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滿口渾話父母口中他出生時滿天辰星墜地的異象,喪門還記得,他最早經歷的怪事在五歲。
那天他在自家的竹棚裡玩紙紮娃娃,一人分飾兩角,劇本是他的夢境,漂亮的小人兒仰望夜空,盼望有一天能把他的小星子深擁入懷。
「跳下吧、跳下吧,我會接牢你。」喪門清脆的童音仿著伊人溫柔的嗓子,再換上小星子的角色:「我來了,咻咻──」
這時,藍色發財車隆隆從山下駛來,喪門聽見車聲,開心奔向堆滿木材的門埕。
「阿爸、阿母!」
小貨車停下,車上坐著一對年過半百的老夫妻,丈夫瘦如骷髏、妻子像團濃妝艷抹的肉球,眼也不瞬盯著跑來迎接他們的可愛獨生子。
「就是這隻啦!」
喪母衝下車,把喪門抱了就走,活像偷小孩的虎姑婆。喪門不明就理,提醒父母家裡還有兩具無名屍要顧,但兩老卻沒有放在心上,發動小貨車,一路飆速下山。
「放心啦,山上住了那戶人家,不管是野狗還是妖魔鬼怪,誰也不敢來。」
喪門知道父母口中的那戶人家叫作「陸家」,和他家是三百年的世交,喪家收屍,陸家招魂,向來合作無間。但喪門懂事至今卻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陸家人」,只聞聲不見影,好像活在兩個世界。
看喪門頻頻回頭看向山頭佇立的古宅,喪母刻意嘆口氣,臃腫的大餅臉堆滿愁容。
「阿門喔,媽咪跟你說,我和你阿爸遇到古怪,偏偏有求必應的陸家當家不在,只能自己想辦法。」
「媽媽,發生什麼事?」
如同喪家兩老所料,喪門仰頭問道,體貼地想為父母排難解憂,沒注意到父母稱斤論兩的眼神。
於是喪母說起他們近日接到案子──
家裡婆母死了,不知道是媳婦祭拜的飯菜太難吃還是怎麼樣,靈桌上擺設的金童玉女竟然不見了,翻遍靈堂都找不到。
「不見?」
「本來我跟恁阿爸想說可能是附近的孩子偷拿去玩,但現在小孩都嘛看電視、玩電動,還有誰會像咱門仔憨憨玩紙娃娃?」
「我是要顧『人客』才玩娃娃,不然我也會看書!」喪門認真澄清。
「好好。」喪父摸摸兒子的頭安撫,接續妻子的話。「總之,伊喪家──毋是咱喪家,為著兩仙尪仔吵鬧起來,牽拖厝邊黑白講話,又說我們冒犯亡者,真正是痟查某。但我們服務業就是客人至上,沒了就給它補回去。可是補一對就丟一雙,不到頭七,庫存都沒了。不得已,只好依循古禮,找真人來扮。」
「要找誰?」喪門渾然不覺砧上魚肉的命運。
喪父堆起慈藹的假笑:「阿門,你來做金童弟弟好不好?」
喪門看著父母傷腦筋的笑臉,乖巧點點頭。
喪門坐了近三小時的車,才來到工作的地方,是在一處交通不發達的鄉里,小貨車小心翼翼穿過狹窄的小路,來到盡頭的獨棟老房子。天黑了也不點燈,只在大門口掛了一只白燈籠。
喪母哆嗦一聲:「可怕。」
喪父跟著愛妻應和:「恐怖喔。」
喪門貼心地說:「爸爸媽媽不要怕,我陪你們一起去。」
喪母忍不住把幼子抱進懷裡揉,單純可愛,一點也不像他們夫妻生的。
「阿門,你就要有心理準備,這戶人家裡頭,可是有……奧客啊!」
「啊?」喪門一時沒反應過來。
說人人到,貨車引擎還未熄火,屋裡就大步走出一名打扮妖冶的婦人,大老遠就能聽見她的咆哮聲,從門裡一路喋喋不休罵到車頭,說是從來沒見過這麼不專業的工仔,錢不要賺了是吧?
