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丹順著喪門留下的繩索爬上男子宿舍四樓,雖然打過照面,但想到上次不歡而別,她多少有些芥蒂。

 

  然而這次她一攀上窗台,對方就伸手把她拉進室內,省了她好大一把力氣。當她被順勢抱在懷裡,流丹不知道自己是否像少女時期那時候羞答答地笑了,即使現在事態危急,她實在不太能隱藏心意。

 

  「表哥。」流丹帶著一絲柔情喚道。

 

  林然然卻在流丹背後描上一個「困」字,關上窗子,把整個房間施咒封起。

 

  流丹僵坐在地,不敢置信他做了什麼,林然然還嘲諷地對她笑道,她就是自信過剩。

 

  「混蛋,我沒有回去覆命,大家就死定了!你快放開我!」

 

  「沒辦法,我實在太弱了,只守得住妳一個。」

 

  流丹這才看清林然然的神情,清秀的臉蛋滿是絕望,眼神帶著被迷惑住的恍惚。這個房間會勾魂,曾引誘過六名學生往下跳,陸家道士住進來才壓制住,像這個心神不定的三流術士就中招了。

 

  她一時掙脫不開,而且再氣憤心裡也捨不得用大火轟死他。福德總勸她耐著性子多跟人家溝通,想到自己的感情路還得聽從一個光棍千萬年的神經病建議就很不開心。

 

  流丹深吸口氣,說起積累在心中的情意。

 

  「表哥,我們認識好些年了,超過你我年紀的一半,我覺得這比容貌、家世、上不上過床都還重要。你來到我身旁,我很高興,能見到面,贏過十封親筆信。」

 

  「我又不是為妳而來!女子總是自負男人都該為妳們設想!」

 

  流丹握緊拳頭,有許多事,她都因為顧及他脆弱的心靈,不想明說。

 

  「表哥,你師父來信,要說親。」

 

  「這麼快?」林然然脫口而出,他明明還未達成任務,又拂逆師父的意思,族裡不應該有所動作。

 

  「你那個好師父,要我嫁他親兒子,不是你啊!」

 

  林然然好一會都無法言語。他的師長要他抹除名字,把他扔到人生地不熟的異地,繼續裝模作樣予取予求,再說這是養育之恩。

 

  「光是想就讓我噁心整晚,好在我爸媽不是白痴,白痴的只有老家的族人;又幸虧你已經離開,我不必再顧及那些自稱長輩卻沒有任何慈愛之心的傢伙顏面。但是,我已經等你這麼久,要是你不要我,我不也是個大白痴?」

 

  面對流丹悲傷低訴,林然然不敢承認,他向師父開出的惟一條件,就是事成之後,請為他求娶心儀已久的表妹。

 

  「反正今晚過後,我們也就不可能了……」

 

  法咒因林然然失神而鬆動,流丹成功掙開,衝上前甩他一巴掌。要不是時間不夠,她一定要打醒他不然就打殘他。

 

  林然然被打得有些昏頭,等回神,流丹已經扳開窗扣,橫過大半身子。

 

  「別離開我!無論我怎麼勸他們都不肯留下,我總是一個人被拋下來……丹,我只有妳了啊!」

 

  流丹定在窗台,強忍著不為他肝腸寸斷的哭喊回眸,一來他很卑鄙,難保不使出別的詭計;二來她很生氣,說得她像備胎,比喪門不如。

 

  他們相識的契機起因於母親帶她回鄉探親,她上廁所的路上,撞見一群男孩子在打一個男孩子,被打的那個生得十分瘦小,卻有雙女生比不上的水靈大眼。

 

  她見了大欺小,理所當然幫弱者打過去。就算她贏了,不知道為什麼,卻是那瘦皮男被當成笑柄。

 

  對方不肯讓她攙扶,因為他年長於她,還要求她尊敬他,叫他「表哥」,流丹真沒見過這麼囂張的弱者。

 

  每次見到「小表哥」不是被打就是練字,問他為什麼,原來掌門伯父誇過他字好看。看他把她的名字一筆一劃寫在紙上,就像水在流,就像鮮艷的紅,視覺享受。

 

  「吶,表哥,你以後想幹什麼?」

 

  他眼也不抬,只說沒有夢想,消極人。

 

  「我們祖先守星起家,雖然一開始不是為了什麼神聖的任務,可是你不是說最後他死的時候身邊都亮亮的,子孫延續到現在?聽你說完祖先的故事,我也想當星星守護者。」

 

