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鳥蟲還未醒,軍伙房已忙得一塌糊塗。
要是英王還在世,湯飯如果沒有趕在將士晨起前及時送到,廚子可是要被殺頭的。
伙房響起掌廚鐵大石的咆哮聲:「這鍋麵湯誰煮的!」
「管四,是管四!」眾人毫不猶豫把人拱出來。
「鐵叔,怎麼了?」姒綰拐著腳從記帳的外棚走進熱氣逼人的伙房,一點也不畏懼掌廚的煞氣,那雙過分精緻的桃花眼直直望著鐵掌廚。
人稱鐵石心腸的掌廚鐵大石,見了姒綰,頓時軟下嗓子,用老妻也沒聽過的溫柔聲音回應:「你……沒事,屁股會痛嗎?」
老廚兵們竊竊私語:美男子可真好吶。
姒綰臉皮一抽:「謝謝鐵叔,它還……過得去。」
姒綰本想細問他負責的餐食有什麼問題,他可以學習、他會改進、他會盡心盡力,可鐵掌廚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就命人把他煮好的營養麵湯倒去臨水的菜田澆肥,還柔聲請他以後不要再進伙房,不然新兵吃病就不好了。
姒綰受到不小打擊,他的手藝真的那麼差勁嗎?
曾經他夜半在袖子攢著桂花糕到別宮,聞見香氣的弟弟們圍上來,「皇兄」一聲接著一聲,叫得狗腿無比。
可囫圇下嚥後,兩位小皇子臉色都垮了下來,阿紊還哭了。
英王:呸,狗也不吃!
琴棋書畫、允文允武、百項全能的前太子殿下,唯獨不會煮食。
姒綰懷想,這輩子好像只有楊純那傻子不會嫌棄他做的飯,總是用要吐出來的表情吃個精光。
姒綰回到記錄糧米的簡陋布棚子。他剛發配來軍伙房,因為能讀書寫字,鐵掌廚就讓他去管軍糧倉儲──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廚藝實在無可救藥。
一會,鐵掌廚端著木托盤走出伙房,來到布棚下。
「鐵叔,又少了。」姒綰起身向鐵掌廚報告。
鐵掌廚繃緊老臉,老元帥死後,軍紀潰散,除了王將軍,將官總把軍營當成自家的庫房。南方千里迢迢運來的新米,半路就被換成蟲蛀的舊米。
「阿四,你別多想,這事咱們無能為力。你看朝廷派那『太子殿下』來監軍,結果什麼也沒用。」
姒綰乖巧附和鐵掌廚,像個無知的小兵裝傻。
「這你先送去給李大夫,他醫帳子在東邊那株榿樹下。」
「好的。」
姒綰正要去送餐,鐵掌廚又叫住他。
「鐵叔,還有事嗎?」
鐵大石嘆氣:「李大夫和王將軍關係不好,王將軍又把你……叔怕你被欺負。」
「叔莫怕,我這就去給他們倆搭上友愛的鵲橋。」
姒綰自小拈著兩個弟弟長大,知道男孩子總愛爭強,不過小吵小鬧,他就出面當個和事佬,相信將軍大人和軍醫大夫一定能握手言好。
姒綰拐著腳,橫過半個營地,來給軍醫李大夫送飯。
這是姒綰第一次來到軍醫帳子,臨水綠樹,點綴幾盆香草,帶著幾分不同於北疆的南方風情。但他進了醫帳,除了裊裊薰香,沒見到軍醫大夫,只有滿帳子哀嚎的新兵。
姒綰看見熟人:「這不是田家的阿平?」
「阿四哥哥……」趴在草蓆上的新兵哭了出來。
姒綰因為長年寄居在李大娘的醫館,耳濡目染學了點皮毛,過去給鄰家小弟田平把脈,知道他是水土不服,又熱又痛又拉,還想娘親了。
