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待我的木頭腦袋重新運作起來，眼前的風景已經不是我溫暖又美滿的小公寓，老舊的水泥牆遮起大半的日光，四周堆滿廢棄家具和日用品。

　　如果我身處在垃圾堆，那我八成也是件垃圾。這是來自晏子的智慧。

　　我想，不久之後就會有幾個貌似清潔工人的傢伙出現，把我抓上車，再送我一把番仔火，幾個環節下來，真正的主事者不需要弄髒半根手指。

　　林之萍在商場打滾十幾年，當然發現這是場大陰謀。只是我這麼一個溫柔美麗的良家婦女，這世上有什麼人恨我恨到要我屍體全無、魂飛魄散？

　　第一個人選就是董事長。

　　第二個人選應該是信了邪教的董事長。

　　第三個也只能是兒子一離婚回國就吵著要娶我進門氣死她的董事長大人。

　　怎麼辦？事關那個老太婆就棘手萬分。老王說過去董事長造成我太大的心理陰影，使得我一聽到她的大名，平時惹禍的骨氣全不見了。

　　我的確怕她怕得要命，但不全然是龐二世那個原因。

　　一般來說，人傷害自己同類的時候，總會再三斟酌，因為是同種的生物，很容易感受到對方的苦痛，動手傷人，自己也會反噬三分。有些人太笨沒有自覺，但董事長是聰明人，但她沒有上述的苦惱，她缺少屬於人性的這個部分。

　　就算我超級敬愛把我和老王拉拔長大的總經理老大，但他的確花名遠播，老王說老大是那種沒辦法沒有女人的男人，但做為他髮妻的董事長卻無法填補他的需求，轉而往外頭尋求溫柔鄉，情婦沒有百個也有五十。

　　可是那些女子沒有一個生下孩子過，沒有任何一個。

　　老王凝重地說，那個老太婆啊，曾經親手把一團血淋淋的肉球捧到總經理面前，笑著說這是他在外面生的雜種，她已經處理掉了，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危害到她龐家的財產。

　　從此以後，總經理再也無法和她同床共枕。

　　雖然我跟總經理老大清清白白，但做為緋聞對象，我很害怕她用同樣的手段傷害我的孩子，非常害怕。阿夕是我的寶貝、小七是我的寶貝、熊寶貝也是寶貝，誰都不准跟我搶。

　　可是做為保護他們的母親，我已經…已經回不了家了……

　　一個人影往我這個方向接近，我抬不起頭，只看到一雙穿著黑長襪的纖細小腿，腳上的學生皮鞋一塵不染，隱約帶著女孩子淡香。

　　「好可憐，怎麼會一個人被丟在這裡？」她說，把細秀的瓜子臉蛋貼到我面前，溫暖的手指輕撫我的臉頰。

　　我緊盯著她側邊的髮束，是一串彩色糖果，是小七的（準）小女朋友。

　　我有口不能言，不然早就尖叫了，順便問她對小白兔有沒有興趣？要不要嫁給兔子？要生幾隻兔子？

　　「好！」小糖果握了下拳，我還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身子就騰空起來。「嘿咻！帶去學校當道具。」

　　她把我搬上停在路邊的高級轎車，累得滿頭大汗。等她一屁股往真皮座椅坐下，掏出手巾，第一個擦的不是她的汗水而是我的臉。

　　「九妹。」前方駕駛座傳來低沉的男聲。

　　「停，二哥，不准囉嗦，我要遲到了，快開車。」小糖果繼續賣力把我弄乾淨，粉嫰的臉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好想咬一口。「咦咦？仔細一看，還真像林明朝他老母！」

　　「女孩子別說粗魯的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告訴妳不要接近那個粗鄙的小子，一點家教也沒有。」

　　「什麼沒家教？他媽媽可是一名溫柔美麗、善良可人的女子。」小糖果噘著嘴反駁，我真是愛死她了。「聽他說家裡的事，我也好想要這麼一個人類的母親。」

　　「妳的出身已經比一般人好太多了。」糖果的二哥又教訓糖果幾句，小糖果把耳朵摀起來，眼睛轉到天邊去。「我是受不了妳吵鬧才帶妳下來，妳給我安分點，好好當妳的千金大小姐。」

