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數
晚間八點,古董店那位可愛的常客剛從國外著名景點觀光回來了,店長盛裝出席招待。
「還是這裡好。」穿著特大號時裝的中年婦人含入一塊手中糖霜巧克力餅,滿足地發出嘆息。她有一點雙下巴,被脂肪夾攻的瞇瞇眼,還有呵呵笑著的親切表情。
「不用恭維了。」喝茶還能有美人在面前微嗔挑眉,就是這家店不同於別家的貴賓服務。
胖女人還是笑著,捧起茶香滿溢的瓷杯。
「文文呢?好久沒見到牠了,還在和小弟弟打架嗎?」
「那隻貓上個月過世,那笨蛋要死不活好一陣子。」連海聲呶嘴說道。
胖女人垂下眼,憐惜地說:「因為小文很寂寞。」
「妳哪裡看得出來?」
胖女人溫柔笑道:「因為我是女人。現在年紀大了,有些後悔當初和阿相結婚沒有孩子。」
「那是他不想生,真不懂那種混蛋有什麼值得妳懷念?」
「他的高傲和孩子氣,我都很喜歡。」
這時,吳以文端著熱茶過來,女子的心思才從前夫轉開。
「白小姐好。」店員向胖女士恭敬一鞠躬,對於能讓店長客氣說話的貴客,從來不敢怠慢。
「小文,聽說你在調查那案子,我正好是延世相的前妻。」胖女士微笑,毫不藏私,大方歡迎店員問話。
「請問是不是妳殺了他?」吳以文單刀直入,連海聲仰天長嘯,笨蛋沒藥醫。
「也不算錯,他因為和我離婚而被世人唾棄,但其實是我先說要跟他分手。」胖女人挪了挪尾戒,「我發現我真的愛上他了,無法接受他和他祕書之間的私情。可我其實比別的女人還能容忍,如果沒離婚,他們或許不會分開。」
「白小姐,我不懂。」
「因為小文還是孩子呀,有沒有喜歡的對象了?」白小姐有些離題,但婆婆媽媽就愛八卦這個。
吳以文認真點頭:「知道很多、頭髮很長,綽號『女幽靈』,我是『自閉症』。」
白小姐摸摸店員的頭,表示喜歡人是件值得嘉獎的事。
連海聲在一旁瞪大鳳眸,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什麼時候交女朋友?從實招來!」
「老闆說了和師父一樣的話。」店員不懂店長反應為什麼這麼大,平常對他的生活都是放牛吃草。
「誰管你師父說什麼,那女的是誰!」
白小姐在一旁看得呵呵笑,店長嘴上說不在意,但心裡明明就放著這麼一塊心疼的軟肉。
「學姊……是名少女。」吳以文艱難回話。
「廢話,難道會是男的嗎!叫什麼?姓什麼?父母是什麼人?名下有多少財產?你可別什麼都不知道就跑去跟人家亂來!」
「老闆。」吳以文好不容易才從店長連珠炮中插進話,「什麼是『亂來』?」
白小姐聞言嗆了下茶水,而連海聲一時間回不了話,尤其吳以文還睜大眼認真向他提問。
因為種種緣故,店員跌跌撞撞唸到高一下,心智卻只有年紀的一半,數學成績也只有及格的一半。
白小姐很想看店長如何對孩子健康教育,可惜連海聲只是叫店員滾回房裡唸書。
沒多久,吳以文又拿著習作出來,想請全世界最會算計別人的店長「稍微指導」一下破破爛爛的三角函數。
連海聲接過數學的習作本,雙手忍不住顫抖。他發現吳以文不是公式背不起來,而是從最基本的算數就壞得徹底。
「以文,二加三等於?」
「七?」
「啊啊,你給我去杏林那邊把腦袋換掉!」連海聲忍不住崩潰,白小姐樂得大笑。
「老闆,沒有辦法。」吳以文不得已拒絕命令。
店員再次被吼回去寫功課,店長捂著頭痛的額。
「那孩子坦率不少。」白小姐溫柔地說。
「是臉皮變厚了。」連海聲提起紅墨水筆,飛快修正店員數學習作的愚蠢錯誤。
「其實,有個人能掛心是件幸福的事。等上了年紀就明白了。」門外來了接送的轎車,胖夫人吃完所有為她準備的低熱量點心,擁著皮草起身。「如果真的沒辦法,你會留下他吧?」
「當然,誰會帶個累贅走?」連海聲微微一笑,美麗而絕情。
「早安,咪咪,今天也要努力工作。」
古董店店員的作息總是在清晨六點開始,和床頭長手長腳的貓咪大布偶打完招呼,少年從上鋪跳下,展開一天的行程。
首先,到店長房間恭敬地請安。
