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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蹟敗露,兩人被帶往偏廳監視。說是監視,給渾身濕透的他們裏了毛毯,又煮了驅寒的薑茶。


  「兩位年輕道長,你們可要好好反省,如果不是陸判前輩濕身……說錯,捨身相救,你們大概已經被倒吊在閻羅殿大門,閻王大人很討厭道士的說。」


  判官小助理陳小蟬板著臉孔,對漂亮藍眼睛以及微亮紅眼睛的兩個美男子說教。


  「抱歉,我們奉命出使龍宮,無意打擾陰曹。判官大人出手相救,我倆銘記於心。」少徒明赫鄭重對小蟬一揖,小蟬反倒不好意思。


  「前輩,他們也只是經過而已,很有禮貌呢!」


  「看好妳的人,別多作評論。」陸判在廳堂正中的案桌上辦公,晾著兩人,擺明要他們想好哪裡錯了。


  於是小蟬又轉過來,坐在高凳子上,晃著黑裳下的雙腿。


  「你們別擔心,陸判前輩只是嘴凶,依照慣例,前輩對跟他弟年紀相仿的孩子都會特別照顧……啊啊,前輩你為什麼拿橡皮擦彈我!」


  小蟬捂著受創的後腦勺,繼續審問兩人。


  「那你呢?你還在想怎麼從陸判前輩手上怎麼逃跑嗎?」


  淳于燦藍垂著藍眸,不像少徒明赫一臉羞愧,臉色相當平靜。


  「我與少徒都是生人,久留必定生變。」


  「說的有道理。」小蟬從胸前拿出一把金牌菜刀,「這樣吧,你只要打贏我,姊姊就放你離開。」


  「陳知涼。」


  小蟬樂笑望向陸判:「前輩,你就別再撐了,龍宮的請帖不是也發給你嗎?」


  東海龍宮一共給陰曹地府送來兩張沙金帖子,一張形式上恭請已不在位的鬼王陛下,一張略過閻王大人,直接邀請出淤泥不染翩翩君子之判官大人。


  小蟬忍不住讚嘆道:龍龍們真是好眼光!


  而且指名陸判那張帖子的一角,歪歪斜斜畫著一張墨跡笑臉,真像小安安的親筆畫。


  綜觀所有線索,小蟬用她越來越聰明的腦子推理出來:在龍宮作客的陸祈安,假公濟私要見哥哥,因為好想二哥!


  陸判明顯動搖了,失蹤的四弟死都不聯絡家裡人,一出手便是龍宮大宴四方的手筆,這不好好教訓一頓,怎麼能稱作那魔頭的兄長?


  可是閻王不允許陸判出行,無法賭上判官大人被躲在龍宮名目背後的陸家道士,把人扣下的那個萬一。


  情非得已,陸判只能委託可以信任的人去細看、傳音訊。小蟬自告奮勇,但陸判認為小蟬目前的修為還不足以在海底自保。


  龍宮城寶藏無數,何況人族最渴望的長生不老就在龍王的頭頂上,小蟬自己是想要看奪寶大會,可陸判擔心小蟬被捲入爭端,不許她去。


  就在這時,現成的領牌修士自投羅網,小蟬好高興,陸判寫了三個晚上的信終於能送出去了。


  「你們願意幫忙嗎?」小蟬堆滿可愛的笑容,任誰都捨不得拒絕她。


  陸判擱下筆,過來賞給小蟬好幾顆爆栗,小蟬唉唉痛叫。


  「自作主張!」


  「那前輩,你又想要怎麼做?」


  陸判沒回答小蟬的問題,挪步到淳于燦藍的正前方。


  「我要問你,那把劍的來歷。」


  淳于燦藍陰沉地笑,活像個奸角:「他給我的,信不信由你。」


  「那是他護身的法器;他行走天地千年,無依無靠,與他同行的唯有劍爾。你何德何能?有比他自身性命還重要嗎?」


  淳于燦藍經常自稱賤人與雜種,可惜天生體質異於常人,特別難死。當初求見陸家道士,也只是找個好死的方法。那人手上的天誅神劍,聽說連神都能砍成兩半,一條臭蟲似的爛蛇應該也能輕易剁成肉醬。