　　「剛好我歷練到了嘛，你保護可愛的妹妹又不為過。」

　　「妳會選這個時候下凡，只是為了白仙罷了。」

　　似乎被踩到軟處，小糖果整個人縮了一下，沒兩秒，又正氣凜然地挺起胸。

　　「誰叫天上都在看好戲，我和他畢竟私交甚篤，怎麼能袖手旁觀？」

　　「哼，哪來的交情，妳總共只跟他說過兩句話吧？」

　　小糖果聽見兄長的譏笑，兩隻手爪子憤恨地往駕駛座那邊撩去。

　　「九妹，不管他有什麼劫難，妳都不准插手，天意不是我們能夠揣度。」

　　「二哥，我只是猜猜而已嘛。他被派到人間來，美其名是要去塵心，但這時間也實在太恰巧了吧？偏偏是下界那一位上來的時代，你敢確定，咱們聖上沒有在算計什麼嗎？」

　　「妳是不是想當第一個被五雷轟頂的仙女？」司機哥哥咬牙切齒回應。

　　「二郎哥哥，其實聖上很討厭七仙吧？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竟然是從混沌的人間孕育出來，讓祂老人家面子掛不住。」

　　「胡說！」

　　「那為什麼要剝奪他的快樂呢？他在天上總是那麼悲傷，我只是想看他笑的樣子。」

　　「任性！」

　　「故事中的仙女總是任性的，啦啦啦！」

　　小糖果雖然始終以明朗的聲音爭辯，但她私下卻抓緊我的木頭手指，發出微小的嘎嘎聲。我這個角度能看到的東西不多，只恰巧望見她疲憊而無奈地闔上長睫。

　　學校到了，小糖果下車，我跟著下車。我能感受到做為司機的男人的凜冽視線──雖然他不是真的看著我，但就是有種被透視的感覺。

　　「二哥，你怕什麼，娃娃又不會說話。」小糖果伸手拍拍男人的額頭，再朝氣十足地揮手再見，不帶一絲陰霾。

　　她扛著我，抬頭挺胸走向校門，哼著「出了車門就是普通人、出了車門就是普通人～」小曲，遇到的學生幾乎都會和她打聲招呼，她也會豪氣地和別人打聽八卦。

　　我現在才知道她的全名叫「唐九姝」，以「九娘娘」的稱號和「七仙子」並列全校最受歡迎的風雲人物。

　　她讀的高中就是阿夕以前的學校，我很熟悉，從中庭公佈欄再右轉，上樓梯到二樓，就是二年級的教室。

　　小糖果把我輕放在教室後方的置物櫃上，和其它道具和娃娃同一個位置。我一「坐下」，旁邊就有六道視線刷來，可惜我無法回應。

　　「妳先休息，我蓋條防塵布給妳。」小糖果輕聲地說，真是個細心的女孩。

　　她是班長，安置完我，還得去忙其它班上的事務。

　　「安靜、安靜，班長大人我要點名了！」她用力拍打講台，全班頓時靜悄悄一片。「林明朝、林明朝來了嗎？…他不在？…那副班長上來，我厭倦這個班級了。」

　　「濫用公權力！」台下的孩子們抗議聲不斷。

　　「我就是想聽他答那聲『有』。怎樣？你們這群凡人有什麼不滿？打我啊？」小糖果攬著胸口，一對三十，面不改色。

　　突然，教室後門急急跑進一抹白色的人影，一進門就直喘氣，全班的孩子和我的注意全集中在他身上，一會，他才紅著臉道歉。

　　「對不起，我遲到了。」小七向同學們微微一鞠躬。「就是…頭髮…好像沾到奇怪的顏料……」

　　我明白了，白兔毛又褪色了，一大清早的，阿夕又不在，根本來不及補救。

　　只是小七的理由實在很爛，那毛色一看就是天生的，眾人的眼都散發出奇異的亮光。

　　「啪」地一聲，小糖果在講台合上點名簿。

　　「林明朝，你遲到了。」她發出沉重的語調，小七不禁緊張起來，怔怔望著她，小糖果像貓一樣瞇起眼角。「過來讓我摸摸頭，我就原諒你。」

　　「卑鄙─」同學大聲撻伐，只有小七還在狀況外。

　　一直到上課時間，班上維持在教室內的笑鬧聲才告一段落。我才待了半天，就體認到他們的感情有多好。

　　對於小七不小心顯露出來的特別之處，沒有另眼相待，還幫他向各科老師掩飾，說盡好話。

　　小七中午的時候，又道歉了一次，給班上添麻煩，他非常過意不去。可是同學們只問他為什麼今天沒有帶便當，然後幾個人把自己的中餐分給小七填肚子。

　　「你不要哭啦，這有什麼好哭的？」

　　「我才沒有哭，暫時不要接近我……」小七把臉埋到桌面。

　　傻孩子。這一刻，我就和他的同學一樣，好想揉他綿軟的頭髮。

　　挨到放學，安靜的校園開始活絡起來。

　　他們把桌椅搬到兩旁，來來往往，在教室中間的位置蓋城堡、種樹種花，演員們去換戲服，一隊人馬嚴謹地在調整音效，整個班級為了這齣話劇，全力以赴。

　　「不好意思，老師可以進來打擾嗎？」

