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小蟬到育幼院尋找心靈慰藉。六合看她頹喪的面容,只是安靜跪坐在地鋪上,眼也不瞬注視著她。

 

  她輕手輕腳繞過四周圍著老師午睡的孩子們,過去靠在他背上,臉貼著那頭橙紅長髮,放肆地環抱住他。

 

  「我真是太沒用了。」

 

  她當差以來,大家總是看在陸判前輩的面子罩著她,她也以為改改文書、趕趕閻王就算幫了他大忙,是個稱職的副手,結果一出事,她連陸判一根手指也保不住。

 

  陸判前輩還昏睡著,進入陰間爆炸也叫不醒的深眠狀態。當時小蟬跪在冰冷的石地,以為閻王大人只要揮揮手就能讓她前輩完好如初,可是閻王只是抱著昏迷過去的陸判,用力掖在懷中,那複雜的神情小蟬形容不來。

 

  到她雙腿幾乎失去知覺,閻王大人才沙啞地吩咐下去,傳孟婆過來診治。

 

  她半跌半爬出去,發現孟大奶奶已經拎著藥箱等在王爺府前,府裡囂張的小鬼全在她腳下中毒躺平。

 

  孟大奶奶提裙進門,沒多久,閻王攬著飄逸的長髮出來,嘻皮笑臉如常,就像個沒事人。

 

  他問小蟬要不要去找點樂子,小蟬只是呆呆看著他,然後搖搖頭。

 

  「就算我只是說著玩,陸判也能囉嗦一堆有的沒的。他要是真的答應,我還得煩惱出遊的地點,省得太膚淺被他鄙夷。」

 

  閻王談論的那鬼還躺在裡頭急救,小蟬實在沒法附和他的笑語。

 

  「大人,您對前輩是真心的吧?」

 

  閻王笑著反問:「真心什麼?」

 

  小蟬怎麼也說不出「愛」這個字。

 

  「小蟬妹妹,跟妳說個祕密:我啊,從第一眼見到他,就看他不順眼,又髒又醜,舌頭被割下,話都講不清,在堂下『冤枉冤枉』哭叫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出去扔了。」

 

  小蟬反覆握緊拳頭再放開,無奈她是弱小的那方。

 

  「我卻被迫去修那團爛泥,讓他握著我的手文文地說:『謝謝,大人,謝謝。』他有一雙該拿筆的手,我故意把他派去刷劍山清油鍋,但他就是有辦法爬回本王跟前礙眼。」

 

  誰也沒料到,他竟然在地獄的底層遇上巡行的鬼王陛下,大膽讚許起陛下的歌聲。鬼王對這奴才上了心,有意提拔他。繞了一圈,陸判還是回到文職,做得格外出色,不只閻王,其它十殿都注意上了,一旦把錐子放在合適的囊中,很難不去展露鋒芒。

 

  為了裝成賢臣,總是表現一下愛才之心,閻王又得違逆自己的意思把那小鬼奴拔升到判官的位子,成天聽他文氣的嗓子喚著「大人、大人」,久了不免習慣有人跟在身邊。

 

  習慣很可怕,當他醒覺,自己已經跪在王宮大殿,陛下帶著怒意質問他所為何事,他其實也想不通事態為什麼會演變至此,人間風氣開放男女亂交四處墮胎他都不在乎,但他願意替陸判扛起犯上的罪責,請陛下開恩。

 

  向來和他不親的同僚也難得口徑一致:你瘋啦!

 

  他被陛下一掌摑倒後,頭破血流去開水牢接人。陸判半身浸在冰水中,仰首望著他,眼中盡是不可置信,以為開罪了王上,他就跟著失去利用價值。

 

  閻王當時無奈得很誠實:「陸判,我真的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

 

  然而,那傢伙只不過哽著喉頭喚了聲「大人」,閻王就認栽下去,好長一段時光空著腦袋養傷,沒去想下一步該如何彌補這個天大的失誤。

 

  等他重新整理好思緒,清楚意識到陸判不能再留,那身骨氣只會動搖絕對的王權。

 

  閻王比誰都明白怎麼能讓他萬劫不復,親手用計把他毀去。他不要的,誰也得不到。

 

