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的路上,瑞格爾一直在碎念:如果能有個提行李的黑髮小奴隸,這趟沉重的歸途不就更輕鬆了?
迎著夜風,斐林看著兩手空空的魔法師,了然說道:「我也很想克希。」
「誰想他了!」
瑞格爾鬧了一陣脾氣,才承認他還是放心不下,應該要待到手術結束之後再走,要是那個叫作他爸的男人臨時反悔,那小子根本無力自保。
但克希下意識選了今日,瑞格爾其實知道背後現實的原因,生日及生日樹,要是過了施術者本人的誕生日,恐怕就要再等一年,而他們的時間已迫在眉睫。
他們因變故來到異鄉,遇到了一個全心為他們設想、不計回報的少年,沒有比這更幸運的事了。
「小斐,我還是以為,他應該屬於我們。」
「瑞格爾……」
斐林不安的呼喚叫回瑞格爾的意識,他們已經來到大樹所在的海陽學園,但與之前的印象不同,翠綠的草皮枯死一片,瀰漫不祥的死亡氣息。
原本在草坡上昂立的大樹被從中砍斷,橫倒的樹幹上坐著一名藍眼睛、褐色短髮的白袍少年,十五、六歲的模樣,如果不知道他的真實身分,都會被他甜美的笑容給欺騙。
規律主教,路法.瑞格爾。
路法抬頭望向走空路而來的兩人,發出與外貌落差甚大,老邁而沙啞的笑聲:「聖上,我來迎接您了。」
瑞格爾拉起魔杖,轉身要逃,卻撞上無形的障壁。
即使遭受強烈的衝擊,魔法師仍是緊護著身後的小祭司。可支持他們空中飛行的魔杖突然失重,風元素、土元素全無回應,兩人從半空摔落在地。
斐林被甩在坡下,全身都是草葉,怔怔看著往他們輕巧走來的路法。
規律主教踩著短靴,提著等身長的金字十字杖,笑容更盛。
魔法師即使渾身發顫,仍然擋在斐林的身前。
「哎呀,這不是我可愛的小骨偶?」
「在你拋棄我之後,我就不再是你的所有物。」
「真不乖。」路法微笑從十字杖抽出燦金色的寶劍,「我就讓你成為聖上在這個世界最後的回憶。」
「路法,住手。」
規律主教歪了歪腦袋,好像沒聽清楚斐林的請求。
「尊貴的聖上呀,求人的態度應該要更卑微一些。」
「我不是在求你,是阻止你。」斐林金色劉海垂在眼前,碧眼強抑著淚,「你曾是世界的守護者,如此閃亮耀眼,莫要一錯再錯。」
「都怪你,拋棄了我。」
「如果死亡等同棄你於不顧,是的,是我的錯。但是,這不代表你擁有傷害他人的權力。」
「說得一口聖人的言語,卻只是躲在別人身後哭泣的懦夫。」
斐林堅定地承認:「我就是個廢物。」
他在生死之間徘徊千年,終於在異鄉明白到,只有心軟和會唱歌,沒辦法拯救任何人。
路法收起笑,露出不悅的神情。
「所以你拋棄我吧,路法,是你拋棄了我,在最後的時間裡,不需要撐起教廷,什麼都不用做,自由地走吧。」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著冠冕堂皇的理由?」
「因為我又不能說:我討厭你!」斐林全力發動光明聖咒,一時間,草坡只有純然的白色光芒。
縱使無所不知的規律主教,也沒想到向來只會哭和屈服的斐林會放聖光偷襲他。
等使人眼盲的白光稍稍減下,路法冷笑,就要出手斬下背對他連滾帶爬逃離的斐林,沒想到手腳竟被黑色的細線糾纏住,不是實體存在的絲線,而是由詛咒變化而來的魔法。
路法順著黑線往上望去,魔法師長腿踩在他用自己怨念編織出來的黑網上,斗篷下,骷髏和美男子的身影相互交錯。
「死也不想見到你,但遊戲玩多了,總有預感你會在最後關卡出現,再想逃避也只能擬定戰術對付你。」
