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蔚夜半醒來,發現整張床被紅花淹沒,那鮮明艷麗的花柱,一見就知其芳名。
清醒點好嗎?她就只是一個不守分際的租客。
可當蘇蔚撥開身側的花葉,卻見朱槿裸著光滑的肩頸,在花中明媚望著他笑,隨時等著為他開展。
蘇蔚心知這是幻覺,因為真實的朱槿身上滿布傷痕,心疼她卻無從下手。
蘇蔚斗膽伸出手,撫摸他渴望已久的秀髮,讓心底的欲念化成花木纏上他手心,沿著他手臂內側烙印上花的圖騰。
蘇蔚為了不像樣的春夢,沒能睡好,一早醒來特別梳好頭髮,別上純金的三葉草領扣,就是在等朱槿來叫他起床。
可是他等了又等,只有聽見樓下的笑鬧聲,走下樓去看情況。朱槿正摟著穿好制服的小女孩,給她一記大大的額頭親吻,然後相視而笑。
果然有了孩子(小妹),就不要他了。
朱槿發現站在樓梯上的蘇蔚,向他燦爛招呼:「早安。」
蘇蔚嘴邊囁嚅一連串的字句,拖了很久才回應那聲早。
(妳怎麼沒有叫我起來?我等妳很久……)
「叔叔,你怎麼這麼晚起來?」小桑受不了地說。
「要妳管。」
「蘇蔚,我帶小桑去上學,早餐在桌上。」
蘇蔚當作沒聽見也沒看見小四方桌上豐盛的餐點,逕自走到廚房去倒水。
小桑翻過白眼,這個被媽媽嬌寵長大的男人,真以為自己是要人捧著的王子殿下嗎?
朱槿摸摸小師妹的腦袋,要她向心情不好就不想講話的蘇蔚道別。
「叔叔再見。」
「哦。」
蘇蔚等著朱槿的車發動才走出廚房,坐上餐桌,拿起筷子,戳了戳完美切半的溏心蛋,都是他喜歡的菜色,但他就是不想吃。
蘇蔚跟溏心蛋鬧了一陣彆扭,聽見車聲駛進庭院,接著是輕快的跑步聲。
「蘇蔚,我回來了!」朱槿喘著氣喊道。
「怎麼這麼快?妳有遵守道路交通安全規則嗎?」
朱槿不好意思笑了笑:「因為我想跟你一起吃早餐。」
蘇蔚輕哼一聲,起身去盛好另外一碗飯,灑上一點芝麻,揀了一雙紅花圖樣的筷子,放在自己對面。
朱槿趕緊洗好手入座,蘇蔚把靠近他那邊的溏心蛋挾給她。
「怕吵醒你,沒有叫你起來。」
「妳們那麼吵,我已經醒了。」
「那我明天可以上樓叫你嗎?」
「隨便妳。」
蘇蔚雖然端著一張高傲的俊臉,但他們所在的木餐桌紛紛冒出點點小花,供朱槿參考,他現在正是心花怒放。
朱槿今天接到午餐的單子,要做五十個加大便當,來自地主田胖子的訂單,他們家的牛蕃茄要採收。
蘇蔚看朱槿穿上農婦的花褲、熟練戴好斗笠,問她這副搞笑的裝扮是從哪裡來的。
朱槿笑答:「是素水做給我的。」
素水是田胖子的媳婦,矮個子,身形豐滿,和田胖子站在一塊就像兩只福氣娃娃。蘇蔚記得她剛嫁來這裡也是嬌嫰的少女,生了孩子之後才變圓的。
但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素水不是人。
村裡人都知道的事,蘇蔚就不信朱槿這個前任道姑看不出來。
「蘇蔚,小桑等下會回家,你們可以一起玩。」
「誰要跟小孩子一起玩!」
「我怕你一個人孤單。」
「怕我孤單妳就快點回來。」蘇蔚一點也不想跟小學生單獨共處一室。
朱槿微笑以對,蘇蔚就覺得不妙。田胖子家裡地很多,最遠的一塊隔了三座山頭遠,來回一趟至少要到傍晚。
朱槿笑著安撫蘇蔚,蘇蔚眼巴巴目送她甩尾上路。
朱槿走後,大概快到一點,蘇蔚去應門。
照理說,該是一個娃,怎麼眼下來了一雙?