  這麼簡單的事,進行起來卻一點也不順利,陸判沒死成,也不再溫溫地喚他「大人」,什麼都沒了。

 

  閻王在小蟬面前故作姿態,長吁短嘆一番。

 

  「都怪我倆相識已久,本王念情,怎麼也下不了最後一手,只好恭候陛下回來處刑。」

 

  「處刑?」

 

  閻王樂得壞笑:「陸判沒告訴妳?真無情。」

 

  小蟬聽聞鬼王陛下的胸襟不是閻王可以比擬,還期望祂回來坐鎮能還陸判前輩一個公道,不知道祂早已立下陸判的死期。

 

  難怪前輩會這麼不珍惜自己,都是這些自以為是的上位者害的。

 

  她回想著,忍著別哭出來,會吵到孩子。

 

  六合輕喚她一聲,叫小蟬挪位到跟前來,這樣他才能好好抱緊她。

 

  小蟬覺得好不公平,只有她在這黑暗世間得到幸福,對陸判前輩太不公平了。

 

 

 

 

  就在小蟬在辦公廳數著堆積如山的公文度日,陸判一身齊整的黑西裝回來上班了,比孟大奶奶開出的休養期早了三個月,也就是說他根本沒休息,一能下床走路就來了。

 

  不管小蟬怎麼熱情呼喚,陸判全當作空氣,似乎做錯了什麼被記恨上心,只是以驚鬼的效率把文書上下交辦妥當。

 

  趁他小啜口茶的空檔,小蟬伸手越過中線,拉拉他左手的指尖,拜託理她、理她嘛!

 

  陸判重重哼了聲,不屑部下小狗似的討好。

 

  「前輩,我好想你喔!」都不給探病,小蟬積累的思念和公文一樣多。

 

  「妳下次再擅自替我作主,向那混蛋搖尾乞憐,丟盡我面子,就等著做冬令進補的材料吧!」

 

  這個小蟬不能答應,副官要以判官大人的鬼身安全為優先考量,就算打殘她、燉了她也不能退讓。

 

  「前輩,我想給那個救了我們的弟弟寫感謝函,你知道他的下落嗎?」這是小蟬頭一件要跟判官大人親自請示的事項,全陰間應該沒有人比陸判前輩更清楚那人的來歷。

 

  「妳別管,敢跟他糾纏上,我就打斷妳狗腿!」

 

  「為什麼是打我不是打他?你以往都判男方有過啊!」小蟬不解,總覺得她前輩偏心。

 

  「少囉嗦,聽話就是!」陸判眉頭蹙得老高,似乎非常不待見那人。「妳說,我是不是對他太兇了?」

 

  小蟬一時沒會意過來,回神才道:「不會啊,前輩你平常就是這麼叫大家去死的。」

 

  「他不一樣。」全心溺愛十五年多,從來捨不得說半句重話。養到小孩上國中還要會到他身上像隻小獸摩蹭,只要他甜甜地叫聲「哥哥」,什麼都答應他。

 

  「原來前輩一直在糾結這個,我還以為你在弔唁逝去的清白。」

 

  陸判瞪來,小蟬立刻拉開椅子兩尺,遠離長腿的攻擊範圍。

 

  「陛下就算了,要我委身於那個白痴,叫他吃屎。」陸判低低含著怨氣說道,看來還是很計較被輕薄的事。「我不喜歡女人,更討厭男人。」

 

  「前輩,其實你不用這麼認真回答我的白爛話,我錯了。」小蟬發現到陸判手邊編寫中的職場性騷擾法典,一口氣暴增二十頁有餘,也不知道他從哪裡擠出時間寫的?好可怕。

 

  廳室上頭突然悠悠飄下一枚白羽,小蟬驚奇看著羽毛拂過陸判的右頰,就像女子的柔荑給他輕柔撫慰。

 

  「多管閒事。」陸判啐了聲。

 

  說是這麼說,但小蟬拉回座椅,瞧他前輩仔細地把羽毛收進書冊裡,很寶貝的樣子。

 

  陸判前輩的女朋友真是神通廣大,竟然能施法穿透到地府給情人打氣。

 

  「前輩,遭遇那麼多事和無情的爛男人,沒想到你還能正常交到女友,真是太好了!」

 