  他一直以為自己追求的是毀滅,但當道士把貼身寶劍交給他,代表著再也無法保護他了,他竟然難受得像要嘔出心來。


  原來他並不想死,只是想要有人可以撒嬌。


  「既然被看得比他性命還重,你就有那個價值。」陸判從西裝內袋拿出黑色信柬,雙手遞給眼神顫動的淳于燦藍,「麻煩你了。」

 

 


  
  小蟬把他們送到黃泉,少徒明赫拿出核桃船,入水漲大成勉強容納兩人的小舟。


  「陸判前輩說,越過黃泉,就會接到大海的邊界。」


  少徒明赫遠望看不見盡頭的滾滾江河,長吁口氣。


  「對了,這是我們給龍宮的賀禮,慶祝他們喜迎國師,每天都熱熱鬧鬧!」


  小蟬端上一顆不起眼的小木球,少徒明赫謝過,收進他可容物萬物的百寶袋。


  「啊,前輩還說,你被下了惡咒,必須快點解開,應報的時間快到了。」


  「無所謂。」


  「你不要任性啦,想想龍宮哪時不宴客,就選這時候,一定有讓他掛心的人兒。好好想想,世上總有值得留戀的地方,就算真的要去死,也要吃過好吃的東西、見過心愛的人再死喔。」


  小蟬對兩名年輕人勉勵一番,用力幫他們推了小船一把,讓他們乘著浩瀚江水離開陰間。


  一直到陰差小蟬再也看不見,淳于燦藍才拿出水瓶和藥袋,一口吞下相當繽紛的藥錠。


  「你還好嗎?」少徒明赫關心道。


  「不好。」淳于燦藍服藥完,大概會有一陣子什麼事都無法作,屈身靠在核桃船的圓殼上。


  公會裡好事者多,少徒明赫曾收過針對淳于燦藍的爆料黑函,知道他假日會到外縣市的醫院看精神科,幾乎一半的薪水都花在心理診療上。


  這讓少徒明赫以為不應該讓他一個人獨居,在家整理好一間臥室,想要接他回家。


  「在公會都沒機會能跟你好好說話,我總覺得你刻意在躲我。」


  「因為我沒話跟你說。」


  少徒明赫稍微鬆口氣,好在還有精神回嘴,不用太過擔心。


  「阿藍,在我認識你以前,你是不是過得很辛苦?」


  「你是真的想問還是要彰顯自己無謂的同情心?」


  「真的想問,了解你的處境,才不會被爸爸挑撥離間。」少徒明赫深知父親的劣根性,少徒師一點也不想他們兩個走近,反倒希望他們能敵視彼此,才能漁翁得利。


  淳于燦藍一個字也不想提起,偏偏那男人諄諄教誨:小藍呀,如果有人足以坦誠,你就大方說出來,說得越慘越好,以後會有好處的──仔細想想,師父還滿混蛋的。


  他找了一件最小的事來討人可憐:「我曾經被抓起來當性奴,男的女的都有。我身體很敏感,他們特別喜歡看我被侵犯尖叫的樣子。」


  少徒明赫聽了,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他自小出入都有專人保護著,這種事遠遠超乎他對生活的想像。


  「雖然會痛,可是有飯吃,也有衣服穿,可以睡在溫暖的房子裡。」


  淳于燦藍想過好幾百次,或許他不應該逃出仙境,被他師父知道琉璃仙宮的骯髒事。那男人可以接受仙人去謀奪天庭和陰曹,卻絲毫無法容忍天仙凌辱弱小。


  少徒明赫盡量維持平常的語調:「可是沒有人想過那種日子。」


  淳于燦藍閉上眼,他曾經有段短暫的美夢,每個夜裡都有人溫柔地把他攬到懷裡,讓他誤以為自己該是個人。


  ──燦藍是媽媽引以為傲的孩子,所以你要過得好,過得比誰都好。


  所以他逃了出來。


  「少徒,這沒有什麼好哭的,哭也沒用。」


  「可是沒有人……我只要想到你一個人……都沒有人去救你……」


  「這不是當然的嗎?絕望不會感到痛苦,失望才會。不管是你還是我,面對難關的時候,到頭來都只有自己,他人無能為力。」


  淳于燦藍的話讓少徒明赫想起下落不明的陸祈安。陸家道士講道都像把刀,剜開傷痛也無妨,無情而平等。


  「等我病情穩定下來,再到你家拜訪。我有很多有趣的傳說和逸事,可以說給你聽。以後你就能跟別人炫耀,也有人會為你說床邊故事。」


  少徒明赫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想到對方一直把他說的話記在心裡,比他以為的還要在乎他。