「蔚叔好。」圓滾滾、剪著瓜皮頭的小男生向蘇蔚一鞠躬。
蘇蔚抽出手機,長指劈哩叭啦撥打電話,對方很快接通。
「田楓,你是什麼意思?」
「阿蔚,我老婆不太舒服,我帶老婆去產檢,胖瓜就給你照顧。」
「你當我家是托兒所嗎?」
「反正你很閒。」
「死胖子!」
蘇蔚握緊手機,因為怕朱槿會打電話找他,不敢亂摔。
蘇蔚回過頭來,用省視牲畜的眼神看著兩個小孩,胖瓜嚇得縮起肚子。小桑拍了拍胖瓜的背,給他打氣。
「叔叔,我會照顧小瓜,你去做你的事,不用管我們。」
「小鬼,說是這麼說,你們要是摔破頭還是沉進河裡,還不是我要負責?」
「也是,那我跟你保證,除了上廁所,我跟小瓜都會待在一樓,不離開這間屋子。」
小桑選了採光充足的餐桌,叫來畏縮的胖瓜,一起放下書包,拿出陳老師今天交代的作業。
蘇蔚則是挑了離他們最遠的位子,泡好茶,拿平板看股。
小桑真像她說的,都在教胖瓜寫功課。胖瓜如同田家一脈相傳的子弟,不會讀書,才兩題數學也能算到收盤。
「謝謝小桑師姊。」
小桑露出聖母的笑容:「不客氣,我道白蓮門即是為了拯救蒼生離水火。」
然後胖瓜從卡通皮包拿出五百塊給小桑,小桑樂得收下。
「等一下!」蘇蔚叫停,「妳怎麼可以拿他錢?瓜仔,給我把錢收回去。」
胖瓜看了看蘇蔚,又看了看小桑,不知道該怎麼辦,很是慌亂。
小桑正色道:「這是家教費和安親費,我這是拿錢辦事,有什麼不對?」
蘇蔚再次掏出手機,作勢要直撥朱槿告狀。
「慢著!我今天就免費服務一次,你不能跟大姊投訴。」小桑痛心把五百塊鈔票退還委託人。
蘇蔚太了解了,小孩子這種自找麻煩的生物,不盯著就是會出問題。
蘇蔚過去把胖瓜拉到自己身後,把他和這個滿腦子歪腦筋的小魔女隔絕。
「叔叔,請你明白,像我這種沒有家長提供資源的孤女,只能自己賺學費。我拜託師父讓我在朱槿師姊身邊習道,總不能讓她拿退休金養我。」
「妳有道理,但這不構成拐笨蛋錢的正當性。」
田胖子家裡目前有五個小孩,一個在媽媽肚子裡。老大在高中扔鉛球扔到全國第二,老二國中正在叛逆,老三就是胖瓜,老四剛學會爬走。兄弟姊妹幾乎分光了父母的注意,胖瓜就算走丟也是兩天後才會有人發現。
之前走丟就是蘇蔚在廢雞舍找到人抱回來的,蘇蔚把胖瓜唸了一路,後來田胖子說他兒子得了創傷症候群,聽見蘇蔚的名字就發抖。
由小看大,蘇蔚已經預見胖瓜坎坷的一生。
「妳要是害他以為拿錢才能交到朋友,他以後怎麼和人建立正常的關係?」
「他就算不給我,也是被高年級拿去買飲料。」
蘇蔚聽了,用銳利的眼神掃視胖瓜:「她說的是真的嗎?」
胖瓜抖得不成人形。
身為被霸凌經驗豐富的過來人,蘇蔚低眉沉思一會,然後抬眼看向小大人模樣的小桑。
「妳是朱槿的師妹,那妳打得過體形兩倍的學長姊嗎?」
小桑保守地說:「我是智力取向,偏向跟老師背後告狀那一套。」
蘇蔚從皮夾掏出兩張千鈔晃了晃。
「如果妳能解決這件事,就是妳的。」
小桑掩脣一笑:「原來叔叔也有乾脆的一面。」
蘇蔚也想過找陳聰明處理,但現在老師沒有什麼地位,更何況是代理老師,那些惡霸學生都心知肚明。
小桑是學生,她出面比田胖子用家長身分去講,比較不會激起師長的防衛心。而且就算學校沒能處理,因此讓那些惡霸學生目標轉向欺負她,也算保住了胖瓜的人身安全。
小桑也有後招:「真的沒辦法,就請朱槿姊姊家長日去學校表演空手劈磚。」
啊,蘇蔚差點忘了,這小妮子背後的監護人是朱槿。
「妳姊還有什麼不會的?」
「談戀愛啊,完全不行。」小桑瞄了蘇蔚一眼,特意嘆了一口氣,「如果對方不告白,我姊絕對不可能明白對方的心意。」
蘇蔚不相信,他只要一皺眉,朱槿就知道他在嫌棄佐料太重。
「叔叔,察顏觀色是我們道門自小進行的修煉,就算不是你,隨便一個客人,她都看得出來。」
蘇蔚動搖了。可是要他主動開口示愛,還不如要了他的命。