姒綰輕拍田平腦袋,過去藥箱撿了碎甘草,過來讓田平起身喝口水,再把甘草片給他含在嘴裡。
旁人看田平受了照護,也跟著喊著「大夫救我」、「有勞好哥哥」。
姒綰清點藥櫃的材料,實在不夠讓所有病者用藥。他想了想,用角落的藥爐子煮起水,把餘下的甘草置入煮成藥湯,再拿外頭的榿樹枝條削成木片,把薄木片浸在藥湯好一會,用木片代替甘草給新兵們入藥。
姒綰打點好所有患者,回來田平身旁,問他軍醫大夫在哪。
田平臉微紅,說大夫總是從夜裡「忙到」早上,應該快回來了。
如田平所說,姒綰聞見從帳外飄來的酒氣,轉頭望去,是個披著白罩衫的青年,醉眼朦朧,走路跌跌撞撞,衣衫很是不整,姒綰甚是可以瞥見對方垂在兩腿之間的「器物」,竟然連裏褲也沒穿。
姒綰不用問也知道軍醫大夫去幹了什麼好事,難怪軍伙房的叔伯提起這人總說「李大夫醫術高明……」就沒有下文,看來人品很有問題。
即使如此,總是三軍的醫官,姒綰仍是向他抱拳行禮。
「小人廚役管四,見過軍醫大夫!」
李軍醫搖晃走近,然後一手摸上姒綰後臀。
姒綰眉頭抖了兩抖:「大夫,請自重。」
「早聽說軍裡來了個美人,我以為是像娘們的小相公,沒想到真正是絕色,腰是腰、腿是腿,臀肉勻實的手感更是沒話說,難怪王捷之會那麼心急搶下你。」
「……大夫,請自重。」
姒綰使勁抓下那隻鹹豬手,強撐著快要破碎的微笑。這軍營是中了什麼詛咒?怎麼個個不放過他屁股?
李軍醫自討沒趣,似乎想要挽回一塌糊塗的名聲,把身子探進藥櫃那頭,在一團亂的雜物之中,拿出一只小青瓷瓶。
「你是來拿藥的吧?來,這是用來潤滑後股的軟膏,還摻了我獨門助興的成分。」
「不是,管某是來送餐的。」
李軍醫沉吟一聲,仔細端詳姒綰雙腿站立的姿態,憑著一雙醫者的火眼金睛,看出端倪。
「原來王捷之還沒把你給睡了。」
姒綰無言,這大夫還真是有兩把刷子。說的不錯,王將軍只叫他把衣服脫了,然後沉聲逼問他是誰派來的奸細而已,真是寬宏大量。
姒綰想起他搭鵲橋的要務,輕咳一聲,向李軍醫探問為什麼對英勇神武該被當作英雄拜的王將軍,口氣如此不友善?
「他太較真了。」李軍醫嗤了一聲。
李軍醫向姒綰輕蔑說起王將軍這些年來被胡人砍了又砍、從馬背上摔了又摔,還是撐著傷軀殺回沙場,自以為英雄,事實上不過就是一個被人看不起的胡奴子。
「當看門狗當得那麼窩囊,看著就令人不痛快。」
姒綰垂下雙眼。
「怎麼?讓你心疼了?」
「是國家虧待他。」
姒綰向軍醫大夫拜過,默默拖著腳步回營。
李軍醫定在原地好一會,突然拔腿追出帳外。
姒綰走得慢,聽見動靜,在瀕水的柳樹下側身回眸。
「我是李回春!」
李軍醫這麼一喊,姒綰凝起的眉頭稍稍鬆開,露出慣常的淺笑。
「我知道。」
蘇州永安郡李氏,世代行醫救人無數,他寄住六年醫館李大娘膝下唯一的命根子,姒綰就算化成灰也不敢把救命恩人的兒子不放在心上。
「萍水重逢,這麼說可能不妥,但我還是希望小春你能改改驕矜的性子,不是你裝作不在意,就不會受傷。我怕你會因為太驕傲而失去心愛的人。」
李軍醫聽了姒綰像溫水似的建言,收起輕佻的笑,面無表情板著清俊的臉龐。
「你懂什麼?你又懂我什麼!」
姒綰心想,他有兩個和李軍醫差不多年紀的弟弟,這種長得好、才華出眾、從小被人捧在手心的年輕人在鬧什麼小性子,他怎麼會不懂?
