動亂聽進耳裡。



  「鄭國竟然奪嫡世子,一定會遭天罰。」



  「陛下,於今已不只鄭國禮法被廢。」周寘低眉為少帝繫玉,沖牙的玉角斷了、璜缺了口,他撫著陳舊的珮飾,淡淡一嘆。



  魏鄭趙秦楚五大強國沒有國君是遵照宗禮上位,不僅世子,大君遭弒常有耳聞,悖禮的諸侯也沒有受到任何制裁,反而愈發強大。



  少帝不是滋味,如今他所擁有的也只剩宗法維繫的地位,不然為帝的他與那些趙儀運來洛城修葺城池的小奴隸有何不同?



  「周寘,你要好好教教諸國什麼是君臣禮法,就算魏王要割你舌頭也不准退縮,別讓他們踩到我頭上。」



  「陛下,《殤經》所記,君臣相對而非絕對,問君之前,要先知何謂臣下。」



  少帝一臉茫然,茫然後是羞怒,把苦口婆心的教導一律視為嘲弄,動手就是一巴掌,周寘沒有閃躲,概括承受。



  當年洛水城破,先王殺后妃後自盡,周寘扶養尚在襁褓少帝成人,知他愚傻易怒,只進諫過兩次。一回是燕國驅逐大將燕還,少帝以為廢人無用,嗤之以鼻;一回是鄭世子流亡,少帝以為出了口惡氣,直說鄭瑠與其殉死的封地子民活該。



  周天子,顧名思義,是代天執言的君子,當少帝放棄最後正天理的機會,王朝氣數已盡,他不禁絕望欲死。



  然而,齊國北方傳來新興一個叫「夏」的城邦,初春才定名,秋日便攻下齊都;翌年齊地豐年,破了亂後必荒的定則,引起他好奇,想看時局會如何變化,不自覺比魏的興盛花了更多心思記下夏的崛起。



  他從未如此期待會盟,就算齊地國號由夏復齊,但來使的必是「夏的君臣」。當他在東海別宮見到傳聞中的夏君──與少帝年紀相仿的少年,歷經興亡動蕩仍帶著未雕琢的樸實,似乎統領一國還未到他的極限,不可度量。



  「叔父。」少帝怯怯喚了聲,周寘回過神來。「我不該打你,我錯了。只是你從東海宮回來,總想著事,不理我。」



  少帝雖少,總是主君,不難察覺臣下的心是否在自己身上,何況他也只剩周寘一個家臣。



  周寘輕手把少帝擁入懷中,代替臣子應該有勸諫。除卻君臣分際,這孩子是他世上僅存的親人。



  少帝笑了起來,果然,齊宮那個乞丐似的小奴才怎麼比得上他?



  「叔父,等會在人前,你別離了我身邊,我害怕。」



  「陛下請寬心,除非臣死,絕不會背棄君上。」








  等周寘牽著少帝的手來到會室,琴聲已大鳴。少帝大怒,怎麼可以不等周天子列席而行祭禮?周寘勸道,只是奏樂,不算開祭。



  周寘心裡沒臉上平靜,少帝不懂音律,聽不出裡頭樂師彈的是國喪的哀樂。會盟的「國」,正是代表周天子的天下。



  而理應悲慟的哀樂,卻帶著軍歌的肅殺之氣,大周三百年史,周寘真沒有見識過比這更加以下犯上的戰帖。



  周寘屏息拉開格門,那身純然的白冕映入他眼簾。



  ──鄭世子,果然是你。



  鄭瑠察覺到異音,抬首看向來人,對周寘身後所代表的周王朝,綻出一抹惡毒而妖惑的笑。



  「叔父,我餓了,大家都有吃的,我也要。」少帝不滿拉著周寘的袍袖,周寘只能回頭面對眼下朝不保夕的日子,無法再思及與鄭瑠有關的未來。



  趙儀這個宴席的主事人,看見周王室姍姍來遲的窮王困臣,嗤了一聲,躺回他的美人軟榻。



  天子應有的高臺被廢已久,沒想到這回竟連位子也沒有留給這對孤臣幼帝。



  這時,太祖不顧齊靄阻止,一副遇見故人的開心模樣,本來聽鄭瑠彈琴聽得打盹的他,突然來了精神,歡喜迎向周寘。在周寘低身向他請求前,搶先拿起他座上的食盤,酒器和銅缽跟著叮叮咚咚,恭敬端給少帝,也一道把周天子夾在趙魏之間正位挪移到齊的右席。



  「陛下、阿真,好久不見,過得好嗎?這幾天雖然有些累人,但我睡得很香,哥哥們看我吃不下飯,還餵我飯吃。」



  齊靄扒住臉,不忍再聽,這和宮人閒聊有什麼兩樣?



