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宗八年,蘇相歸田,君始親政;同年,謝王掌三軍,威震西北,外族知謝王,不知夏帝……

 

 


  朝臣聯合給病中的寧宗上書,要趁謝王回京覆命裁撤他的兵權,請年輕氣盛、可能會一時失了分寸的小王爺解甲回南方封地。不料翌日入朝,在龍座上的不是病氣的寧宗,而是還穿著染血鎧甲的謝王,肩上披了件代表皇色的黃色披巾,簡直是竄位了。

 

  大臣們驚嚇不已,只有新任的奉相國臉色不變。

 

  「好啊你們,竟敢趁本王浴血沙場,跟皇兄嚼舌根。全給我脫下官袍,換上婦人服裝爬出去!」

 

  「王爺,這成何體統!」

 

  「我和你們這群蠹蟲,誰尊誰卑?本王就是體統!」

 

  奉相之前淡淡地勸過他們不要挑撥皇室感情,但臣子們執意要打小報告,被算帳也是自找來的。而且大家都是文人,謝王年輕歸年輕,好歹是砍過幾百顆頭顱的武將,全上也打不過他,還不如認命脫了吧!

 

  等一干大臣恥辱地跪爬出宮,奉相朝盛怒的謝王執軍禮,拱手揖拜,沒換衣服就雲淡風輕離開了。

 

 

 

 

 

  寧宗病到今早才清醒,腦袋還像漿糊黏呼著,在榻上看著英姿勃發的二弟踩著軍靴,咯答咯答來到他身邊,佩劍也沒解下,從小到大都是這麼囂狂。

 

  要是他突然心痛暴死什麼的,所有人都會以為是謝王幹的好事。

 

  「小謝,你又胡來……」

 

  謝王一屁股坐上御榻,分明的長眸往皇帝睨去。

 

  「你這小胖子想訓我什麼?」

 

  寧宗擺出的威嚴瞬間洩了氣:「朕只是水腫,不是真的很肉,不然你掐掐看……啊啊,你還真捏我肚子!」

 

  「皇兄,臣弟完全明白您的死穴在哪。」謝王眼中迸出危險的精光,寧宗沒用地抖了兩下。

 

  寧宗抱著肚皮退開三尺,謝王得逞大笑。

 

  「我這次回來,除了看看窩囊的陛下,也想來看看嫂子。」謝王邪佞一笑,真像戲文中強搶憨傻兄長美貌新婦的惡小叔。

 

  寧宗欲語還淚:「都鬧到前線去了?」

 

  「全天下都知道皇帝和新后離了,才大婚半年不到,您真是無情吶!」

 

  寧宗抱住大象花布偶,嗚嗚低泣起來,給謝王看足笑話。

 

  皇后是戚太后選的仕女。太后愛子心切,大江南北為寧宗尋找合適的國母,小家碧玉她看不上眼,大家閨秀她又以為惺惺作態,最後同謝王坐鎮北疆時,北郡太守的女兒孤氏與她問安總是直來直往,有種南方人少見的豪爽,甚得太后歡心,婚事就這麼定下了。

 

  蘇相未見孤氏就叫寧宗斬釘截鐵拒絕,戚羅敷是名醜女,自卑而自傲,絕對不會找比她漂亮的媳婦;而她在後宮只會處理庶務,身旁的小侍女個個想爬皇帝的床,還是靠丈夫把那些小妖精拈出去。

 

  自以為是、識人不明,由此可知,皇太后看上的女子,不會是好貨。

 

  但寧宗沒採納蘇相國的建言,他和戚太后分離數年,太后一進宮門就高喊著「阿謖」、「小胖」,淚流滿面地來見。寧宗也非常、非常想念母后,母子倆重逢無語,只盡情對哭一整夜。

 

  所以當太后興沖沖介紹帶回京的孤氏,寧宗實在捨不得讓母親失望。

 

  婚後,寧宗不時撥冗到中宮向孤皇后噓寒問暖,總是被她帶來的小婢擋在門外,後來才知道皇后在裡頭喝個爛醉。

 

  寧宗有些驚恐,說豪爽,這也太豪爽了些。等皇后沒那麼醉的幾天,他再擺駕過來勸她國母不應該飲酒無度,會被臣民笑話的。孤皇后就說,把那些告狀的賤人宰了不就得了?

