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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事情告一段落,是人都該睡了,可回到海哥的家,海哥卻從櫃子拿出一副車鑰匙,我陡然清醒。


  「你又要去哪裡?」


  「辦正事。」


  我看向凌晨三點半的掛鐘,又看向精神奕奕的海哥,突然想起我好像從來沒見過海哥睡覺的樣子,他是海魚轉世嗎?


  海哥要我早點歇息,我卻披著他的西裝外套跟到玄關。


  海哥溫柔地問:「小夏要一起來嗎?」


  從來都是早睡早起的我,實在累了,但就算眼皮張不開,我還是拉住海哥袖口不放,說什麼也不能讓他一個人亂晃,這裡可是危險的都市。


  我坐上海哥的車,稍微瞇了一下,醒來已經到車站。


  海哥停好車,帶著我從車站的小門進入。


  還沒營業的車站大廳黑漆一片,我跟著海哥走下樓,經過一長排的置物櫃,左轉右拐,來到位在邊角的公共廁所。


  廁所亮著小燈,在海哥踏進去的時候,閃爍一下。


  海哥舉起手機上血肉模糊的照片:「請問有誰見過這位先生?」


  我靠在海哥背上,就算意識渙散,但我還是很確定廁所根本沒有人,不知道海哥在跟誰說話。


  海哥收起手機,進入最裡間的坐式廁所,打開馬桶水箱,拎起一包用夾鏈袋包好的現金和船票。


  我看到錢就醒來了,粗估有十萬元。


  海哥神情哀悽,輕手把夾鏈袋瀝乾。


  海哥後來告訴我,金姨的大哥居無定所,就把存下的血汗錢藏在這裡。有次藏錢被人發現,無賴招來同伴要他把錢吐出來,金姨的大哥抵死不從,就被打得半死不活。


  當他垂著被打破的腦袋,不是到醫院求救,而是爬著回來藏錢的地方,還以為自己回得去家鄉,寬廣的大海和夕日,在屎尿中懷抱著美夢死去。


  這種上不了台面的命案,沒有大人物、俊男美女、刺激人心的陰謀,就只是一個可憐老人遭遇橫禍,連個申冤的親友都沒有,無聲化做灰粉。


  「放下吧,身外之物死不帶去,隨我返來故鄉。」


  海哥對空氣伸出手,好一會,直到燈光又閃了下。


  海哥呼出一口白息,好像冬天的冷霧,他往我看來,目光很陌生,好像是老人的眼神,固執又怨恨……


  海哥突然一個踉蹌,往前栽倒下來,我趕緊扶住他,卻怎麼也叫不醒。

 

 


  等海哥在病床醒來,已經是下午的事。


  海哥清醒第一句話:「啊,要去領骨灰……」


  「我已經領回來了。」我哀怨看著他,捷運路線圖終於派上用場。


  「我們小夏真棒,聰明又獨立,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孩子?」海哥樂呵呵笑著。但就算他怎麼誇我,我這次絕不會被他唬弄過去。


  「你怎麼突然昏倒了?」


  「我體質比較『敏感』,去靈堂和墓園一類的地方,總會有點狀況。」海哥雲淡風輕坦誠他的「弱點」,難怪他每次接到訃聞都只托人帶白包過去。


  就連父母的後事,他也是被送急救再吊點滴爬回來操持結束,差點沒盡到養子捧斗的責任,累得他妻子去跟家族的長輩道歉。


  「那你還答應幫金姨帶骨灰!做好事也要量力而為!」我把用帆布袋裝著的骨灰罈移開床頭,不准海哥去碰。


  「呵呵,自從我妻子死後,好久沒有人唸我了。」海哥笑著說道,一臉懷念。


  「海哥!」


  經過的護理師以為我們在吵架,特別過來勸解:「這位爸爸,你昏迷的時候,你家底迪在旁邊哭得好傷心。」


  海哥笑個不停,我用力瞪過去。雖然被誤認成父子我有偷偷開心兩下,但還是很可惡。


  「小夏,好在有你在我身邊。」


  不知道為什麼,海哥說的話,總是觸動我心弦。

 

 

 


  等海哥出院,已經錯過原訂的班機。


  海哥問我要不要再待一天,要帶我去逛101還有看電影。我搖頭,不能太晚回去,我只有準備兩天份的飯菜,阿傻會餓死。


  而且我不好意思說,我實在住不慣熱鬧的城市,想要早點回家。


  海哥聯絡認識的朋友,剛好有遊艇要到馬公接團客回台,我們改搭夜車到基隆坐船。


  我抱著骨灰和遺物十萬塊,在小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而海哥這個睡了整天的男人開著小夜燈看書。


  海哥注意到失眠的我,招招手,要我過去他那裡。


  說也奇怪,我才靠著他的腿躺下來沒兩分鐘,馬上眼皮打架。


  「海哥……」


  「嗯?」


  「你不會想家嗎?」


  「我家人不在了,偶爾才會想起。」


  「那我當你的家人,你就當我家是你家……」


  我不知道哪來的臉皮拿我那個會漏雨的破厝仔去比海哥價值上億的華宅,海哥也沒有笑我蠢,只是撫著我的頭髮。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撐起雙肘,往海哥的肚子撲抱上去,他的懷抱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厚實和溫暖。


  我只是想,要是有人愛著沒人要的我,我一定也會很愛、很愛他。


  海哥雙手搭在我顫抖的肩頭,慢慢收攏起來,直到把我整個人圈起,讓我幾乎忘了過去遭遇的風雨與黑夜,只記得被人守著的安心感。


  

 

 

  半夢半醒間,船艙全黑了,我眼睛四處尋找海哥,發現他就坐在觸手可及的床側,側臉和陰影融在一塊,嘴脣微動,似乎在跟誰說話。


  「王爺大人,請念在孩子尚小,再給我一點時間。」


  我聽不見有誰回話,只有船外的海潮聲。


  海哥又說:「我一定會遵守約定,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許久之後,我聽年老的賓叔說起,海哥被領養後,養父母什麼都支持他,惟獨禁止他到西部海濱,連遺願都是叫媳婦看緊他,絕對不可以讓他被「帶走」。


  他卻執意留在邊隅的小海島上,應了那命中註定的壞結局,孤伶地客死異鄉,真不曉得為了什麼。

 

 

  ──到底為什麼?


  「夏檢,你為什麼要放棄大好前途?人稱青天美男子、司法貴公子、北檢王子殿下,下任法務部長候選人,太可惜了!」


  「你這些稱號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我比較常聽人家叫我瘋狗、惡鬼、臭臉機掰人,落在我手上的貪官都咒我生兒子沒屁眼但我生的是女兒,「我老家就在澎湖,提早調回家鄉有什麼不好?」


  「不知情的人都以為你被流放。」


  「你如果像我有長腿叔叔留了億萬遺產傍身,就不會在乎別人無謂的碎嘴。」我慵懶躺在家門前的藤椅上,做做樣子給那些監視我的白痴看,「今天進了什麼魚?」


  「青嘴。」


  我滿意地嗯了聲。


  「夏檢,你之前不是叫我們去打探消息?各地島上的宮廟竟然流傳出同個讖言。」


  「什麼讖言?」


  「『海王爺契子歸來,諸位惡人心膽寒』。夏檢,你有什麼想法嗎?」


  「我哪知道海王爺的乾兒子是誰?」


  我說完,擺在茶桌上的瓷杯突然滾落在地,從中破成兩半,一正一反,像是擲筊的聖杯。


  搞什麼鬼,難道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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