雖然如此,他仍是端著有禮的笑顏,把自己放低一階,誠心回應李軍醫的質問。
「人心自古難明,小人不想托大。但若是軍醫大夫不嫌棄,也可閑下找小人說說,小人必定備妥清茶,靜候大夫到來。」
入夜,王將軍練兵歸來,看親兵眼神不對,入帳就望見姒綰長跪在地,雙手捧著餐盤,舉案齊眉。
「恭迎將軍!」
王將軍畢竟見識過大風大浪,臉色一會便恢復如常,看也不看姒綰,隨手解下佩劍。
「把飯菜呈上來。」
「是!」
姒綰殷勤地給將軍大人座席布好菜,在一旁又是倒茶又是噓寒問暖,讓王將軍以為他摔到腦子。不然怎麼會昨天怕他怕個要命,今日又興沖沖貼上來。
「小人今日更加體認將軍大人的辛勞,日後會對將軍更加盡心。」
「不必。」
王將軍生硬拒絕姒綰示好,但姒綰仍是笑咪咪望著他。
「小人雖然渺小,但日後都會站在將軍大人這邊。」
可能這話說得太軟,觸及到王將軍某處心肉,他竟然沒有回絕。
「你這個人真真假假,在我摸清你底細前,我不相信你。」
「將軍大人可真謹慎。」姒綰感到有些為難,他有要務在身,總不能直接跟王將軍攤牌「嘿,我就是被朝廷派來監軍的廢太子本人喏」。
王將軍吃著姒綰親剝的豆仁,有意無意提起昨夜所見他身上的傷疤。
「你以前遭刑求過?」
「沒這回事,那都是我死去的老爹打的。他好飲酒,心情不好就打人。」
姒綰不願說先帝壞話,但他實在在先帝手中吃過不少苦頭。有一次被打到三天下不了床,阿紊和小綵兩個糰子還跑來東宮哭,心疼死他。
「你的右腿……」
「年輕時去南方路上壓傷的,已無大礙,只有下雨天會抽搐……將軍大人可是擔心我?」
王將軍握拳敲了下桌子,姒綰立刻閉上嘴。
姒綰在心頭腹誹:將軍大人這脾氣真是的,要怎麼娶老婆?
「我倒是為將軍大人感到憂心,老元帥已逝,朝廷無人為將軍說話,一字半句也好。」
「這不關你的事。」
「是啊,我就想想。」
王將軍今晚本來沒什麼胃口,都被快被北疆貪得無饜的老賊頭給氣飽,但聽姒綰和他說話,不知不覺,竟把飯食一掃而空。
那刁奴低身收拾碗盤的時候,還對他笑了笑。
姒綰去外頭端水,回頭給王將軍擦洗身子。
王大將軍神情不善,好像在防著姒綰給他偷襲,但還是由著他解衣。
姒綰早知道武人身材好,但親眼見到還是不住讚嘆,只是刀傷、箭傷也少不了,真想給他呼呼兩下。
「你看什麼?」
「只是想,這樣咱們就扯平了。」
「……」
姒綰洗得很仔細,被那雙溫暖的掌心挲揉,王將軍氣血正盛的年輕身軀不免起了反應。
姒綰只當給幼弟挲澡,像英王個頭長得比他大了也還是要他洗身子,渾然不覺王將軍在忍耐,貼著他耳畔問道:「將軍和李軍醫交情如何?」
王將軍聽到李軍醫這個人,猛然坐起身,氣得大吼:「為什麼提到李回春那無恥傢伙!」
姒綰心道:糟,看來過節不小,他怎麼會以為王將軍比較不會計較?認識以來,將軍大人一直都滿小心眼的。
「無事無事,今個我去給李軍醫送飯,軍醫大夫關心將軍大人身子,我就順口問問。」姒綰趕緊陪笑安撫。
「他是什麼浪蕩子?我還不知道?你以後不准再去!」
呃,他還跟李軍醫約定要喝茶談心,王將軍這要求恐怕有些難辦。
「笑什麼?別敷衍我,不准去見他!」
「沒什麼,只是想到我兩個弟弟。」
一人拉一邊,吵著「皇兄不可以跟他好」,令人好氣又好笑。
「你不是只有一個弟弟?」王將軍又抓到他一個錯處。
「我三弟已經離世。他也是軍人。」
王將軍不再追問,可能誤以為他三弟是戰死沙場的英靈,但他那個被人歌頌為「大夏戰神」的綵弟英王,最後並不是死在戰場。新帝命其在刑場暴屍三年,除了血親,誰也不准為反賊收屍。
姒綰由衷感謝將軍大人的沉默。在他身邊可以察覺,王將軍絕對不是一個粗人,他相當會看人眼色,這是出身低微的人才能學會的本事。
眼看將軍大人已經累了合上眼,姒綰起身為他拈熄燭盞,輕聲祝禱。
「朝廷無人、腹背受敵,但我會守著你,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