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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請到巡艦上跟中隊長喝茶,讓大船護送我們這條受驚的小船入港。


  我跟中隊長到他的艙房,已經備好早點和熱茶。我剛才跟匪徒叫囂完,口正渴,灌了一杯熱茶。


  中隊長殷切地望著我:「夏檢,這是今年魚池新採的老欉紅茶,還合您口味嗎?」


  我微笑點點頭,原來如此,真好喝,但我完全不懂品茗。中隊長似乎把我當成出身高貴的大少爺,但我其實是喝生活和麥香長大。


  他兩手抓住膝頭,低頭向我致意:「很抱歉,我的階級不夠,無法為您提供有力的線索。」


  我用力攬抱住他肩頭:「怎麼要說抱歉?我以身相許都不夠了。」


  中隊長咳了聲,耳朵微紅。都幾歲的男人,還這麼容易害羞?


  中隊長其實可以選擇更加明哲保身的方法,陳報上層再陳報,就算我們人都被碰碰死光了,他有報告紀錄就好,反而出手救我被安一個不按程序行事的帽子,才有丟飯碗的風險。


  「我不能袖手旁觀,於公,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於私……徐部長救過我一命。」


  原來如此,中隊長和海哥是當兵認識的同袍,年紀稍長於海哥,但中隊長對海哥總是尊稱他「部長」,我以為是軍警比較重視階級的關係,還有這道內情。


  說起當兵,海哥的養父母本來要循上流社會那套「因病免役」,但海哥卻私下帶著兵單投奔軍營,對自己和對我根本是雙重標準。而且他什麼不抽,就是抽中海軍,讓他老爸老媽差點哭倒在區公所。


  中隊長回憶,生來白肉底的海哥穿上亮白的海軍制服已經很顯眼了,第一天操演,人家還沒特別「照顧」他,他就在太陽底下當眾昏倒,要人不認識他也難。


  軍中長官聽說他是徐氏望族的大少爺,連碰都不敢碰送去當伙食兵。從那之後,軍隊伙食就升級了。


  一是因為海哥本來就很會煮飯,二是他父母拜託認識的大官專門為海哥所在的中隊加給伙食,使得海哥成了軍中天使一般的存在。


  但是讓中隊長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海哥百變的魚料理手藝,海上苦悶、高壓的軍旅生活,百來個年輕人湊在一起難免會起衝突,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大家總是去找穿著圍裙的海哥主持公道。


  「看他每天都笑咪咪的,好像世上沒有事可以讓他煩惱。」


  「因為海哥很喜歡海。」


  中隊長若有所思,喃喃說,或許徐部長的確特別受到大海的祝福。海哥在營的時候,不管行經多麼洶湧的浪區,船艦總是能安然度過。


  原本軍中長官有意提拔海哥到領導的位子,卻出了一件大事,使得海哥提前退伍,沒有再回來艦上護衛海峽。


  「我知道他還得奉養父母親,不可能留在軍中,但想來還是很可惜。」


  中隊長說,那件事恰恰發生在海哥休假的時候,當時的大總統為了展現國軍抵抗共軍的警覺性,臨時帶了一大批媒體過來,強要他們在夜間演練,長官不敢拒絕。


  「……」這種老套把戲怎麼到今天還是屢見不鮮?


  中隊長認為,如果海哥在場,三兩句話就能把作秀的政客哄回家,絕不會讓船出航。但海哥不在,等總統大人拍完照拍拍屁股走人,回到安全的陸地上,他們船艦已經被迫駛進大霧籠罩的海面。


  中隊長雖然沒有特別的信仰,但當軍旗在行船時斷成兩截,他感到一股濃烈的不祥預兆。


  沒多久,船艦響起巨大的撞擊聲,他們觸礁了。


  才下水不到三天的新船,從破口湧入大量海水,船急速下沉,根本來不及照標凖程序逃難。


  所有人都很慌亂,但中隊長還是咬牙爬上傾斜的船頭,抬起大燈往海裡照下。


  沒有礁石,什麼都沒有,只有暗沉的水體,那船撞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中隊長依稀聽見「咕嚕」的怪音,就像人們肚子餓的狀聲詞。


