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喪門輕腳踩著舊布鞋回到車上，明知道對方沒有痛覺，還是不敢用力。

　　他看不見的阿喂姨正藏身在他的右鞋底，陸祈安說她「年老昏花」，最好先帶回山上靜養。

　　「阿姨，不好意思，委屈妳一下，請先回我家休息一會。」

　　陸祈安在電話中複述喪門的話。

　　雙星睜大眼，雖然不想跟壞道士說話，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合聲追問：「你為什麼又要再說一次？她為什麼聽不見我們？為什麼？」

　　陸祈安咯咯笑著，喪門握著手機，感覺笑聲傳來的震動。

　　陸祈安隔著百里的距離向小星子解釋，是相容性的關係。

　　阿喂是二維度那邊的婆婆，只能存在於點線面，而喪門內裡又高了人類一階，跨越太多次元，無法讀取對方的訊號。

　　「是我的疏失，帶著孩子怎麼也不該亂來。」

　　「嘛，結果總是好的。」

　　喪門沒有忘過禁止聯絡的條件，卻等了一陣子才問起。

　　「是你不能聯絡我，又不是我不能聯絡你，我可是世界無敵大道士。」

　　「不影響到你就好，我很高興能聽見你的聲音。」

　　「我還能讓你更高興呢！」

　　喪門聽見陸祈安叫了總務課小工讀生的名字，「芽芽，我要看臉～」、「吼，陸會長，就跟你說過，按那個攝影機的圖案就好了！」、「什麼是攝影機？」

　　忙了好一會，陸祈安終於成功開啟視訊功能，螢幕亮起他的笑臉，把頭髮綁成一束衝天炮。

　　「喪門，這就是坐擁權位的好處！」

　　「我記得福德已經教過你很多次了。」

　　「這太為難老人家了。」

　　「你也才二十歲。」

　　「沒辦法，歲月催人老。」

　　喪門又說：「下令全公會可愛的妹子去服侍你，很開心對吧？」

　　陸祈安笑容微微一僵：「怎麼會呢？一點也不開心呢！」

　　一旁傳來豆芽小姐的抱怨：「喪門哥，他超過分的，年前我們已經夠忙的，還要所有女性排班來會長辦公室給他泡茶端點心，你知道他甜食總共買了多少錢嗎？他自己吃就算了，剩下的還叫我分出去（限女），害大家都變胖！」

　　「我有我的苦衷，我沒辦法喝男人沏的茶。」

　　「那為什麼資紀課的淳于燦藍也能兼一日秘書？」

　　「小藍不一樣嘛，他長得漂亮又很好用。」

　　豆芽子：「混蛋！」

　　陸祈安讓小豆芽回總務課去，自個面對喪門平靜的眼神。

　　「是這樣的，遇見你之前，我一直喜歡胸前柔軟的女性，從十八歲到八百歲都很好。」

　　「你不用解釋了。」

　　「星星～」

　　「少來。」

　　「最愛你了～～」

　　喪門戳了戳手機討好的笑臉，被孩子拉拉衣角才回過神來。

　　「再等爸爸一下。」喪門合手向雙星致歉，回過頭來瞪向陸祈安。

　　「總之，這算陸家的鍋，回去聽婆婆細說便知詳情。」

　　從陸祈安提起祖父，喪門就有預感，能讓玉山淹了也只想著下一餐的他爸媽這麼積極，又那麼理所當然麻煩陸家，總是有隱情在。

　　「祈安。」

　　陸祈安長應一聲。

　　「我們說好了，從今以後，不管什麼壞事都要一起承擔，所以，我會好好為阿喂姨送行。」

　　喪門明明什麼都還不知道，卻已經知道了。

　　「嗯，你就幫幫我吧。」

　　
　　喪門回到老家，原本亂糟糟的客廳已經收拾整齊，擺出招待的茶水點心。

　　喪門放下背上打盹的孩子倆，在主位前脫下鞋，灑下帶來的塵土。

　　「阿爸、阿母，你們也該說實話了。」

　　喪母瞄向特別穿上不合身吊帶褲的喪父，喪父抓抓腦袋，只說他小時候日子不好過，沒爹沒娘，和山頭的陸家少爺相依為命。

　　雖然陸祈安他爺爺成年後風流倜儻，不知道迷走多少女子芳心，但少縈老爺其實很害怕寂寞，不想一個人住大房子的他，在林蔭處畫了陣形，說要從異界召出一個服侍他的老嬤嬤。他堂堂陸家大少爺，怎麼可以沒有僕佣使喚？

