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蟬看陸判因回憶而柔軟幾分稜角,奮勇出聲規勸。

 

  「前輩你醒醒啊,不管過去閻王大人怎麼對你溫柔地笑都是個混蛋!」

 

  「不用妳多嘴!」

 

  小蟬周遭的鬼多是事過境遷後才進門,閻王已經儼然是個混蛋了,但在她前輩心中還殘留那人華貴的風采,也可以說,偌大的地府只剩下她前輩認識閻王大人所有模樣。

 

  她沒膽再多問她前輩上次和閻王來這裡是不是孤男寡鬼,兩隻鬼在狹窄的地道總會聊些什麼吧?好想知道。現在他們見面只會公事公辦、性騷擾和吵架,完全話不投機。

 

  她所知的閻王大人可能因為太聰明了,對既有的事物容易感到厭煩,卻耐著性子帶前輩故地重遊,一個人走與兩人同行的感覺總是不同。

 

  被這麼另眼相待的陸判前輩,嘴上不會說「大恩大德,以身相許」,只會在言語以外的地方,固執而笨拙地全心奉獻,連歇口氣也怕辜負他敬愛的大人。孟大奶奶說,看陸判把自己當作一百隻鬼操使,殫精竭慮為閻王籌謀,有點心肝的傢伙都會為之動容。

 

  沒有心肝的閻王大人卻厭煩了這樣為他掏心掏肺的陸判前輩。

 

  小蟬想得腦筋糾結,沒注意就撞上陸判挺直的背脊,捂著鼻子退開。都怪周遭單調的風景,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盡頭,眼前那道厚實的土壁無聲宣告此路不通。

 

  她還沒詢問陸判下一步,陸判突然伸手把她推開。

 

  正當小蟬以為她前輩連背部都是敏感帶,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把亮晃晃的大刀從上頭插進她和陸判之間,離她鼻尖只有毫米之差,差點一條鬼命就沒了。

 

  陸判反手握住刀柄,翻身倒立,頭在下,雙足踩著洞頂,藉由往上收回的刀勢,一腳踹破堅實的洞壁。

 

  文才已經點滿了,還加修武技,小蟬實在望塵莫及。

 

  等她灰頭土臉從洞裡爬出生天,發現外頭沒有會扎鬼的風砂,平靜得很,就連視野中那池看不見對岸的血紅色湖泊也沒小蟬想像中吃人不吐骨頭,湖面漾著寶石般的光澤,平心而論足夠成為名勝區的招牌。

 

  而陸判前輩很忙,單手提著一個彪形大漢,四周圍著一群刺龍刺鳳的草莽「兄弟」,以寡敵眾中,但她前輩的煞氣完全不輸給一群流氓。

 

  陸判對那個高出他足足一顆頭的黑道大哥,抬手左右各搧一道耳光,把惡鬼拍得昏頭,再一個旋身上踢,碰,KO!

 

  「前輩,好啊!」小蟬搖旗吶喊,時時刻刻謹記小跟班的義務。

 

  被踹飛的大個子從沙地狼狽爬起,捂著頭上的皮鞋印,一臉感動地回到陸判腳邊叩首。

 

  「兄弟,真的是陸大人!」大漢一喊,其它拿刀拿槍的同伴立刻拋下武器一道跪下來,這種聖人再世的場面讓陸判鼻腔重重哼了聲。「大人,多有冒犯,別生氣吶!這裡血氣重,常會生出有的沒的,咱們弟兄還看過您穿著草裙跳大腿舞的幻影。」

 

  「去死。」陸判簡潔以對。

 

  小蟬眼中的黑社會分子朝陸判叨叨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感激話,又看向插不進去他們漢子圈子的她,竊笑道:「大人,這小妞不錯嘛,看你那雙腿成天夾得死緊,還以為你不開葷的!」

 

  小蟬拚命搖頭,即使她和陸判朝夕相處,會穿同款的圍裙一起準備大辦桌,但緋聞就是輪不到他們身上,六合還曾掛著朦朧微笑說她在陸判大人身邊的時候最是安全,他很安心。

 

  「她是我的副手,是你們的上司,休得無禮。」

 

  陸判一糾正,眾鬼玩笑的態度立刻收斂不少,小蟬也努力撐起一點威嚴。

 

  「校尉,怎麼回事?」

 

  陸判叫來領頭的大漢,大漢收起問候老朋友的熱絡態度,立正站好,肅穆答話。

 