  這次沒採取好安全措施,小蟬膝頭遭到皮鞋跟重擊,痛得哇哇叫。

 

  「不是情人,只是朋友。」

 

  如果陸判不澄清,或許還有誤會的可能,但他一說不是,小蟬就確定真的是了。

 

  「前輩,你到底怎麼追到人家的?我真的好想知道!」小蟬滿肚子好奇心蟲子就快破繭而出。

 

  「我只是覺得她一個女孩子生活太危險,剛好我們都沒打算結婚……就說不是女朋友!」

 

  「前輩我只提一句,你就一直自爆,你其實很想娶人家吧?人家在陽間等著你回去,你卻衝去找死,你把人家當成什麼?」小蟬說完也做好了受死的準備。

 

  陸判卻只是提筆,沾了沾墨水,當沒聽見。小蟬很是洩氣,都抓不準她前輩揍人的時機。

 

  「妳知道白痴王騙我去投胎的事?」

 

  「嗯嗯。」

 

  「我的肉身還『活著』,但我的名籍在地下,不算生人也沒有完全死去,我隨時都可能從她身邊離開,給不起像樣的承諾。」

 

  小蟬不是很能理解陸判的情況,反正造孽的都是閻王大人。

 

  「前輩,至少你能握住人家的手,比單純的鬼還強,不會天一亮就消失。」

 

  像他這般可以點亮冥世的燭光,分一點給人間的女子也不算太過分,全便宜到閻王嘴裡才是糟蹋。

 

  陸判望著她,小蟬可以感受他淡漠目光掩飾的憐惜。

 

  「我活著,卻不能讓妳復生,對妳不公平。」

 

  小蟬直搖頭,原來陸判前輩不肯多說自己的事都是顧慮她的心情。

 

  「如果有一天,前輩只能選一邊……做為新時代的鬼,我認為沒有什麼能越過自己的幸福。」身為跟班,會全力支持她前輩的決定。

 

  「是鬼差,當官的不容許自私自利。」

 

  「哦,可是我就是不想看前輩受委屈。」

 

  「或許妳以為我很不幸,可我沒打算離開,都是那個白痴王疑心生暗鬼,弄得人心惶惶。」

 

  「為什麼?」

 

  「妳當人的時候有想過為什麼自己會在地球而不是火星?」

 

  「耶?」這真是個深奧的問題。

 

  「習慣成自然,這個落伍的封建世界就是我的歸屬。」陸判低眉批閱文件。

 

  他出生到現代的民主社會,看著一群不負責任的統治官僚總會想起自家的王。即便古時統領九州的皇帝也不夠格與鬼王陛下相提並論,祂是冥世的主宰,是遠古混沌之世的創始神之一。祂與他之間的「階級」不僅跨越不了,連望也望不見。

 

  祂卻向他搭話,給了他安身立命的位子,從路邊撿了他幾回;在宮裡朗書累了,不慎壓著祂袍袖入眠,祂也只是用指頭點點他腦袋,用那口動聽的好嗓子笑他是貪睡的小人兒。

 

  他真心傾慕著威震宇內又不失柔情的陛下。

 

  可是兩方身分差別實在太大,他自認卑賤,無法再親近半分。閻羅大人雖然缺點一堆,丟三落四,至少離他沒那麼遙遠,才能互相了解。

 

  閻王的作為卻是揣摩陛下的心意而來,當閻羅大人向鬼王擔保他的清譽,那句為他辯白的話:「陛下,陸判不是那種貪吏,他是無辜的。」其實是王上的意念。

 

  信任他的,一直是從高處俯視著他的陛下才對,他卻為了自身扶弱的堅持,公然指責祂不是位好主君,恩將仇報。

 

  可他不能退讓,救了那孩子並沒有錯,他最終也只能把這條賤命賠回給敬愛的君上。

 

  「如果可以,我還想見陛下最後一面,當面向祂道謝。」

 

  就算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他也不想逃開。

 

  小蟬聽了,深深地對這世間呼口長息。

 

  「前輩,有人說過你很傻嗎?」

 

 

 

 

 

<亂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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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回陰曹的篇章,就會和陸家接軌。

 

接下來我想加減把古董店填一填,不然太多坑了,我好焦躁。

 

總之,感謝親親一路以來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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