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門怕少徒師上了年紀聽不明白,好心為他補充。
「家破人亡的人們才會受我眷顧,除了不屈不撓的那一個。他哥哥們有時候還會叫我去吃晚飯。」
雖然陸家兄長看喪門的眼神有些哀怨(阿弟,你怎麼就娶別人了),但還是挾了很多肉給他。
喪門不免感動,就算已身為人夫、人父,還是喜歡給哥哥們照顧,有哥哥真好。
少徒師還不習慣喪門一本正經偏離主題的說話方式,不自覺略去他第一句重點,心思被「陸家」這個刺耳的詞給牽著走。
「是啊,看看青枝他們多疼著你,你還不是背棄總角交,去娶世家千金。」
喪門承認:「是我的錯,不該無套做愛。」
少徒師被喪門堵住話。
「不過內人跟我都很喜歡孩子,都到預產期了,她還在外島跟學生玩龜兔捉迷藏。大概得等我親自開船過去抓她,她才肯進醫院待產。」
少徒師不想知道這種無益的情報,他對變胖變醜的婦人生產沒有興趣。
喪門又像閒話家常般提起:「對了,張伯伯第二個孩子,如果還活著,也是在這個時節出生。」
少徒師臉皮都痙攣起來,可他沒辦法阻止喪門說下去。
「當年陸家被公會圍剿,還以為你愧對廷君叔叔不敢現身,原來是去殺小孩子。」
「不管祈安跟你胡說過什麼,這種影射人的骯髒話,你最好還是少說一些,你不是要當爸爸了嗎?你不要命了嗎?」少徒師心知喪門不是修士,也不可能對他下毒手,但還是被他毫無保留的實言嚇得牙關打顫。
「少徒叔叔,張伯伯沒有動手,那是因為他是公會之長。等張伯伯卸下會長的位子,你就完蛋了。」
少徒師明知不可以被喪門的話影響,這小子背後一定有陸家老四在操縱才會知道那麼多隱情,但他還是忍不住回了話。
「他不敢,你看會長大人,就算死了小兒子、還有他當長子疼的廷君被趕走,他有出來說半句話嗎?」
「阿師叔叔,我以為你了解張伯伯。他看起來嚴肅莊重,但他每次累了就想耍廢,和祈安其實是同一類人。」
張會長能夠長年坐鎮在道門各派一群豺狼虎豹之上,絕不是像他自稱膽小孬種,只是發生太多事,對公會眾人和少徒師失望了而已。
「不管是陸叔叔,還是你,都是伯伯看著長大的小弟弟,你要逼他到什麼田地,才肯甘心收手?」
少徒師對張會長那些施捨的小恩小惠不屑一顧,說得再好聽,到頭來,還不是都把位子傳給自己兒子?
「我要他把公會交給我,不是張姓也不是陸家,是我少徒氏,我要當道界第一人!」
少徒師終於揭開他深藏已久的人皮,向喪門昭示他的野心,喪門卻露出好不失望的表情。
「就這樣?」
喪門以為大魔頭應該更加無法無天,天庭和陰曹,盡在我囊中,要鬼王陛下唱曲、天帝聖上給他剝桃子……至少要像陸祈安那樣才夠格。
不行,不及格,完全不在同一個等級上。
「叔叔,恕我收回前言,你太『平凡』了。」喪門別過英眸,顯然對少徒師失去興趣。
明明喪門沒說半個髒字,少徒師覺得自己深深受到羞辱。
「原來你捨棄掉那麼多東西,就是為了公會會長的位子。某方面來說,上天也應該獎勵你的意志──那好,就讓你的孩子當上會長好了。」
少徒師感覺到眼前的喪門似乎「不太正常」,一下子說著他極力想隱瞞的過去,一會又談起他夢寐以求的未來,但他直覺不可以輕易把他的話當玩笑,好像說錯一個字,他的人生就會從此萬劫不復。
「哪一個?是哪一個會上位?」
「身為爸爸,應該很為孩子開心。」
可少徒師一點也不,只要想到那個可能,就扯開嗓子尖叫:「哪一個?究竟是哪一個!」
「有差麼?」喪門笑著歪了歪頭,神情和少徒師心中陸祈安戲謔的樣子重疊在一塊,「反正不管哪一個,你都不在乎麼。」
「住口!住口!」
「不是張天師,也不是陸真人,而是與你血脈相連的少徒氏,到那一天,所有藏身在黑暗下的醜陋真相都會被揭開──」
少徒師大叫一聲,在病床上驚醒過來,素綠的病人袍子都被冷汗浸濕。
床邊沒有喪門的影子,但也沒好到哪裡去,是穿著黑西裝的陸家老二,那張死人臉還是跟印象中一樣蒼白。要不是外頭太陽正大,他還以為是陰差來索命。
少徒師花了一會時間找回扮演長輩的溫情嗓子:「盼觀,你怎麼來了?」
「你委託照護你的紅粉知己,似乎捲款跑了。」陸判眼也不抬,專心讀著手上的法典,「你家兩個公子都在海底,張會長特別打電話叫我來探望你,以為我很閒嗎?」
少徒師機關算盡,可惜他學有疏漏,不知道替身為他擋煞會有時間落差,爆炸算一次,他落海時撞到礁石則是第二次傷害,傷害沒有被承受下來,結果他結結實實地傷到頭,大概半個月都得躺床給人照料。
「盼觀,能否幫我找青枝過來?」少徒師盼著陸家老大妙手回春。
「別叫我大哥名字,噁心,想吐。」
少徒師忍住氣:「麻煩了。」
「他不在。」
「什麼?」
「就是不在。」
巨大的漩渦襲向龍宮城,實在是弟弟相求,百里加急。