「你好大的膽子。」
瑞格爾眼角瞥向努力把自己藏身在倒樹後的斐林,再大無畏向規律主教笑了笑。
「我一直不懂,黑色為什麼會是詛咒的顏色?黑色明明就很好看。」瑞格爾特別喜歡黑色髮絲交纏在他十指的畫面,叫他別玩了,但卻又任由他盡情揉捏,令他愛不釋手。
「因為你是下賤的魔物。」
瑞格爾雙手握住魔杖,蓄勢待發。
主人的話都是對的,如果他因為卑賤而得到真心的憐愛,被牢實擁抱在溫熱的胸膛,那也沒什麼不好。
「擁有那麼多,卻沒有人愛著你,你真可憐。」
路法和瑞格爾相似的藍眼,聽了魔法師嘲弄的話,怒意盛極。
瑞格爾覺得害怕又好笑,看來他踩到痛點了。還不夠,還得再刺激一點。
「那麼強大,卻沒有任何想要守護的對象,你真可憐。」
路法向瑞格爾伸長手,反手一扭,隨之發出骨頭斷裂的脆音,黑色頭骨被應聲折下。
瑞格爾一直想要當面跟伊米蕯恩道歉,勇者大人上山下海遇教廷總是無所畏懼,讓他以為第一個很輕鬆,原來站在前頭是那麼辛苦的事。
分離的黑色頭骨在半空張開口,詠唱最後一句黑暗禁咒:「特雷西斯法!」
黑暗籠罩了大地,伸手不見五指。
陽總裁打著哈欠走下樓,來到昏暗的客廳。
海若低身擦著地上的血跡,打掃機器人想要過來清理,還被她用力推開。
「婷婷我送回娘家了。」
「反正她很快就會吵著回來。」陽總裁哼著小曲,不用機器,自己手沖咖啡,「小若,妳也要一杯嗎?」
「不用了。」海若常聽丈夫說很愛他們的女兒,甘於被他欺騙,但其實他一點也不在意。婷婷偶爾也會流露出像丈夫冷血的言行,讓海若以為她才是不正常的那個人。
陽總裁一直到把盛著豐盛早餐的銀盤放上餐桌,發現桌上的離婚協議書,才停下輕快的歌聲。
「這是什麼?」
「我沒有辦法再和你一起生活。」
「妳名下那些文教基金會就靠妳的形象吃飯,傳出去多難聽?」陽總裁笑了起來,還以為海若只是講了個賭氣的玩笑話。
「殺人兇手。」
「人?人在哪裡?他連身分都沒有,法院要怎麼給我判刑?要是真有萬一,就說是機器故意誤殺就好了。妳就是太膽小,才會成不了大事。」
海若沒有和丈夫爭辯,現在再說什麼,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訊息音響起,陽總裁代替失神的妻子簽收來自醫院的文件,寄件人屬名一個「R」字,很可疑,不知道是哪個外遇對象。
──致海若夫人:
我查過紀錄,他小時候換心之後,有很多併發症,又動了幾次手術,包括造血幹細胞移植。
雖然覺得你們世界自詡醫療一流,應該不會那麼蠢沒想到這一點──他血液會因此轉變成捐贈者的基因,要用身體其它部分檢驗才會得到原身的DNA,我拿了他和那個該死男人的頭髮皮膚,請專人再檢驗一遍。
雖然很不甘心,但妳仔細看,他長得就像爸爸。
陽總裁點開電子檢驗報告,親子關係概率為99.998%。
他陡然站起身,失手翻倒咖啡,桌上都是黑沉的液體,就像殘留在地板的血漬。
「他……人在哪裡?」
「剛拔管。」
陽總裁沒聽清楚,跌跌撞撞往兒童房跑去,是落地窗朝東的房間,採光最明亮的一間房。
從小他就跟同齡人格格不入,老師和同學總是投給他異類的排斥目光,父母只忙著為錢吵架,沒有人欣賞他的才華,沒有人愛他。
直到他在破落的舊城區遇見一名不良於行的女子,自稱是來自異世界的公主殿下,來尋找她的勇者大人。
她向任何有所求的人張開懷抱,來者不拒,需要愛,她就會愛你。