 

  寧宗有種無言的無力感,探問皇后喝酒的理由,是否入宮心裡苦悶。

 

  他既然問了,孤氏也就直說:「我可是父親的掌上明珠,王爺生得俊美,我還以為皇上也……我好命苦啊!」

 

  原來是他這個矮醜小胖子礙著她了。寧宗無奈看著驕橫的孤氏,就像不懂事的小妹妹,像他以前也是這麼蠢過來的。

 

  「皇后,夫妻之間,相貌不是惟一,只要妳傾心待之,朕會對妳好的。」

 

  懇談過後,孤皇后依然故我,還變本加厲,一動氣就當著皇帝的面辱罵。皇后很堅持她該嫁的是英雄,不是病弱的國君。如果不是她父親貪圖國丈的權勢,她早就是謝王的人了。

 

  寧宗鎮日面對的是科舉上來的士子、各郡薦舉的賢人、從小培養出仕的官宦子弟,幾乎全比他聰明,頭一次碰上說道理無用的婦人,他頭很疼。

 

  朝臣聽聞皇后失德的風聲,開始旁敲側擊寧宗的新婚生活,恩愛嗎?什麼時候要生孩子?最了解皇帝的人當是首宰,可恨的是,宣帝在世時,奉諍明明比誰都要長舌;繼任宰相後嘴巴卻閉得比蚌殼還緊,挖不出半點陰私。

 

  奉相回頭只寫了一個簡短不過的奏章,請寧宗收拾家事。

 

  寧宗一口乾了補藥,決定來雄振夫綱。

 

  沒想到那晚皇后從庫房挖來一大塊龍涎香來薰,為此被她掌嘴的宮女有十來個。孤皇后還想著今日宮人怎麼特別多事,寧宗就暈倒了。

 

  全宮中,只有皇后不知道皇帝對香料過敏。

 

  孤皇后自以為被陷害,用力摔碗盤洩恨。寧宗還得撐著長滿疹子的病軀去勸,到宮中服事的女子是國中年長而有德的婦人,請皇后把她們當長輩看待,不可隨時刑罰。

 

  孤氏毫不在乎:「為什麼?下人就是下人。」

 

  寧宗終於能說清他哪裡不喜歡皇后,她是一個無謂旁人感受的女子,眼中只有自己。

 

  他突然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女人,即便她是母親屬意的妻子、即使她父親是邊疆重臣,也不想再與她共處一室。

 

  戚太后聽聞帝后不合,急得回來勸解:「陛下,娶妻娶賢,沒有真心相處過怎麼能了解彼此?」

 

  寧宗在母親面前說不出口。賢妻?當他發病嘔出痰水,皇后就在一旁嫌惡掩鼻,無法接受丈夫是一個頂著冠冕卻平庸病弱的男子。

 

  孤氏向戚太后哭哭啼啼,說皇上不愛她、冷落她,要母親為她作主。

 

  寧宗再傻也看出孤氏的意圖,絕不會讓她如願,那可是他惟一的胞弟。

 

  最後還是退隱的蘇相從南方坐快船上京,一來就揪住孤皇后,重重甩她一巴掌。

 

  「你!連我爹也沒打過我!」孤皇后狼狽趴在地上,淒厲喊出紈褲子弟慣常的台詞。

 

  蘇相高睨著眼:「正巧,我也沒打過我女兒。」

 

  「你做什麼!」戚太后過去扶起有點重的媳婦,感覺她在宮中發福不少。

 

  「戚氏醜婦,一個他生什麼病、吃什麼藥都不知道的妻子,除了堵心,留著有何用!」

 

  「母后、母后,這男人是怎麼回事啊?您一定要為我作主!」孤氏大哭不休。

 

  戚太后正要發話,想起宮中最尊貴的是皇帝,作主也該是皇帝。

 

  寧宗低頭咳嗽起來,蘇相和太后同時仰起頭,只有孤氏埋頭大哭。

 

  他含著血沫,厲色揚聲:「退下,那是朕的母后,不是妳的母后!來人,將孤氏攆出宮外,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她踏入宮門半步!」

 

  宮人動作奇快,三兩下就從戚太后手中架走孤氏,從清垃圾的小門把她扔了。

 

  戚太后不可置信看著從前那個總是溫柔地為人設想的小太子,在她面前一分餘地不留,變成專斷冷情的帝王。

 

  「母后,您是心眼極好的女子,所以認不出壞的也是理所當然。」寧宗伸出手,戚太后瞪著他亮黃色的袍袖,厭憎甩開。

 

  「我沒你這個兒子!」

 

  戚太后氣哭著離宮,帶走在外詛咒要血洗皇城的孤氏。寧宗很難過,終究還是讓母親失望了。

 

  蘇相斜眼看著皇帝,不安慰他還落井下石:「沒用的東西!」

 

  「相爺……」寧宗過去抱住蘇相,被推開三次還是不氣不餒。

 

  「你的蘇妹妹跟船隊跑了,不肖子倒還有一個,要嗎?」

 

  嗚嗚,雖然聽聞蘇公子風流倜儻,但他最不欠的就是男人了,天天都得和滿朝文武「卿來卿去」,猜想著誰愛他、誰不愛他。

 

  「你娘只是一時看走眼,她再怎麼說都還是你娘,知道嗎?」

 

  「知道……相爺也永遠是朕的相爺……」

 

  「滾開,你這鼻涕娃!」

 

 

 

 

 

  謝王環胸聽寧宗抱著小象哭訴這半年來辛酸血淚史。

 

  「所以到頭來,還是蘇伯伯出手擺平?」

 

  寧宗搖首:「她是將女,沒那麼容易,北郡孤家不會允許的。」

 

  「我想也是,所以我才回來這趟。」

 