「老闆早,起床吃早餐。」吳以文向紅色被褥裡的人兒欠身行禮。
「嗯……」連海聲絲毫不清醒地應了一聲。
然後店員得趁店長在床上掙扎的短暫時刻,前往廚房,繫上貓咪圍裙,煎蛋、揉飯糰、調香料,不見半點早起的疲態,忙得鬥志旺盛。
吳以文把食物裝盤,端到前店的櫃台,不料桃木桌上堆滿連海聲熬夜沒整理的文件,店員只得收拾起店長的殘局。
整理到一半,吳以文停下動作,拿起埋藏在文件中預訂機票的單據,看著時間和目的地,很快而且離這間店好遠。
店員深吸口氣,東西放在一邊,繼續工作。只是原本有條不紊的雙手漸漸不受控制,失手掉下好幾個文件夾,低身去撿,撿了又掉。
吳以文蹲在地上好一會,好不容易才把東西堆好。回頭準備中午好友們的便當,想著想著,等到他清醒了要佈置飯菜,才發現他做出來的菜清一律都是菜餔蛋。
男孩又發傻一陣子,直到上課時間逼近。
「老闆,我去上學了。」
最後,店員只是垂頭喪氣去店長房間說拜拜。
「哦……」連海聲翻了身,繼續補眠。
「吳以文,今天怎麼特別沒精神?」
楊中和趁中午休息時間,問候一下前頭要死不活的同學,今天數學老師拿粉筆丟他都沒反應。而他同學只會擺出一張撲克臉,什麼話也不說。
「以文/阿文,我們去吃飯!」林律人和童明夜如狂風一般登場。
又來了,楊中和現在已經能平靜看待兩個校園偶像一前一後撞開十三班的教室門,全力往吳同學衝刺,用力抱住他們心愛的人兒。
吳以文照慣例從書包拿出便當,被兩人開開心心往外拖去。
三人從教室穿越過操場,林律人一路上頻頻發表對十三班班長的歧視。
「不過是個路人甲,一天到晚糾纏我的以文!」
「我家的小文親親實在太受歡迎了,連男生都不放過──其實我指的是你,阿人。」童明夜親暱摟著吳以文的手臂,肆無忌憚撒著嬌,就算現在偷啾他臉頰也不會被討厭。
「童明夜,你現在馬上去廁所淹死自己我就原諒你。」林律人板起斯文臉蛋說著惡毒的話,以矜持優雅著稱的「林家三公子」不存在兩人面前。
「林少爺,我是擔心你往後的人生啊!」童明夜把個頭縮在吳以文左側肩膀以下,讓林律人恨得牙癢癢的,想打又怕傷到他們心愛的孩子。
「乖,吃飯。」到了青草地,吳以文拍拍兩人的頭,順手拉下他們坐好。
吃飯皇帝大,兩名校園偶像決定先休戰一下子。
「今天有什麼好料?」童明夜興奮問著,早一步打開梅花雕飾的木漆餐盒,米香撲鼻,這個世界就是有人能把白飯煮得色香味俱全。
掀開第二層,天塌下來也管它去死的陽光少年和林家三公子,眼睛都死盯著菜色,期待的臉色化為死灰。
「阿文,這是什麼?」童明夜指著黏在盒底那十多片漂亮光澤的菜餔蛋。不是蛋不好,而是只有蛋的時候很不好。
「以文,我不喜歡吃菜餔。」林律人為難地抱怨,他記得他說過,而且確信吳以文百分之百有記下來。
吳以文充耳不聞兩位好友白吃白喝的哀嚎聲,依然像平時拿出三副餐具,慢條斯理地添飯。
「說實話,明天就加菜。」他正在要脅他們。
「阿文啊,你怎麼可以為了一個下落不明的傢伙對我們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我一天的活力就靠你這一餐了!」童明夜抱著人家的大腿,犧牲所有的自尊也不要天天只有一顆蛋可以配飯。
「以文,我真的不知道。」林律人面帶戚容,聲音輕顫,好像再一個微小的打擊眼角立即會滑下淚來。「我不要吃菜餔啦!」
他們堅信只要一直裝傻下去,吳以文過三天一定會心軟回到昔日豐盛的大餐。別看他那張臉,認識久了就知道其實他很好說話。
果不其然,吳以文轉身拿出巴掌大的保鮮盒,盒蓋的圖案是隻胖貓的遺照,裡面裝著小魚乾和肉醬。光是這樣,兩位哥們就足以感動落淚。
「阿文,我好愛你喔!」童明夜決定獻出一等中學姊們夢寐以求的一吻,吳以文把他嘟上來的嘴用力扳到旁邊去。
「以文,我會回送貓咪娃娃給你的!」林律人趁機撲過來,大少爺的矜持去死,把人家抱個滿懷。
「吃就吃,不要性騷擾。」吳以文被壓在草地上,一副認命的模樣。兩個朋友就是知道他不會抵抗、不會記恨,才敢這樣玩他。