　　阿喂就是這麼倒楣被抓來人間。

　　「她」初來不會說話，只是憑附燭火的影子，不管少縈老爺怎麼問都不會有回應，教了「她」好些年，才會利用牆壁和地板兩面發出共振聲響。

　　喪父覺得這樣不太道德，還把人家「打扮」成老太婆的樣子，少縈老爺只是說，等他成年就把阿喂送回去。

　　但少縈老爺成年後，喪父還是時不時在他家看見阿喂姨的餘影，仔細地打理家務。年輕的老爺子改口，等他成家就會遵守約定。

　　可是當他結婚生子，又把懷裡的孩子抱給阿喂看。

　　──廷君，這是姨婆，叫婆、婆。

　　喪父又提了一次，陸少縈那混帳再次反悔，說等他死前再做，孩子不能沒有老奶媽照顧。

　　可是有一天，那瘋女人趁少縈老爺不在，把阿喂趕走了，連帶小少爺一身傷，柔軟的小嘴都滲出血來。好像是要抱母親的時候，被狠狠甩落在地。

　　這讓喪家夫妻簡直氣壞了，廷君小少爺是全鎮的共有財產、義頭庄的小寶貝兒，要跟那女人撕破臉，卻又被少縈老爺攔下來。

　　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出事的。喪父四處去尋，找到在林子底耍自閉的阿喂，希望她能不計前嫌，幫忙看著廷君小少爺。但他也不確定阿喂是否能明白他的意思。

　　到頭來，悲劇還是發生了，再也沒有人能送阿喂回去，她就從山頭流浪到鎮上，像個人討生活，卻不是人。

　　
　　喪門聽老父說到這裡，認為還是得聽聽本人的說法，是恨是怨才能分辨明白。

　　「怎麼辦？四少爺又不在。」

　　雙子星牽著小手出面，合聲道：「這事簡單。」

　　既然那混蛋道士說了，是維度的問題，那麼祂們只要降低次元，就能連繫上阿喂的頻率。

　　把星子關閉亮度，動也不動放在那裡，就成了普通石子。

　　兩娃光著腳，踩上塵土，垂下灰眸再睜開眼，發出低沉老婦的聲音。

　　「我是阿喂，少縈老爺都叫我阿喂。」

　　某一天被陸家道士帶到人間來，見識到地底以外的七彩世界。

　　阿喂很感激少縈老爺──雖然她比較習慣叫他少爺──只要他笑，她就會跟著喂喂回應。

　　她被女主人趕走後，在林間徘徊，突然束縛她的力量不見了。她趕回陸家，發現一團死物緊緊抱著小少爺。

　　小少爺哭啞叫著「爸爸、爸爸」，阿喂才辨識出那團死物的身分。

　　小少爺離開後，阿喂也跟著離開，她漫無目標仿著人類生活，只記得孩子是少縈老爺心口流乾血也要守護的存在，所以小孩子很重要。

　　喪父哇地一聲，喪門趕緊去扶，看父親顫抖淌下老淚。

　　阿喂嘆道，四十年過去，現在鎮上已經沒有需要她的孩子了，她已經不想再待在人間世。

　　可是當年的罪魁禍首已經死得骨頭都不剩，又有誰知道怎麼為她指路？

　　門外突然有人大喊：「包裏！」

　　喪門出去收件，然後拿著一只牛皮紙袋回來。

　　翻到正面，只有寄件人的署名：陸廷君。

　　喪父喪母怔怔地再問一次：「誰寄來的？」

　　「應該是祈安他爸沒錯。」

　　喪門看他爸媽抱在一起尖叫，好像見到鬼的樣子，不，他們看到鬼也不會嚇成這樣。

　　喪門打開來，是一張畫得像地圖的紅符，再附一張便條紙說明：燒去即可。

　　喪門當下拍照記錄，回去給林然然看，林然然說，那是異界妖世的諸國通行證，不管是誰，只要得了這張符，就可以暢遊異界。

　　雙星發出阿喂生澀的笑聲，反覆呢喃：小少爺、我的小少爺。

　　喪門屈下長腿，把兩個孩子抱在懷裡。婆婆，可以不用擔心了。

　　他又想起陸祈安，本想問當年他是不是也看著一切？到現在是不是還會難受？那不是你的錯。

　　但喪門再接到電話不會說那些話，只會告訴陸祈安：哇哇，你爸真的超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