  再一次撞擊,中隊長從甲板滾落海中。


  他在水下僅有短短數秒,雖然時間不長,但他很確定他所處的空間不是海水,似乎被包裏在黑色的軟體動物體內,要把他吞食其中。


  下一刻,中隊長被人拉回海面。海哥單臂抱著癱軟的他,奮力游向亮著燈的漁船。因為軍中高層號令混亂,要救不救,海哥只能從鄰近漁港請求民間漁船來救援。


  中隊長昏沉地往腳的方向看去,那黑色的東西仍舊緊追不捨,終是在他們回到光明處前,追上了他們。


  這時候,中隊長第一次聽見溫文儒雅的海哥大吼出聲:「放肆!」


  中隊長看見了,海面燃起金色的火光,亮得好像能照穿世間所有的黑暗。


  纏住他們雙腿的黑色物質瑟縮回去,他們這才平安回到漁船上。


  事後,中隊長身體沒有大礙,很快出院了,海哥卻重病躺了一個禮拜。他家養父養母在床頭照三餐哭給他看,海哥才無奈地聽話驗退。


  「夏檢,您看起來不太意外。」


  「哪天發生他其實是外星人,我也不會太驚訝──我從年少聽著他老朋友講著他的傳奇故事長大,大家都說他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我打趣說道,沒想到中隊長神情動容。


  「有您在,真是太好了。」 


  「我也沒做什麼。」


  「他膝下無子,好在有您承接他的意志。」


  不,是我撿到才對,世人沒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我卻不勞而獲得到世上最好的一個。


  中隊長說,徐部長一生不畏強權、不同流合污,潔身自愛又體恤下屬,只做對社會眾人有利的決定,是政界難能可貴的好官。他將大半心力投入西部海濱創生計畫,結果卻是被利益抱團的政客逼得流放離島,光是想就為他怨嘆。


  但在眾友人替他擔心的時候,海哥卻樂呵呵牽著我到處蹓躂,走到哪都帶著身邊,好不寶貝。


  我曾經聽海哥在凱叔面前感慨:「華園(海哥老婆)在天上看見我們小夏長那麼好,一定很欣慰。」凱叔吐嘈:「人在做天在看,不要糊弄鬼神。」 


  我知道悔恨無濟於事,至少我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總是笑得那麼開心。但這比起他給我的一切,我還是覺得遠遠不夠。


  「您讓那些毒販不惜露臉也要追殺您,因為您光是存在就讓惡徒害怕。」


  中隊長說,每次看到我在新聞中凜凜質問當局畫面,彷彿看見海哥的身影。


  「他任內推動許多進步的法案和建設,不過這都比不上您──夏檢察官,您是徐部長留下來最大的成就。」


  我心想,如果海哥也能聽到這句話就好了。


  我領著香魚去跟檢察長報到,順便帶了一托拉庫的犯人來審。


  我才在腦中擬好介紹詞,王主任就衝進檢察長辦公室,特別對我嚷一句:「這是怎麼回事?」


  我舉起雙手承認:「你桌上那張『笨蛋^^』的便條紙是我貼的。」


  香魚瞪大眼:「夏檢,你好幼稚!」


  沒辦法,我實在太討厭王主任了,需要一個發洩情緒的出口,不然我得憂鬱症該怎麼辦?