喪家兩老下了車,立刻把兒子推出來擋煞。
「這是?」婦人斜睨著喪門。
喪父討好回應:「老闆娘,我看妳婆婆『睡不好』,特地找童子來陪。」
婦人揚高音罵道:「你們夫妻是故意嘲笑我生不出兒子嗎?我嫁來這個家,就是被婆婆笑了半輩子,還得給你們糟蹋,你們是什麼意思!」
喪母連聲否認:「嘸啦、嘸啦,都是妳神經質啦!」
婦人狠瞪兩人一眼,扭身就走。
喪父真正鬆口氣,婦人接受了「替代方案」。多虧他們寶貝兒子生得可愛,可愛萬歲。
「爸爸、媽媽,你們欠她錢嗎?」喪門拉著父親的褲管問道。他深知父母的個性,碰上討厭的客戶,一律擺爛到底,這回卻想盡辦法滿足對方的要求,很不尋常。
「嘸啦,就被公家流氓威脅,不得不低頭。」
喪母侃侃說起兒童不宜的八卦,婦人和地方上的警察有染,在村裡傳得風風雨雨,聽說丈夫也知道這件事,卻因為畏妻而息事寧人。
「看伊把婆婆講成惡人,實在不要臉。她講沒生孩子,其實有一個女兒,是憨仔。鄰人說她很討厭那女兒,老歲仔倒是沒嫌棄,當作寶貝疼惜。去年意外摔死在家中,伊婆婆哭瞎眼,那女人無動於衷,好像不是她生的。」
喪門感到不忍:「那位婆婆失去了心愛的孫女,一定很難過吧?」
「女兒死後,婆媳完全決裂。婆婆瞎眼中風,丈夫在外地工作,她藉故和朋友出遊,活活把婆婆餓死。」
「阿母,這不是犯罪嗎?」
「沒憑沒據,而且這裡的管區是伊客兄,查不出來啦!」
喪門皺著眉頭,似乎想為不平的世道說一個公義。喪爸喪母只是揉著兒子那顆小腦袋,要他長大成人,娶一個有錢有勢的好媳婦,靠山穩了,再來伸張正義,不然幾條命都死不夠。
喪門沒應聲,悶頭走向這戶人家藉車庫搭建的靈堂,無需父母提點,摸黑點了燈,被夜色籠罩的房子亮起暖光。
亡者的棺木放在白布圍著的角落,山下環境比山上悶熱,停靈的屍身已經發出腐臭。
喪門就像是遇見同庄的長輩,朝棺材有禮問好:「阿嬤晚安,我是喪門。」
原本怨氣微微的靈堂陡然一變,聞起來都沒這麼臭了。
喪門蹲在棺邊和亡者小聊一下,又蹦蹦跳過來跟父母問問題。
「阿爸、阿母,桌上是空的,你們真的有放金童和玉女?」
「真的有啦,你偶爾也要相信爸爸媽媽的話。」
「我不是懷疑你們,可是你們也耍了我很多次。」喪門小臉微皺,有些困惑。「還有,怎麼沒有燒腳尾錢的盆子?」
喪門記得守靈的工作之一就是不間斷地燒庫錢,也是他們經辦喪事的盈利來源。
「那個喔,痟查某說要環保,扔在棺材下面。」
「環保我明白,可是連香也沒有,太淒涼了。」喪門頂著粉嫩的小臉,感慨滄桑世情。
「是是,很淒涼,好家在有我們小星星過來陪老太太喲。」喪父遞了一包香和火柴給兒子,看喪門因為控制不好力道,一連折斷三枝火柴棒,才幫他點好線香。
喪母捏了下喪門的臉,好奇問道:「阿門,你在跟亡者聊什麼?」
「阿嬤難過,我陪她說說話。」
喪家兩老看著喪門恭恭敬敬插好香,又過去棺邊安撫死者。
喪母像是評論別人家的囡仔,不住咂舌:「可憐,比陰陽眼還慘。」
喪父仍是一副小丑似的怪笑:「小寶貝生死不分,怎摸辦?」
就像俗話說的,有什麼命吃什麼飯。喪門那身不見鬼的鬼見體質,這輩子大概就坐在墳場看星星,孤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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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小男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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