  「又沒好處。」

 

  「是啊,守到凶星還真的連本都沒得撈。但是祂們是星辰,做了什麼祂們都會銘記於心,也不會像人類老闆翻臉不認人。星星也是會變的,我學校老師說古人看到的星和今天差了不少,但祂們變得比較慢,也長命得多,會一直陪你到死,不離不棄。」

 

  最後四個字似乎說動他的心房,但他還是抿著小巧的脣否絕。

 

  「我太弱了,沒有星會看上我的。」他到頭來,也只會悲嘆自己的命運。

 

 

 

 

  他們維持友好的關係到國中暑假,族兄弟看她的眼神明顯變了,歸咎於胸部發育和長頭髮的緣故。

 

  她表哥卻明顯營養不良,整個人依舊弱不禁風,和人搶一張畫,搶到被打成骨折。她去狹小的書庫探望他,正好見到他對那紙畫出神,好像是仕女圖。

 

  她那時候有點近視,瞧了半會才看出畫的題名──流丹。聽說他每晚在工作的書庫等著畫中人顧盼回眸,聽說他喜歡她很久了,被族人笑掉大牙。

 

  他卻矢口否認,脣瓣抖得不像樣,就怕她會覺得噁心,再也不理會他。

 

  她傾身吻住他,就當她是先愛上的那方。

 

  即使如此,也沒有讓他得到幸福,他仍然受困在自卑的心魔中,喜歡上什麼就裝作不喜歡,編出一堆理由說服自己,以為這樣子被拋棄比較不難受。就算十多年過去,也只會縮在自憐自艾的殼中,眼睜睜看著所愛的人漸行漸遠。

 

  「你看上那顆喪星對吧?這一年來,我常常見到你在他身邊笑著,很開心的樣子。可是你目睹他們多年好友竟然一吵而散,那點信心也跟著散了對吧?你明知人都會變,卻比誰都還要害怕改變。」

 

  林然然無意識搖著頭,流丹終究死了心,朝他凜然一笑。

 

  「表哥,我愛你,但我不想當膽小鬼。」

 

  流丹說完,如展翅的蝶,飛躍進黑夜。

 

 

 

 

植物園,石廟。

 

  「喪門大人……啊!」布偶大仙才從石縫中露臉出來,臉頰就被捏了一大下,等祂揉了揉軟趴趴的圓臉蛋,喪門已經跑得老遠,繼續往下個目的地衝刺。

 

  喪門來到化學大樓樓頂,突破重重封鎖的大門,天台的主人恭候已久,攬琴而起,揚起一片紫紗。

 

  「我不會像上次那麼簡單放過你,納命來!」

 

  「好!」喪門無視女鬼放話,轉身就走,女鬼趕緊在人跑掉前封住出口,讓他鬼打牆回到她面前。

 

  喪門左右各移動三步,發現他相對於周遭景物的視角毫無變化,好言相勸形同透明的擋路者。

 

  「很抱歉,東嶽小姐,我必須快點結束這場奇怪的遊戲,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我在你後面!」女鬼提了整把琴往喪門後腦勺巴去,喪門及時回頭,只被怪異的風掃得眼睛不舒服。

 

  「女孩子別整天扯開喉嚨亂吼,像他哥哥每個都很溫柔。」陸家哥哥們曾在不同的時間點說過願意養他們生活能力衰弱的四弟一輩子,讓他好生羨慕。

 

  「那些妖魔鬼怪怎麼配得上他!」女鬼長指使勁掄下琴絃,水泥地應聲爆開成碎片,往喪門掃去,喪門再不甘願也得應付這場不公平的打鬥。

 

  「綽綽有餘!祈安他哥哥從小把他捧在懷裡,怕他摔怕他餓著,非常會煮飯!」喪門側身躲過另一波琴音的衝擊,很堅持陸家哥哥的好,才不枉費他在陸家白吃白喝那麼多頓的恩情。

 

  「他為他們幾乎放棄一切,連性命都能割捨,但看看他們是怎麼回報他的!他雖然笑著,可是他怎麼可能不感到絕望!」

 

  陸祈安說全是他的錯,所以他並不傷心。旁觀的喪門看不開,堅持要等團圓那天,固執地把陸祈安拉在手邊;還沒等到,他卻把陸祈安弄丟了。

 