  王主任被我弄得一怔,才想起他原本的正事:「那些人是怎麼回事?我們這裡平時治安很好,你一來就烏煙瘴氣!」


  香魚跳出來:「注意你的言論,不然小心你鞋底被黏口香糖!」


  「沒錯!」我在香魚身後跟著附和。


  檢察長看我們吵鬧一陣,才出面打圓場。我有時懷疑他就是喜歡混亂的場面,不然早在混亂發生前就會出手制止。


  「王檢,那些嫌犯就交給夏檢審訊,你繼續忙你的工作。」


  檢察長都發話了,王主任只能惡狠狠瞪著我,甩頭離開。


  走了,回到我一開始造訪的初衷:希望檢察長把吳香魚書記官派給我。


  「檢察長,這是香魚,我的得力部屬。」


  「檢察長好!」


  檢察長興味盎然看著我們倆,因為這位伯伯算是個明理人,我才稍微跟他說明我跟香魚的關係。


  「雖然我們很親近,但我們沒有男女之情,香魚對我來說,就像是我媽。」


  香魚給我一個肘擊:「不是都說妹妹嗎?」


  乾妹妹這種欲蓋彌彰的東西,說出來更令人懷疑。而且我看別人家妹妹都會跟哥哥撒嬌,香魚只會碎碎念我,根本是我上輩子的老母。


  檢察長笑了,答應我的請求,要我們母子二人組好好幹。


  回到辦公室,香魚挽起袖口,又是打掃,又是整理案子,又是泡茶給我喝。有香魚在我身邊幫手,我多了不少思考的時間,可以聚焦到最近兩起古怪的命案。


  許心慈出事當晚,監視器畫面那台軍用卡車是什麼來頭?為什麼身為警察的阿漢嚇得不敢查下去?


  「夏檢,如果要提調軍人當證人,還是需要檢察長去講一聲對吧?」


  「嗯。」


  我也可以直接去軍營抓人過來,但地方特別重視人情義理。大長官沒去打過照面就衝進軍營踢館,以後我們在海上被碰碰就真的沒人會來救了。


  只是海哥失蹤的案件,檢察長伯伯是當時核定王主任超爛報告的主任檢察官,我也懷疑他不單純。


  這時,法警帶上今早結夥要綁架我的主嫌,香魚放下掃把,小跑步坐定在我身邊,開庭。


  「我們也是老相識了,廢話不多說,把你背後的老大供出來,我想把他關進牢裡關到漏尿為止。」


  主嫌只是紅著眼凝視著我:「你也想落到和他一樣的下場?」


  「誰?許心慈?阮福盛?」我把被害人的名字報上一輪,仔細觀察對方的反應,總覺得跟這些毒販子脫不了關係。


  然而,他卻說出另一個名字。


  「我們捅穿他肚子,看著他的血把海水染紅,他都要死了,心心念念都是你這個在臺灣讀書的『乾兒子』,感情可真好!」


  我把主嫌的口供一個字一個字重新組織好幾遍,卻還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鬼話。


  「夏檢?」香魚拉住我袖口,擔心看著我。


  我口吻很平靜:「這樣啊,再加一條殺人罪是吧?」


  我沒什麼反應,主嫌反倒激動起來。


  「他死前還說要詛咒我們,要是動你一根寒毛,我們所有人都不得好死……真是寶貝啊,你在床上一定給你那乾爹伺候得很舒服。」


  我很努力想集中精神,但還是聽不進主嫌的垃圾話,腦中自動播放十多年前海哥到機場為我送行那天,陽光明媚的午後。


  ──等我們小夏回來,爸爸會煮很多、很多好吃的給你。


  而我是多麼盼望有人等著我回家,不管是離開他的那一天,還是這十年,我有多少話想要跟他說……


  香魚驚叫,我回神看去,主嫌突然兩眼翻白,全身顫抖,七孔流血,隨即倒地不起。


  我跨過桌子,按住對方胸口急救。


  「香魚,叫救護車!」


  主嫌口吐血沫,嗚咽著求饒:「我知錯了……我不敢了……」


  「我絕不會原諒你!說,是你殺了徐濟仁嗎?幕後主使是誰!」


  主嫌沒再說話,停止呼吸,結束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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