  周寘卻為太祖的盛情,沉重的清雅面容露出一點春暖笑容。



  「吃飯事大,夏君可要保重身子。」



  「嗯,我會聽阿真哥哥的話!」



  太祖的老毛病又犯了,見了兩面就認人作兄弟。齊靄真為燕還感到可悲,包括有時被親暱稱呼說動的自己。



  太祖被齊靄半拉著回到原座,周寘也好聲勸著又鬧性子的少帝將就。能保有一席之地,至少不被洪流捲入過去。



  少帝這回不高興,不是為了天子顏面,而是為了周寘。



  「周寘,孤不准你同他說話,也不准你對他笑。」



  「是,陛下。」



  周寘哄完少帝,拿出隨身的木箋和筆刀,在鄭瑠投來的銳利目光下,將木箋遞給太祖。



  因為箋上都是太祖認識的字,太祖對周寘綻開笑:我看得懂、看得懂!



  周寘輕地頜首,就要退開,卻被太祖傾身拉住手腕。



  「阿真,我也有東西想留給你。」



  齊靄忍不住多說兩句:「周太史,你來過東海宮之後,他不時追問你名字,卻只記了一半。」



  周寘伏身對太祖拜了兩拜,代替開口答謝。齊靄心想,這人對少帝真是忠心耿耿。



  「齊哥哥,你身上有帶我的玉對吧?」



  太祖走路不走路,總是像個孩子一蹦三跳。為防太祖弄掉代表國君地位的嘉玉,齊靄乾脆幫他收著。



  「做什麼?」齊靄看著太祖殷切的神情,又看向周寘。他和這國君小子相處也有些時日,猜得到他的意思,壓低聲音回道:「你別亂來,這事沒問過鄭瑠,他要是不許,你要如何?」



  「我會好好求過阿瑠。」太祖堅定地說。齊靄不免煩憂,太祖時不時悖離鄭瑠的掌制,那顆心滿腔熱血,並非聽話的小人偶,總有一天會鄭瑠的利益相衝突,到時輸的絕不會是鄭瑠。



  齊靄拿出幫太祖小心攢著的黃玉,代表夏君的寶玉。太祖開心接過,過去執起周寘雙手,將暖潤的玉飾放入周寘掌心。



  「諸國都是周天子的土地,只要陛下和阿真想來,隨時都可以來齊哥哥的治理的國家作客,我會煮好吃的給你們,最好的床也給你們睡。」



  周寘接過玉,拜了再拜。魏王總以威勢服人,使得世人以為只有強凌弱一條路,但服人不只有威勢。



  琴聲收攏,鄭瑠起身,無視四座驚疑的目光,攬起白華裙裳,凌厲走來太祖面前。



  齊靄用力戳了下太祖。看吧,惹火他了。



  太祖卻也不畏怯,只是對鄭瑠露出笑。



  「瑠流亡他地,幸受齊君不棄容納,日後瑠必為主公肝膽塗地。」



  鄭瑠雙膝叩地,伏在齊君足下又是三大拜,不只各國,齊靄也嚇傻了。



  眼見五年前令諸國心折的鄭世子奉齊國為主,宴上沒有人安坐得下來。只有太祖不受影響,笑著走上前,雙手扶起「悽愴」的鄭世子,從未想過掩飾彼此的親近。



  「能及時捧住這麼一塊美玉沒讓你摔碎了,是齊人之幸,阿瑠就別再跪了,過來喝酒吃菜。」



  鄭瑠沒有推卻,還刻意將自己往太祖懷中帶,一切在他掌握之中,只是太祖握著他的手有些冰冷。



  齊靄萬分慶幸魏王大清早來插旗累了回去睡覺,不然以他們招搖的程度,魏王最痛恨別人搶他風頭,很可能直接拔刀捅了他們。



  太祖攜鄭瑠入座後,趙儀不知是有意無心,搶在之後叫上趙國宮廷訓練出的歌舞樂伎,想以此華麗陣容洗去鄭瑠帶來的餘音。



  可偽齊之夏國這方完全無視賣力招搖的美姬舞孃,鄭瑠面紗下的雙眼緊盯著太祖,齊靄總覺得像蛇在打量獵物,而太祖只會傻呼呼地笑。



  「傻子,手過來。」



  太祖乖乖照做,鄭瑠扣住太祖脈門。



  「你也會醫?」齊靄問了句。



  「粗略學過,確保我母后喝進的不是毒藥。」鄭瑠說,齊靄聽了,直被刺中心頭的傷,只是鄭瑠到最後也沒能保住他多病的母親宋姬。



  鄭瑠低眸給太祖診脈,又抬手按著他心口,太祖害羞得嗤嗤笑。



  「心律不整,從什麼時候開始?」鄭瑠凝視太祖,一旁的齊靄想起太祖吐食的事。



  「今早起來就有些痛,我沒事,撐得住。」



  「心疾不是小病,回去給你備藥。」鄭瑠微微閃動眼眸,他還想著該怎麼處理燕還的破事,終於有了下手處。



  「阿瑠,那我不忍了,胸口好難受,能不能讓我躺你腿上?」



  太祖才說完,同時遭鄭瑠齊靄二人從後腰卯上一拳,痛得直冒淚。



  「只是說說嘛,何必打人……」太祖哭哭噎噎,美人好兇殘。



  鄭瑠美目低睨,齊靄冷眼以對。不為什麼,就是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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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感謝親親愛護體虛的我,特別獻上私藏多年的後續。

大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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