「不過這也說不准,朱槿姊姊最在乎我們和師父了,如果多了解我們姊妹和師門的事,對於追求她總是有所幫助。」
小桑突然說她口好渴,好想喝冰冰涼涼的果汁,最好也幫小瓜來一杯。
「誰、誰想要多了解她?」
蘇蔚轉身去冰箱拿了他自製的水果茶過來,倒了兩杯。
小桑心想:啊,真的中了。
「我只是擔心她以前是恐怖殺人魔而不自知,沒有別的意思。」
「誰會預設房客是殺人魔?叔叔你心理問題比較嚴重吧?」
蘇蔚以前真的遇過,外表很正常的年輕夫婦大老遠跑來要跟他媽租房子,他媽不讓那對夫妻碰他,輕聲要他去溫室躲著。結果等他打瞌睡醒來,家裡四周停滿警車,莉莉的警察阿公也來了,那對夫妻休旅車上裝滿兒童屍塊。
「叔叔你幹嘛說恐怖故事?你看你嚇到小瓜了!」小桑安撫快要哭出來的胖瓜。
「怎麼都是我的錯?」蘇蔚只是想證明他不是胡思亂想。這裡遠離社群,連帶讓犯罪者也以為可以藏匿,治安並沒有比城市好到哪裡去。
小桑忍住翻白眼的習慣,要蘇蔚先給她拍一張照。
「為什麼?」
「你想想,從來沒與異性來往過的大姊和一名年紀相仿的單身男子同居,我們師門姊妹都要暴動了。」
朱槿離開前,師妹們怕她一忙起來就忘了老家,交代她每天都要拍照報告日常生活,朱槿也依約照做。她那些美味的食物照片總能看見另一個人的身影,修長白淨的手指、或是體面的衣著,還有脣角引人遐想的美人痣。
有天,四師姊忍不住在群組大爆發:拜託給我拍臉啊啊啊!
朱槿:可是他不喜歡拍照。
朱槿說不拍就是不會拍,怎麼跟她撒嬌都沒用。所以這件事,只能委託小桑來了。
「叔叔,我就拍一張。你放心,光看臉,就算我們姊妹眼光比天高,你的分數也不會太差。」
蘇蔚不喜歡拍照,也不喜歡被品頭論足,但還是咬緊牙讓小桑照相。
「我都故意拍醜了,你怎麼沒死角?」小桑撇撇嘴,把零美肌的美男照發送出去。
「拍都拍了,妳快點講。」
「叔叔,你已經站在以往從來沒有男性到達過我姊心中的位置,良心建議,你主動一點會有很大的優勢。」
「我做不到,我想了幾百次才問她一句以前工作辛不辛苦,要是我不小心踩到她的雷,她討厭我怎麼辦?」
「老實說,叔叔你身為男人,真的滿難搞的。」小桑嘆息道,胖瓜在一旁點頭。
蘇蔚也想成為陽光開朗的男性,但他的心就是那麼彆扭,能怎麼辦?
小桑說,他們師門曾經遭遇極大的變故,最後由掌門的小兒子,也就是她們師父和朱槿大師姊一肩扛下重任。當時朱槿才十來歲,一邊照顧病弱的師父,一邊養育年幼的師妹,還接案賣命賺錢,是師門的支柱。
「朱槿姊姊沒有童年,也沒有少女時代,她就是一夕成人。」
環境磨練出來的堅強意志,仿若木刻的心,不會動搖,但也因此少了該有的柔軟。
「有一次朱槿姊為明之姊代班,來了一個頭髮全白的老媽媽,哭求高人救救她被惡鬼纏身的獨子,磕頭磕到地板都是血。朱槿姊笑著回她:『這是令公子的罪過,連這種事都要母親來求,未免太不負責任。』」
當眾笑人媽寶,難怪被客訴到死。
小桑表示,雖然這只是工作上一件小事,但師父和師姊們卻感到不太對勁,問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她都答不上來,只是笑笑的,好像忘了自己也是個人。
「其實這很接近我道的『神女』,修煉下去境界一定能有大突破,但我師父和師姊們不希望她當神女,只希望她能得到幸福。」
只是這些年挑挑揀揀,連師父都想要跳下來娶她為妻,朱槿一概無動於衷。
結果突然有一天,朱槿向眾人宣布,她要退出道界還俗,找個好男人結婚。師父和師姊們過了三天三夜才相信這件事。
「你看,大家為她糾結不已,結果她只是神經粗壯。叔叔,你不說出口,你永遠只是恩師的兒子。」
蘇蔚明白了,比起其他適婚青年,就贏在他有個廣結善緣媽咪這一點。不管朱槿看起來對他有多好,那都只是她的社交禮儀,千萬不要自作多情。
