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以文準備一袋老人家喜愛的杏仁脆片,雙手向楊中和奉上點心。
楊中和趕緊阻止吳以文當神拜他:「筆記我會借你啦,不用擔心。」
吳以文搖頭,期末考成績對他而言,不能吃也不能喝,被店長打過一頓就算了,他現在面臨的難關是暑假。
「班長,請教我,如何與像父親的長輩,打好關係?」
楊中和「哎」了一聲,吳同學身邊的人沒幾個家庭有父有母,難怪慎重其事來找他幫忙。
「如果你想問媽媽和祖母,我可以試試看。但我爸就是一個白爛人,我們父子不太適合當你學習的範本。」
「沒關係,我已經,走投無路。」
「什麼?」
暑假將至,昨天店長大人告訴立志想在店裡混滿一個夏天的小店員,他師父特別請了長假,說要帶小徒弟出去玩。因為戶口名簿上的關係是父子,所以連海聲沒阻止興高采烈的吳韜光。
吳以文平時和師父大人週末去山上特訓,毛都掉了一半,這次一去一個多禮拜,不知道還能不能剩條尾巴回來?
楊中和看了看宛如風中殘燭的吳同學,還是說起家裡的事。
他爸雖然從事建築相關的工作,但他爸經常發懶,案子要接不接,大半時候都待在家鬼混,所以楊中和很習慣家裡有爸爸在。
他爸好像有很多朋友,常有電話找他爸出門聚聚,不過他爸對喝酒聚餐沒什麼興趣,死宅在家,沒事只喜歡欺負兒子玩。
「我小時候,有一次他突然說要帶我去見世面,機車一騎就騎到北部去,混進學校團體潛入總統府。」
楊中和記得年幼的他哭喪著臉求他爸快點回去、他不要被憲兵抓去坐牢,他爸卻還是站在圍起的工事現場,盯著半塌的樑柱不放,喃喃自語。
──就要不行了……
楊中和聽了,總覺得他爸爸說的不只是建築物,包括它所代表的人事物。
──垮了也好,舊的不去,建商怎麼污錢?
啊啊?
──阿和,你以後若是認識大總統,一定要把新建的標案介紹給爸爸喔!
楊中和不懂他爸怎麼對他寄予一個莫名其妙的厚望,說完就帶著他從另一個婦女會團體遁走,然後又騎車走西濱看海,天黑去逛不知道哪裡的夜市。只要是他愛吃的,不管他吃不吃的完,他爸全都買給他,亂花錢。
「等我醒來,已經被抱回家裡的房間。我媽我阿嬤都不會擔心一下,她們都說,我爸就算丟了小命,也不可能弄丟我。」
吳以文睜大一雙貓似的眼珠,直直望著楊中和,非常羨慕的樣子。
「親緣就是這麼複雜的東西,為了我爸買給我的烤小卷,不管怎麼說,我也想讓他這輩子有機會蓋到總統府……雖然死也不可能成真。」
「好好,我也想要有爸爸。」吳以文認真地說。
楊中和眼眶微酸,仍是微笑鼓勵。
「你試著回應對方的期望,他一定也會有所感應,加油。」
吳以文點點頭。
於是,假期來臨,吳以文帶著一身便服的吳韜光去逛夜市。
吳警官那個身高和帥臉在人群中十分醒目,就算這裡不是他的轄區,仍然有不少攤商請他吃東西。在人們心中,他還是當年把貪官和黑道踩在腳下的大英雄,不知道他已經被貶去小警局當差。
「長官,這是你孩子?」
「我家老大沒流掉,也跟他一樣大了。」吳韜光用力拍下吳以文的肩膀,「以文,叫人。」
吳以文僵硬地向半路認親的叔叔阿姨點頭問好。
遊覽車事件後,吳韜光對吳以文的態度軟化不少,說他很勇敢、做得好,不愧是他徒弟。
吳以文也是,由衷感謝吳警官大老遠來救他。
「我巡邏看你在路上總是喜歡拉連海聲的手,就像個小孩子。」吳韜光說完,把滿手的食物挪到左手去,特別空出右手對吳以文晃晃。
吳以文卻反射性閃開兩步。
「你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師父。」
「總是鬧彆扭,話都說不清楚,難怪不討人喜歡!」吳韜光大嗓門嚇跑偷拍照的路人。
吳以文指尖緊掐著掌心,很想要回去古董店。
旁邊攤子響起小孩的嗚鳴,大概小學低年級模樣的孩子拿著圖畫紙去找做生意的家長,被忙得不可開交的家長斥責:沒看到我們在忙嗎?到一邊去!