  「都是你!如果他沒遇見你,不是那般命途,就能真正當個逍遙快活的散仙。」

 

  「仙嗎?拋下世間所有眷戀,沒有愛憎悲傷。」喪門低聲回應。「雖然美好,但祈安想要的不只如此。」

 

  女鬼美目迸射出厲光,她就是痛恨喪門自以為是的口吻。

 

  「現在的我打不過妳,請妳讓路。」

 

  「作夢!」

 

  隨琴音炸開的水泥塊劃過喪門眼角,割出的一道血痕,血氣牽引喪門腕上的保命符,紙燈大亮,幻化出施術者的殘影。

 

  喪門眼前現形出一名半透明的道士,緩步挪動曳地的星藍長袍,拱手向妖艷的女魅君揖了揖禮。

 

  「君上,多有冒犯,望請見諒。」

 

  喪門許久未聞他帶笑的嗓音,除了望著他沒法多想。

 

  「我就是要殺了他,你阻止得了?」

 

  道士聽了女鬼的宣言,語氣反而變得親暱起來。

 

  「既是君上所願,臣妾也只能概括承受。」

 

  女鬼放聲大笑,她就是喜歡折辱這個出身顯赫的世家公子,讓他像個卑賤的奴僕伏在她身下。

 

  「我知道,你來鬼國,曲意逢迎接近我,不是因為皇詔,而是我手中握有星石,說你這千年來為那顆星而活也不為過。」

 

  喪門眼皮動了動,陸祈安和他說過小道士尋寶的故事,小道士窮極一生四處漂泊,就是要把碎開的星子拼回完整。

 

  「你就看著我再碎了他一次!」

 

  當女鬼焦點聚向喪門,才一瞬之差,胸前一痛,噴濺出血花,而喪門看不見就在他眼前發生的血腥畫面。

 

  「我也警告過了,妳怎麼就是不聽勸?」染血的道士溫柔說著,手中的劍更深入女子胸口幾分。

 

  「你!你難道忘了那些對我傾訴的衷情……」女鬼咬牙控訴兩人曾經的山盟海誓,多麼恩愛纏綿。

 

  「騙妳的。」道士殘酷微笑著。

 

  「我真的好恨……你害得我臣民流亡至冥間,失去尊榮的王座……最不甘的就是國滅那時,沒能拖你一起去死……」她往前揮舞著指爪,碰到的卻是幻影的衣袂。

 

  因為是血沫畫出的符咒,那人透明色的眼瞳也含著一點血色,笑起來更是勾魂。

 

  「很抱歉,我不願意。」

 

  女鬼發出淒厲的恨叫,銳音消下之後,空氣中的冷意跟著淡下。

 

  幻影始終背對著喪門,他伸手一碰,散著柔光的道士卻像泡沫化開,再一陣旋風襲來,等喪門睜開眼,已經安然站在大樓底下。

 

 

 


  福德自從千年前那晚,許久沒有過不妙的感覺,人身的眼皮跳個不停。她的能力就是把壞事變成好事,連她也扭轉不來的災禍,想必十分嚴重。

 

  抬頭望,天頂昏暗無星,氣象預報明明說今晚晴朗無雲,適合夜遊冒險。

 

  事前準備只看了晨間新聞兩眼是她不對,福德捧頰反省中,她這十九年的人類生活過得太風生水起,沒有應付突發狀況的手腕。

 

  腳下一震,是傳說中這塊土地掩埋的頭號廢棄物嗎?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蕯、媽祖娘娘……不對,她本身就是受人祈求的大神,該怎麼辦呢?

 

  正傷著腦筋,突然腳下一空,福德遭到男子有力的臂膀整個劫走。

 

  「妳還像蝸牛爬做什麼!」喪門忍不住斥責,即使扛著一個人,仍然箭步如飛。

 

  「嗚嗚,人家已經全速前進了!」竟然被跑了兩個定點的喪門超過,烏龜福的綽號不是叫假的。

 

  福德瞥見喪門眼角滲血的傷口:「欵,你受傷了?」

 

  「口水抹抹就好。」

 

  「怎麼行呢?」福德在顛簸的路上撕開隨身的OK繃,給他輕手貼上。

 

  「謝謝。」她看上去不像細心的人,卻能注意他這點小傷。

 

  福德沒把握住喪門難得靦腆的表現,兩手搭著他肩頭,肅然回頭。才一會工夫,她走過的足跡已經被厲氣掩沒。

 

  她記得自己能比擬日月,同列三光,普照萬物,卻忘了計入浩瀚距離平方反比的影響,一點雲霧就能遮斷天地之間的連通,大大不妙啊!