蘇蔚看上去受到不小的打擊,但還是去拿了兩個布丁過來酬謝,肯定小桑情報的價值。
這時,院子的花葉揚起滴答輕響,下雨了,蘇蔚憂鬱地去鎖門,省得彩虹妖怪又來搶親。
可是蘇蔚來到門口,看見一排指頭大的小青蛙來訪。
「呱呱!」
胖瓜捧著吃到一半的布丁過來,蹲在門口與青蛙們對視。
「呱呱。」胖瓜跟青蛙們招呼一聲,又仰頭看向蘇蔚,「叔叔,我可以請朋友吃布丁嗎?」
「他們消化系統和你不一樣,好比他們請你吃蟲子你也不能吃。你有這份心意就夠了,朋友可以互相理解。」
「好可惜,布丁好好吃。」
青蛙向胖瓜敘明來意,族內有佳侶成親,希望得到仙子的祝福。
「仙子?該不會是我吧?」蘇蔚皺眉反問道。
胖瓜點頭。就像當年他爸媽結婚,蘇蔚曳著一身濕透的大紅禮服在雷電交加的風雨中為送親的隊伍壓隊,他媽媽現在說起往事還是感動到眼眶紅,沒有蔚哥,就沒有他們了。
蘇蔚心想他快四十歲還是個光棍為什麼要他給新人祝福不怕他詛咒嗎?只能敷衍地說幾句「百年好合」。
蘇蔚低下身,食指輕點雨水積成的水窪,眨眼間,門庭的泥地幻化出大片的水池,高低相間的荷葉如綠傘演奏出雨帶來的佳曲。
當花苞逐枝綻放開來,胖瓜和小桑合聲發出「哇哇」的叫聲,蘇蔚就算被拉著衣角也只能認命。
這場音樂劇直到雨停才落幕,蘇蔚揮揮手叫青蛙們回家去,背後和手臂則是各掛一隻睡著的囡仔。
大約傍晚時分,有人來喊門,蘇蔚過去應門,是痞氣的田胖子還有挺著肚子的胖子太太,去醫院檢查回來,順道過來接小孩。
「蔚哥,謝謝你照顧瓜仔。」素水誠摯向蘇蔚欠身致意。
「怎麼生那麼多個?你們是嫌時間太多嗎?」
「哥,謝啦。」田胖子得意揚揚,胖子就是精力旺盛。
「我沒有弟弟,滾!」
大人寒暄完,素水低身向剛睡醒的胖瓜叫喚:「瓜瓜。」
「媽媽!」
胖瓜大步奔向母親的懷抱。可惜母親懷孕沒辦法抱起他,只能由有點凶的爸爸把他扛到肩上。
小桑站在蘇蔚身後,望著有父母疼愛的胖瓜遠去。
「小鬼,起風了,快進來。」
小桑抽了下鼻子,讓蘇蔚牽著她進屋。
一直到夕日沒入天際,朱槿才開車回來,開門迎上已經煮好的晚飯和蘇蔚的臭臉。
「太晚了,我生氣了。」
「抱歉抱歉,路上遇到一隻山妖。」
朱槿一般不跟小妖小怪計較,但知道它跑去驚嚇孕婦並以此為樂,還是出手教訓兩下。
朱槿一邊擺好碗筷,一邊柔聲向蘇蔚求饒,雙手合十湊到蘇蔚面前,蘇蔚看也不看她。
小桑看得白眼都要翻上天際,明明聽見車聲就開心得忍不住喊出名字,再裝啊?
蘇蔚碎碎念道:「就算妳信任我不是會對小女生動手的變態,我對她充其量只是陌生的叔叔,不要讓剛來異地生活的小孩子感到寂寞。」
小桑咕噥著,她哪裡感到寂寞?叔叔不是整個下午都陪著他們嗎?
「我錯了,以後會好好陪在我們小桑身邊。」朱槿摸摸小桑的腦袋。
吃完飯後,蘇蔚把自己關進房間裡,時間晚了也沒有出來道晚安。
等朱槿給小桑講道完,撫著孩子入睡,聽見敲門聲。
她披髮打開半扇房門,看蘇蔚穿著合身的深藍西服,胸前別著玫瑰胸針,顯然精心打扮過。
「妳出來,我有話跟妳說。」
朱槿掩上房門,走廊燈光迷濛,只見蘇蔚拿出一只手作布偶,布偶側頭別了一朵朱紅色扶桑花。
「妳可能以為我性別歧視,但我認為每個女孩子都該有一個娃娃。」
朱槿接過,垂眸看著柔軟的小娃娃。
「蘇蔚,謝謝你。」
蘇蔚看她收下來,沒有排斥、厭惡、覺得他是變態的反感樣子,才抖著雙腿走上樓。
他知道對朱槿不該含蓄,要衝才能確認關係。但比起表白,要她掏出心來,他更想要珍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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