生長期孩子消耗糧食的速率快得嚇人,他們像是擔心下一秒世界就滅亡般吃個不停。提供食物者卻遲遲不動筷,看著兩人發怔。
「小文親親,怎麼啦?」童明夜以慈父的語調開口。
「沒有下毒。」吳以文回。
「不是這個意思。唉呀,仔細一瞧才發現我們家的阿文好像沒什麼精神?」童明夜把手心貼過去,指尖輕輕拂過吳以文眼眶下不明顯的黑影。
「不要把連海聲的事攬在身上,太辛苦了。」林律人頓了下,猶疑問道:「有突然冒出來的黑衣人欺負你嗎?黑西裝,白領帶。」
吳以文搖頭。沒有被欺負,是他以不留下任何指紋的方式用書包扁昏跟蹤者。不過侵入女魔頭的巢穴和惹惱師父倒是在身心受到一定的傷害,事後可能逃不過被解剖和山林魔鬼訓練的命運。
「真的不說?」吳以文再次追問。
他們學著他搖頭。
「算了。」吳以文開始有一沒一口,低著頭扒飯。
雖然罪惡感與日漸增,童明夜和林律人的嘴還是像封死的花瓶,閉口不談五年前轟動全國的秘辛,反正最後倒楣的是連海聲。
他們這樣安慰自己。
「老闆,我回來了……啊,咪咪!」吳以文瞬間從店門口飛奔到櫃台前。
連海聲徒手抓著貓咪布偶,勒緊娃娃的脖子,冷冷看著他慌張的店員。
「我的機票呢?」店長正在進行慘無人道的逼供,店員眼巴巴盯著每晚都要抱著入睡的咪咪布偶。
「老闆,機票……好像……被狗吃掉了。」吳以文用盡腦細胞扯謊,可惜連海聲聽了他的說明,原本就很生氣的狀態直接轉為「暴怒」。
「資源回收──」店長宣判咪咪死刑。
「老闆不要,咪咪是老闆送我的貓!」店員繞著他的布偶,著急轉圈。
連海聲雖然覺得很蠢──包括本來就很蠢的店員和他自己,要是現在有客人進門,就怪自己運氣不好,店長一定會殺人滅口。
好死不死,銅鈴響起,門口瀟灑走進穿著類似流浪漢的年輕人。他一手捧著價值不斐的青銅容器,一手撥開長劉海露出清新笑臉,那身寬鬆的上衣和褪色嚴重的牛仔褲都帶有社會邊緣人的奇異感。
「連姑娘好!」年輕人第一句話出來,連海聲就示意吳以文把人拈去十字路口給車輾。「妳雖然氣色紅潤,但眉頭深鎖,是否有憂愁纏身?」
「文文,認識這個神經病嗎?」連海聲大聲問道,深怕人家聽不到。
「認識,是老闆找祈安哥來的。」吳以文對年輕訪客沒有像連海聲那樣深惡痛絕的惡意,反而帶有對大神一般的敬意。
年輕人朝小店員微微一笑:「小文弟弟,下次來大學找我,只要在大門等就好,我自個會過去的。」
「嗯,好像有這麼一回事。」連海聲捂著額頭,裝失憶來省略開口向年輕人道謝這回事。「把東西放著,再見。」
可是對方不領情,還興沖沖湊過來,眨眼間,把店長手中的娃娃置換成他帶來的白色花束。
吳以文在一旁抱著失而復得的咪咪,對年輕人的敬意又不動聲色升高一階。
「這花是我替妳挖墳的時候順手在墳邊摘給妳的,西洋的花語是『節哀順變』,希望妳能喜歡。」
連海聲捏爛手中的小白花來回應年輕人的盛情。
「祈安哥,老闆不喜歡被當成女的。」
「那曼妙的身形和典雅的氣質,怎麼看都是不世出的美人。」陸祈安被逗笑了,「陸某從未見過像比妳更適合短髮的女性。」
「你是看到鬼喔?」聽到完全錯誤的形容,連海聲火大叫著。
聽到這話,銅鈴亂響好一陣子。
「文文,用掃帚掃他出去。」連海聲用力瞪著人家柔情似水的笑臉。
吳以文抓起掃把,在年輕人腳邊意思意思掃了二下,然後把人拉出店面。
「連姑娘真是容易害臊。」
「老闆的生理構造跟你一樣,娶到會絕後。」吳以文送客送到公車站牌,省得道士哥哥又走丟到某個公墓去。
陸祈安突然盯著吳以文看,淡色的眼珠瞇得只剩條漂亮的細縫。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他拉起脖子玉佩的紅線,急忙套在吳以文頸上。「這場五年前就注定災禍,雖是連姑娘招來,卻是衰到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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