「師父要不要吃牛排?」吳以文突然積極起來。
吳韜光臭臉應好,看在肉的份上。
吳以文給吳韜光點好厚切加大加麵的時候,順便向牛排攤夫婦亮出一等中閃亮的學生證,自薦教小朋友功課。
吳韜光被晾在一旁等肉,吳以文過去昏暗的小桌,陪小孩子畫畫。
「我們來,畫貓貓。」吳以文熟練地拿起鉛筆。
「喵喵!」得到關注的小朋友跟著打起精神。
吳韜光凝視吳以文嫻靜的側臉,看他和孩子在畫紙上塗塗抹抹,想起過去好像也有這麼一段寧靜的時光。妻子說學畫會讓小孩子變自閉,他就不教了。
後來他才明白,妻子不是不喜歡畫,而是不喜歡小孩。每次他謊稱妻子想念孩子,吳以文總是沉默不語,看穿他的騙局。
吳以文把別人家的小朋友哄睡才回來哄自己家的大人,吳韜光留著未切的牛排等他回來服侍。吳以文認命坐下,倒茶切肉。
「我記得你以前很愛笑。」
吳以文讀出吳韜光的期望,卻只能面無表情看著他。
「師父,我本來就是,陰沉的孩子。」
「也沒有多陰沉……」
「笑是因為,想要被領養,討你們歡心。」
吳韜光頓了下:「原來如此,跟詩詩說的一樣,心機真重。」
別人不管咒罵吳以文幾百次「沒家教」,吳以文都無所謂。換作吳韜光嫌棄一句,他就覺得自己真是下賤。
吳韜光試著跟吳以文聊天,學著父母的樣子關心他,可吳以文都不說話,只是緊抓著牛排刀,好像隨時要往自己心口戳去。
吳韜光拿出塞在腰後的小冊子,是分局長借給他的私人寶典。他花了點時間才翻到「怎麼跟小孩溝通?」那一章。
「『我用錯誤的方式對待你,是我不對,請你原諒我,爸爸愛你。』」吳韜光照著小冊的句子唸出來。
吳以文掏出貓咪錢包,雙手奉上。
「這是幹嘛?」
吳以文怔怔搖著頭,失神收回錢包。
「師父來南丁找我,為什麼摸我的頭?」
「我哪知道?大概因為很想你就做了。」吳韜光用衛生紙擦掉噴到小冊的沾醬。
吳以文離家失蹤後,他發瘋翻遍整個城市。害他現在每天都要跟那間黑店確認一下人還在,才能安心入睡。
吳韜光吃飽起身:「走了。」
吳以文追上去,輕手拉住師父大人的姆指,吳韜光跟著心頭抽動一下。
「我問連海聲怎樣才能讓你乖乖跟我回家,他叫我去死。」吳韜光忍不住埋怨,「他以前都會教我,要抱著你睡覺、摸摸你的頭,你就會很開心。」
吳韜光每天照做,很有效果,小孩一早跟著他起床,抱著他的腿,捨不得他去上班;回來又撲抱住他的肚子,「師父、師父」叫個不停,恨不得黏在他身上。
當時吳韜光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有人這麼地愛他。可惜得到太理所當然,讓他沒有放在心上。
他跟連海聲再要一次,連海聲冷淡地說:不是只有你沒有孩子。
「可能他還在氣我,沒有把你照顧好……」
「師父,我會努力,好起來。」吳以文小小聲說道。
「我看你師母吃了這麼多年藥也沒有比較好,你不要再消失不見就好,要常常煮飯給我吃,知道嗎?」
吳以文點點頭。
「以文。」
「什麼事?師父。」
「我想回去了,暑假街上都是死小孩,手下沒有我不行。」吳韜光雙手環胸,故意不看吳以文的臉,「對不起,爸爸只會工作。」
「我也想回店裡,老闆生活無能。」吳以文老實承認,「師父不用放下工作,帶我出去玩,因為我,喜歡師父工作的樣子。」