  「快一月前,血淵以西開始起暴風,咱們人馬出不去,想要強行橫度,沒想到沙暴以外還遇到別的東西。」

 

  大漢手一揮,流氓模樣的士兵左右讓道,用簡陋的擔架抬來兩名用軍袍覆蓋的兵卒,袍子掀開來,皆是肢離破碎。

 

  「他們昏死前說看不見那東西,只是身體越來越重,最後爆開來,像是在地獄被重石壓住那樣。那東西很快,策馬也逃不開。」

 

  「魊。」

 

  小蟬聽陸判喃喃一個名詞,看他眉頭皺得那麼深就知道兇手不是簡單貨色。

 

  陸判兩手覆上兩名傷卒,他們慢慢回復成人的樣貌。資歷深的老鬼對新人鬼來說就是現成的醫生,只是陰間生活不易,拿自己的魂去補別人,好比輸血給餓壞的吸血鬼。鬼可食鬼,在這裡,同類都可能成為食物鏈的上游。

 

  陸判搖晃起身,小蟬去扶,被他輕手甩開。

 

  「大人,咱們在這裡殺了您,是不是就沒人記得咱們過去的罪行?」大漢輕聲問道,彷彿向師長求教的孩子。

 

  小蟬聽得緊張一陣,陸判還是那張死人臉。

 

  「開玩笑,你們最好逃得過我的法眼。」

 

  小蟬才知道,除了寬容的原諒,執法者的堅持也能讓犯人得到救贖,兵士連同兩名傷卒,向陸判跪了一地。

 

  「東境已然不適駐守,撤兵。」

 

  陸判沒給他們表達敬意的時間,趕著流氓軍收拾行囊。

 

  「發什麼怔?我說撤退,現在!」

 

  軍令如山,判官大人叫他們跳坑,就算下頭是刀山油鍋,他們也得照做。

 

  陸判叫小蟬給流氓兵帶路,小蟬指著驚恐的自己,陸判說對。

 

  小蟬含淚出發,臨行前,見校尉大漢來到陸判身旁,低聲說他覺得這事有古怪,那風像是擁有活物的意念,特意把他們攔在血淵。

 

  「放心,你們沒有被大費周章除去的價值。」

 

  小蟬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話好不吉利。

 

  她戰戰兢兢打前鋒,人家調笑說真虧她一個女孩子來這裡救一群廢物,小蟬嚴肅板著臉,告知向她搭訕的阿兵哥,現在這裡不是女孩子,而是陸判大人的副官,這世上也沒有誰是廢物。

 

  待小蟬平安出了地道,回到初始的大石下,離城外不到十里。他們走來的鞋印沒有消失,陸判早做好路標。

 

  風勢大了起來,小蟬也跟著緊張起來,數著地道冒出的兵頭,到校尉出現才鬆口氣。

 

  校尉向她恭敬一抱拳:「陳判佐,陸判大人要妳全權指揮,請下指令。」

 

  小蟬死掉的心都提上喉嚨:「什麼意思?前輩人呢?」

 

  風聲大作,小蟬可以感覺眾鬼的不安。他們受困許久,極需一個安全的收容處,就算有敵人環伺,也無法構成戰力──陸判前輩做下了如此判斷。

 

  校尉的粗嗓再次傳來:「陳判佐,請下指令!」

 

  「儘速回城,跑!」

 

  只有她反向而行,顧及不了在她這個保證人缺席的情況下,守城者是否能第一時間為這些帶罪的兵卒開門,只是一股腦往那人奔去。

 

  她不走地道,選擇直線的陸路,身為跟班追蹤大人的氣息是基本能力,就不信她的狗鼻子會輸給一隻會發出超音波的囂張蝙蝠。

 

  這個幽冥的國度,王已經缺席了,不能再失去陸判前輩。

 

  陸判前輩雖然公正,但他畢竟只是一隻鬼,思慮總有盲處,近視還很嚴重,看不清自己的重要性,清明節也從來沒人燒衣服給他。

 

  小蟬卻清楚明白,他是陰曹公認的法典,他說對即對,錯便是錯,一旦失去了他這個準則,幽冥的世界一定會亂了法度。

 

  她不知跑了多久,終於重新見到那池不祥的血湖。

 

  「前輩、前輩!」

 

  前方傳來一聲怪音,像是皮肉連著骨頭被重物碾碎聲響。

 

  小蟬停下腳步,滾滾沙塵中,見到那個總是站得筆直的身影橫倒在地,血水擴散而出。

 

  她胸口再次感受死前被刀具一把捅入的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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