孤獨的他完全迷戀上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就算他不顧她意願,強占了她,她還是柔柔對他笑著。
「我愛妳,我們結婚吧!」
「對不起,我心裡只有一個人。不過如果你能愛著這孩子,我會實現你所有心願。」
她用盡性命生下孩子後,沒有再醒過來,把他獨留在世上。
「爸爸、爸爸。」
不知不覺,他已經把她忘了差不多,躺在滿地的童話書上,要幫兒子尋找夢中的奇幻國度。
孩子趴在他懷裡,與其說被他抱著,還更像在給他心口取暖。
「我睡著了?剛才故事說到哪裡?」
「有一隻很大的龍,紅色的。」
「是嗎?」
孩子認真點點頭,體貼他勞累,要說故事給爸爸聽。
「龍龍需要睡覺,爸爸也是。」
他忍不住笑了。
「克希喜歡龍嗎?」
「嗯!龍龍很帥!」
「爸爸呢?」
「爸爸也很帥!很聰明、很厲害!」
被孩子那雙眼全心望著,沒有道理地崇拜著他,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爸爸最愛你了,克希也最愛爸爸了對不對?」
不管他怎麼幼稚地討要,都能從那孩子口中得到期望的答案。
陽總裁相信這一次也一樣,只要他好好道聲歉,說清這都是誤會一場,那孩子一定會包容他所有過錯。像之前無數的夜,用傷痕累累的身軀,把他摟在懷裡哄著。
他不是故意要把他關起來,只是太害怕他離開,不管怎麼往他身上刻上痕跡、掏空他的血肉,那孩子還是不像這個世界的人。
陽總裁撞開門,兒童床上放著紅色恐龍紙黏土、大樹的畫,入室的晨光照在純白的床單上,消失無蹤。
斐林一直等不到破開黑色的日光,只聽見一聲粗啞的「聖上」。
規律主教單手拎起肢離破碎的骨偶,洩恨般扔到斐林腳邊。
「都結束了……沒有人愛我,我也要讓你一無所有。」
斐林輕手將搏命保護他的骨偶抱在懷中,不敢抱得太緊,怕它會痛。
「路法,我今年三十歲了。」
斐林垂下碧眸,臉上不見喜悲,三十正是上任教皇登基的年歲。
「你費盡心思要抓住我,不就是為了這件事?」
自然主教費盡心思是想要教皇歸位,但規律主教要抓斐林,是要讓真正的教皇聖上永遠都無法回到教廷的主位。
「吾在此宣示,廢除汝主教之位。」
斐林做下處分,一旦他回到依美旋,聖音就會變成真言。
「聖上,我為你鞠躬盡瘁千年,你真是好狠的心。」
「是的,你為我做了那麼多都沒有意義,只要你傷到我的心,我就會討厭你。」
規律主教舉起金劍,就要往斐林低垂的脖頸砍下。
斐林不是忘記公主的諄諄教誨:身為可愛的小人質就是要想辦法逃跑、不要受傷,等著帥氣的勇者哥哥來救。
可是勇者大人不會來了,斐林只是想用自己一點點鮮血,來換瑞格爾得救的機會。
哐地一聲清響,穿著黑色喪服的少年持劍擋下規律主教致命的一擊,黑眸閃過如夕日火紅的光芒。
路法咧開脣角,他等候多時,就是為了這一刻。
「您終於出現了,勇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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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長了疱疹,不嚴重,只是身體提醒該休息一下,更新會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