  「阿藍,你還好嗎?你不會要死了吧!」


  淳于燦藍虛弱地白了他一眼。


  「別看我這樣子,如果可以,我也想要溫柔待人。」


  

 

  大概是藥效的關係,淳于燦藍合眼睡去,只剩少徒明赫獨自守望大霧彌漫的江河。


  少徒明赫把他手邊所有能禦寒的衣物全都拿出來,小心翼翼蓋在對方身上。


  雖然對方絕口不提,但他依稀記得兩人小時候見過面,畢竟那雙彷彿蘊藏大海的藍眼睛太令人印象深刻。


  被諸位法師抓住的他,在火刑面前仍是扯開嗓門嘶吼:她是真的,你們看清楚,她才是真的!


  因為火烤無用,舅舅把那孩子押在滾水中,活生生扒開他的皮肉。


  「明赫,妖魔已除,你才是淳于氏的正統,再也不會有人取代你的位子。」


  少徒明赫看著舅舅手上血淋淋的人皮,再也忍受不住,吐出滿地酸水,倒地昏厥過去,大病三個月。


  而當年應該淒厲死去的「妖孽」卻長大成人,回到道門,掛上連名門弟子也拿不下的青銅牌子,這要那些以舅家為首的保守派老人怎麼吃得下飯?


  要是他們看錯了,得天獨厚的淳于燦藍其實才是正統,要他們老臉往哪裡擺?


  所以,舅舅他們也只能將錯就錯,和他們最瞧不起的父親同流合污。


  少徒明赫就想,雖然他沒有本事,但他至少要站在他那邊,不然這世界實在太不公平了。


  淳于燦藍幽幽轉醒:「你想事情也安靜一點……」


  「抱歉。」


  「算了,東西收一收,差不多了。」


  「什麼差不多?」


  少徒明赫還沒反應過來,核桃船突然大震,進入激流。等他從劇烈的搖晃中緩過氣,他看見了黃泉的盡頭──九十度直切下去的大斷崖。


  「我本來不想用這一招的,但你比我想的還要沒用。」


  「真是抱歉。」


  「你閉上眼睛,數到一百。」


  「什麼?」


  「閉上眼,相信我。」


  少徒明赫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照作。


  他好像聽見脫衣服的聲音,這時,小船又撞上石頭,他因此睜開眼,卻看見一條足以吞食他的黑色巨蟒在眼前,眼睛是漂亮的藍色。


  「就叫你不要看了!」黑色巨蟒張開血盆大口,把他整個人吞進嘴裡。


  沒多久,少徒明赫預期的失重感來了,但可能他被包在蛇的食道裡,沒有想像中恐怖。


  噗通一聲巨響,他和巨蛇一起落入水體,隨即不省人事。

 

 


  少徒明赫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純白的沙灘上,被蛇生吞的畫面彷彿是一場幻夢。


  「王子殿下,再不醒來,我就要吻你了。」


  少徒明赫認得這聲音,轉頭看去,有個穿著白色連身裙的「少女」,抱著滿手海星星。說是少女,其實是別著星星髮夾的陸家老四,脈脈注視著同樣倒在沙灘上的淳于燦藍。


  淳于燦藍一絲不掛,下半身仍是蛇的鱗尾,尾端曳在湛藍的海水中,就像童話中的美人魚。


  他無奈表示:「我只是不想看見您偷穿女裝幻滅的形象,別逼我睜開眼。」


  「說這什麼話?美麗的少女不都是男人的最愛麼?」


  淳于燦藍仍是緊閉上眼,抵死不從。


  少徒明赫無法阻止,眼睜睜看著陸氏妖孽放下七彩繽紛的海星,空出來的雙手倒捧住淳于燦藍耳畔,俯身親下他額際,好像手上捧著的是世上最珍貴的寶貝一樣。


  不知怎麼地,讓人有些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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