吳韜光用力揉亂吳以文的軟髮。
連海聲看著出遊後感情變好的師徒倆,只有一個感想。
「真討厭!」
──
陸少縈抱著滿週歲的寶寶,來到祠堂祈求祖先保佑。
人家說,孩子餓了會哭,哭了再餵。可他家的寶寶只會笑,他只能一笑就餵奶,結果越餵越肉,圓滾滾的,成了庄民口中的肉君少爺。
肉君看起來就是個傻孩子,偏偏早識又好動,六個月就會說話,陸少縈見過好幾次,寶寶老是對無人的地方做出討抱的手勢。
「祖師爺,如果廷君看到的不是鬼,應該就是您了對吧?」
陸少縈心裡打著算盤,這世上哪有靠山比得過陸家千年來最強大的前輩?
「我看您也挺喜歡肉……廷君,我算過,這孩子命不好,註定像個乞丐要飯。子孫不肖,改不了天命,願意用這條爛命乞求這孩子一些福分。」
供桌上,白米鋪平的盤子浮現很醜的字。
──自生自養。
陸少縈嘖了一聲。
多年後,孩子長大成人,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就是往祠堂跑,上半身趴在供桌上好一會。
「廷君,你在做什麼?」陸家的大兒子困惑看著他們義父。
「我在跟陸家祖先靈通。」陸廷君向陸青枝眨眨眼,「啊,來了。」
陸青枝什麼也沒看到,陸廷君卻對堂上的青影笑得很甜。
「祖師爺爺,廷君想要養判官和風仙子,請求祖師爺爺應予。」
供桌輕晃,積累的灰塵上一連出現三個「不」字,直接拒絕掉陸廷君找死的請求。
陸廷君一點也不失望,伸長手去拉絕對拉不到青影的衣襬。
陸青枝覺得這不是辦法,去把一身灰的陸廷君拉起身。
「廷君,你死心吧,養一個我就讓你成了公會的箭靶,再加一隻鬼和仙子,公會那些人不剝了你的皮怎麼甘心?」
「我的好青枝,你不必擔心,祖師爺爺一定會為我照顧我的孩子,就像他代替爸爸看著我一樣。」
「那是因為你是陸家的血脈,又不是我們這些禍害。」
陸廷君雙手攬著大兒子的肩頭,眼鏡下清澄的雙眼柔柔望著孩子。
「不是禍害,我已經把你們的名字寫進陸家的名譜裡,公會也翻案不了。只是來跟祖師爺爺報備一聲:老二、老三很可愛,是我的寶貝呢!」
「你不會被你家祖師爺宰了嗎?」
陸廷君燦笑道:「怎麼會呢?祖師爺爺一定很為我歡喜。」
陸青枝日後仍清楚記得,他們乾爹那種為所欲為仍相信會被完全接納的自信,而弟弟們也真的在陸家的庇護下,多災多難中長大成人。
身為陸家嫡子的陸祈安,卻從來沒拜過祖先。陸青枝問他怎麼不請求無所不能的陸家祖師爺庇佑海外的義父?陸家老四深嘆口氣。
「大哥,我都奈何不了他,何況上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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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親親獻上家庭小故事~
接下來是我火熱熱的考期了,酌休半月,懇請親親等等我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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