 

  他們趕回舊大樓,其他人已經在地下室候著,流丹忙著用珠砂補強繪在社辦地板的星芒陣形,呼喝遲來的社長和喪門快點站到點上,那個東西就快來了。

 

  「什麼東西?」亦心擠出不成聲的氣音探問。

 

  校刊寫道,公會記載,島上曾別名為「埋冤」,三百年來移民潮,土地因而積聚不少客死異鄉的怨氣。又每當政權轉換,被不公對待的舊人起義抗爭,被強權擊殺的生靈數以百計,這樣的歷史背景使土地養出十分棘手的東西。公會出動各方高手,也無法真正消滅它,只能勉強把它封進寶地,再將寶地營造成墓地掩飾屍氣。沒想到後人會在寶地蓋上學校,豐沛湧入的人氣滋潤了底下的邪物,就待封印減弱,破土而出。

 

  滯悶的空氣讓喪門一陣反胃,他拭去額間滲出的冷汗,呼吸略顯急促。

 

  「有那個的氣味,往這裡靠近。」

 

  流丹往外望,可以從地下室洞開的門口看見昏暗的外界,隨即驚覺她犯下的失誤。立陣的空間不可以敞開,否則舊大樓這個蓄養過蔭屍的定點就成了專為它打造的導引處,如同在黑暗中高掛燈火,招搖著邪魔。

 

  流丹才思及問題,黃濁的大眼就出現在視野之中,太快了,措手不及,無法不感到驚怖。

 

  「阿福!」流丹喊住起身往外走的福德,她身為施術者,必須維持法陣不能動作,阻止不了。

 

  「唉唉,我只是去關門啦!」福德對她最棒的守星人眨了俏皮眼波。「門口如果有星星在,防護罩就無敵了,簡直天生為社長我量身訂做的好任務。」

 

  「媽的,妳給我回來!那裡結界顧不到,只能當炮灰!」流丹要是搆得著福德的紅裙子,鐵定拖過來把她腦袋拆了重裝一次。

 

  「丹兒,天空被動手腳了,我連繫不到上頭。」福德兩手攬住門框,被厲氣壓著的門板拉起來有千斤重,她也強笑著一寸一寸往中間合攏。「把這些好孩子捲進來已經夠了,人家可是社長,當然要讓他們平平安安地長大。」

 

  腥臭的氣息從門縫呼進來,福德咳了聲,她不敢轉身面對流丹,承擔第一個害守星人哭出來的笨星星罪名,更不敢看另一張尋尋覓覓的臉,他應該在皺眉吧?或許。

 

  「我亮亮的,很好找。這輩子的工作也完成了,沒關係的。」門外那顆腐爛的大頭涎臉而笑,薰來的屍毒弄得福德昏昏欲睡,無力再合上那道致命的縫隙,好在死的星也有同樣的鎮陣效果。

 

  從門縫探進和人手不成比例的銳長指尖,就要往福德喉嚨刺入,下一刻她卻被拋在流丹身上。喪門用盡所有氣力扣緊門栓,門板響起震怒的搥打。

 

  「你快點過來!」流丹狠狠勒住福德的腰身,一邊叫回救美的英雄。

 

  黑暗之中,只有急促的呼吸聲回答她們,那身人影始終趴伏在門邊,動也不動。亦心想過去帶學長回來,卻有層透明的牆阻止她行動。

 

  上官榆也去搥打那道看不見的牆,比亦心更加心急。

 

  流丹心裡也很緊張,氣得催促:「喂,你腿軟也得給我爬回來!」

 

  上官榆不住咆哮:「他沒辦法啊,阿喪他有幽閉恐懼症!」

 

  福德掙脫流丹的禁錮,卻馬上被星護的好身手抓回來。

 

  「丹兒,不行,不可以,我們星宮殿找了他好久好久,不能再失去他了!」

 

  房間倏地一震,天花板落下塵煙,把半昏迷的喪門震回現實。他微睜開眼,門外緊貼一雙骨碌的黃濁眼珠,直盯著他瞧,咧開鮮紅的瘡嘴,和童年的惡夢一模一樣。

 

  它咧嘴笑道:「找到你了,墮世的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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