陸晴空在鯨魚座騎讓出的停車格,急煞停下藍色小轎車,解開車子四周的氧氣罩。副駕駛門打開來,陸青枝搖搖晃晃走下車,然後不動了,低頭吐得一塌糊塗。
「大哥,你還好嗎?」陸晴空向前關切。
陸青枝邊吐邊哭:「哥哥下次不要再坐你的車了,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小盼上班就算下大雨都不給你載,你這個恐怖駕駛……啊,好鹹……我的眼睛都析出鹽晶……細胞水分嚴重流失……我快不行了……」
這時候,沒等他們緩過氣,換上明黃短衣的陸祈安從宮裡快步跑跳過來,抓住白袍兄長就走。
「大哥,你快一點!」
「祈安~~這不是我的小祈安嗎?好久不見,你是不是瘦……不對,長高了呢。唉,喪門越長越大,你卻老是像個孩子,現在看來才有點男人的樣子,看來龍宮伙食不錯。」陸青枝捏了捏陸祈安的肩頭,又摸過一輪屁股,顯得很滿意。
「別管我了,快點啦。」陸祈安兩手推著陸青枝的背快走。
「好、好。」
陸晴空輕飄飄地跟上。
陸青枝穿上陸祈安帶給他的隔水罩衫,來到龍宮最潔淨的祭壇,床上的男子一絲不掛,已經做好術前的準備。
「嗯……看起來是爆炸造成的傷勢,有的卡碎片、有的組織壞死……不要緊,不會太難救。」陸青枝說出外科醫師都會咂舌的保證。
「大哥,我不是要你把人醫好。」
「那你想怎麼做?」
「我要讓他死,你再救活他。」
人子擺脫孝狀的條件就是「命盡」,死了契約解除,而人瀕死到死有個模糊的過渡階段,陸祈安就是要鑽這個法咒的漏洞。
陸青枝大概了解原由,反問他冰雪聰明的四弟:依這個傷患的體質,只要傷好的了,他就不會死,忍一下就過去了,不一定要賭上性命。
「我不喜歡受制於人。」
原來如此,陸青枝看著陸家兩代傳人,以為他們追求的大道叫「自由」,豁出性命也不做違心事。
一旁安靜看著的陸晴空,恍神似地發問:「弟,那是什麼人?」
「沒什麼,就是一個比較投緣的小哥哥。我在外面不會亂來,哥哥們應該明白祈安的為人,不會懷疑祈安吧?」
陸青枝扼腕陸判不在,沒人能數落陸祈安竟把一個單純的問題說得好似小女友在澄清沒有劈腿一樣。
此時,水晶床上的淳于燦藍呢喃一聲:「師父……」
陸家兄長直直望向說謊被打臉的四弟。
陸祈安露出了然的笑容:「我想他的師父一定是像我一般玉樹臨風的人兒。」
陸青枝和陸晴空不約想起陸判常在嘴邊叨唸的話:這小子到底是誰養大的?怎麼老不要臉?
陸祈安對淳于燦藍信心喊話:「小藍哥哥,你不會有事的,祈安就來當你最最尊敬景仰師父的替身,抓緊我。」
淳于燦藍仍閉著眼,人昏迷著,卻聽話拉住陸祈安的食指。
一二三,當他已經感到安心的時候,陸祈安單手提劍,一把刺穿淳于燦藍左胸。
孝狀浮現出來,從紙面湧出泥濘的血墨,到了已經流不出血的時候,才淡成一張無字白紙。
「大哥!」
陸青枝早已做好準備,相當細小的綠藤從淳于燦藍胸前長出,把破碎的心肉縫補回去,固定在它原本的位置。
陸青枝縫到一半,發現有些不對勁。
「老四,這不是人心。」
碎開心肉露出一顆顏色相當純粹的藍珠石,還未長全,仍在脈脈跳動。
「大哥,把它放回去吧?」
陸祈安沒有笑,但藍珠子卻映照出他醉人的笑顏,滿心都是他。
陸青枝也看見了藍珠夢幻的倒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木頭神經沒細想這會不會戳傷他四弟。
「祈安,他很愛你。」
陸青枝沒停下縫合的動作,努力要把心肉拼回完整,好在淳于燦藍撐到剪線完,才從人身變成一隻小黑蛇。
陸祈安用指頭給小蛇做心肺復甦,挲了十來下,小蛇的肚子終於有了起伏。
陸青枝偏頭用罩衫擦去汗水,陸晴空在一旁熱烈鼓掌。
突然間,小蛇扭動起來,散發出黑氣,以為牠要走火入魔,嗤嗤發出含怨的呻吟──
「師父……為什麼你比較疼箕子閒那個笨蛋!」
陸祈安手指輕點已經康復的小蛇腦袋,還真愛計較。
陸晴空扳著手指加減:「所以說……」
「至少有兩個。」陸青枝數學比較好。
陸祈安笑了下,擺出一副「祈安不懂哥哥們在說什麼?」的裝死表情。
陸青枝戳了下陸祈安肚子,陸晴空也輕輕一戳。任憑天地無敵大道士,陸祈安還是抱緊自己肚皮防衛,但這沒什麼用處,身為排序較後的弟弟,生來就該是給兄長玩寵的命。
等陸祈安被揉得毛都亂翹起來,陸青枝和陸晴空把他牢實合抱在懷裡,寶貝終於失而復得。
陸祈安怎麼會不明白兄長們日夜為他憂慮的心情?他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以國師大人的身分在龍宮悠遊,每天都笑得沒有煩惱似地。
「大哥、三哥,對不起,祈安讓你們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