　　門口響起斯文的嗓音，同學的動作一時停下，隨即更加賣力動作，好像人人都是田梗的那隻牛，努力展現出自己辛苦的一面。

　　男人撐著枴杖，慢步走進教室裡。今天沒有歷史課，所以我還沒見到他本人。

　　他臉上掛著一支細框眼鏡，臉和聲音一樣斯文，說他等一下要進京趕考、不小心被公主拋到繡球我都相信，笑容暖和、溫文儒雅、愛小孩，正中好男人的好球帶。

　　「老師，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去？這樣大家都知道你沒女朋友啦！」孩子們說著自以為成熟的話，都不知道他們笑得有多高興。

　　「老師只是想來看看你們。」蘇老師慈愛望著這群小蘿蔔頭。

　　我想起高中的訓導主任，是個嚴厲的老頭子，每次我強出頭，罵我最兇的都是那個老頭。我一直都是個骨頭硬的人，他的勸說從來不見效果，直到有次他為我替一對議員夫妻道歉，回頭老臉帶了滿張淚，說什麼我沒有父母管，還有他這個老師會管我。

　　不是每個家庭都幸福美滿，幸福的家庭也不是父母都能一直陪在身邊，成長的過程中，師長的角色或多或少能彌補這份缺失。

　　小七不覺得沒有父親，也有部分是因為他的關係吧？

　　「蘇老師！」

　　小七扛著一張有靠背的椅子，風風火火跑過來，扶著蘇老師坐好。

　　「竟然讓公主殿下服侍我，實在過意不去。」蘇老師嗤嗤笑著。

　　「什麼公主不公主，連您也開我玩笑！」小七扶了下頭上的大紅蝴蝶結髮帶，身上已經換上雪白色的長裙。

　　老天爺，待我不薄啊！林之萍死而無憾。

　　「白髮的效果很好呢！」

　　「七仙子，給你五顆星！」

　　「我們家的公主最可愛了！」

　　「不要說了！」小七又害羞地漲紅臉，抓著裙身扭來扭去。「快一點開始，不然老子寧願去當蚯蚓！」

　　我大飽眼福，他們今天排演第一幕和第二幕，到獵人不忍傷害白雪公主，放他逃往森林的橋段。還有小七的歌聲、魔鏡和皇后的唱和、以及獵人精湛的舞蹈，他們想以歌舞劇的形式重新詮釋童話故事，很有才華的一群孩子。

　　「老師，這首曲子是我寫的！」

　　「老師，衣服是我縫的！」

　　「老師，背景是我畫的！」

　　演完大家就忙著邀功，蘇老師一個一個誇獎，沒有半點不耐煩。

　　「好了，不要累著老師，你們這些小毛頭。老師最喜歡的一定是小九我啦！」小糖果登高一呼，引來眾怒。「咳咳，接下來，公主要換衣服了，你們還佇著幹嘛？」

　　小七原本看著蘇老師傻笑，聽到小糖果提起他，呆呆地望向不懷好意的同學們。

　　「怎麼了？我換衣服關你們什麼事？」

　　「脫！」

　　「啥鬼啦，你們神經全壞了是不是！」小七被人群拖出教室，臉頰被捏了又掐。「蘇老師、老絲～救我！」

　　男人只是坐在原位，呵呵笑個不停，沒有阻止學生的打算。

　　教室成了空城，蘇老師轉過身，看向娃娃們，然後，發現我的存在。

　　他急忙抓起拐杖，往我快步走來。

　　「怎麼會？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看起來驚惶失措，而我並不希望被他知道。

　　「老師。」小七出聲喚道，已經換回制服，看來他用法術逃過了同學的毒手。

　　蘇老師嚇了一跳，慌張轉身，一個不穩，重重摔在地上。

　　「老師！」小七瞬間來到蘇老師身邊，把男人扶起身。

　　當他架著蘇老師肩膀站起，不意外對上我的眼，我真的不希望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

　　小七訝異地微開雙脣，下意識伸出手，就要往我臉上摸去，被蘇老師喚住。

　　「明朝，這只是巧合，別放在心上…老師剛才好像撞傷了，你能不能扶我到保健中心？」

　　小七即使滿腹疑竇，還是扶著蘇老師離開教室。

　　我真的很驚訝，蘇老師怎麼會那麼明白我的立場。

　　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小七發現現下的困境。

　　冥冥之中，好似注定了一切，讓小七明明無論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保有這個家，只會引來無盡的災禍。

　　到時候……

　　到時，他一定不會留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