  寧宗怔怔看著王弟:「什麼意思?」

 

  謝王從戰袍拿出血字婚書,只要他肯娶下孤氏,孤家就同意皇帝廢后。

 

  「你說什麼?你瘋啦!」寧宗腳軟站不起身,只能連滾帶爬到榻邊,扳過謝王肩頭,要他收起這場玩笑。

 

  「搶大哥的女人,聽起來多威風。」謝王咧開嘴角,再認真不過。

 

  寧宗捧起謝王俊朗的面容:「你別鬧了!你看看你,多好的男兒啊,那女人貪婪又粗鄙,根本配不上你!」

 

  「沒辦法,母后喜歡。」謝王聳聳肩,戲謔的口氣含著一絲無奈。「深愛的丈夫走了、被迫離開疼愛的長子,不論我怎麼哄母親開心,她還是很傷心。母后遇見孤氏那時就和你登基一樣大,她又從小失母,深得母后憐惜。」

 

  「那又如何?」寧宗只覺得太后可憐,利用這點的孤氏更可惡。

 

  「真無情吶,她可是皇兄的妻子。」

 

  「不,小謝,你不像我愚懦,你絕不會為了討母后歡心去娶討厭的女子。」

 

  謝王低首摸摸小象的圓腦袋,輕聲道:「皇上,先帝早逝,軍權旁落了。」

 

  軍中做為主力的騎兵掌握在北郡幾家世族手上,他雖名為三軍統帥,實際上只是會騎馬的小毛頭。

 

  「所以母后選中孤氏女的時候,我沒有阻止,眼睜睜看你入火窟,我需要孤太守的信任好拿過他手中的兵馬。」

 

  寧宗鬆開手,頹然坐倒在榻上。小皇帝和小王爺,被人看輕了。

 

  「沒想到太守教女失敗如斯,連你都受不住。」

 

  「我求她回宮好了,不能委屈了你。」

 

  謝王狡黠笑道:「可我想她做王妃想很久了。孤氏和孤家都以為我和皇兄不共戴天,是因為您生性懦弱才忍氣吞聲,我遲早會舉兵奪權。」

 

  「別這樣,不值得的。」寧宗可以想見日後謝王為此扛上殺害妻族的惡名,而那本該是皇帝的原罪。

 

  「父王喜歡考咱們兄弟,他特地留下難局給我收拾,怎可讓他失望?十年,不,五年內,我就會連根拔起北疆舊臣的勢力。」

 

  寧宗低身握住謝王滿是粗繭的手:「小謝,你別忘了,父王走了,還有大哥在。」

 

  謝王嗤了聲:「我還記得你哭花臉找爹爹的傻樣子。靠你,算了吧?」

 

  「可是、可是……」

 

  可是當年小太子就算哭得不省人事,還是緊緊把幼弟抱在懷裡,怕誰來傷著他的孩子。

 

  謝王話鋒一轉:「皇上還記得咱們幼年的誓言嗎?」

 

  「父王歸我,母后歸你,一人一半。」可嘆父母都比較在乎他,冷落了弟弟。

 

  「非也。」

 

  「軍旗一定要繡上大紅色的『謝』字?」

 

  「這個我已經做了。」所以才會被大臣們投書。

 

  寧宗忍痛割愛,把夜夜伴著睡的小象推過去,謝王白眼回應。

 

  不是小象,那還有什麼?記得他兒時體弱多病,有時昏睡醒來發現肚子壓著沉重的肉墊子,原來又是小弟。母后大概去照顧父王了,沒空哄著么子入睡。

 

  他只能學母親哼著南方歌謠:蠶寶寶長大了、吐絲成繭喔、阿妹來來喲、扔入熱鍋中……嗚嗚,蠶寶寶好可憐,來不及羽化成蛾,就這樣香消玉殞。

 

  不對,蠶不重要,重要的是弟弟。當時趴在他肚皮上的小皇子悶悶地問,父王疼王兄、母后疼王兄,那王兄呢?

 

  兒時的他想也沒想,如今卻是哽咽地說:「大哥最疼的當然是小謝了……」

 

  謝王奮然撲抱住寧宗,寧宗好在有小肚子墊著,不然他的腰鐵定會被謝王這身鎧甲給壓斷。

 

  「小謝?」

 

  謝王沉沉睡去,看他眼下的黑印,可能已連日無眠。

 

  再怎麼深謀遠慮,謝王不過是個少年人。寧宗本來不同意謝王帶兵,想到他在戰場出生入死,不是凱旋歸來就是一棺屍骨,還不如收了他將印,寧可傷了兄弟感情,也要把他趕得遠遠的。

 

  但謝王不肯讓步,死也要去,只求君上不要負他。

 

  寧宗撫著弟弟脖頸觸目的傷痕,嗚嗚低泣起來。

 

 

 


  謝王穿了皇袍在宮城招搖兩日就走,順帶擄走京師無數少女芳心。

 

  臨行當日,寧宗戴上他總是嫌重的金冠,徒步從宮門一路送到城郊,舉杯向三軍辭行。

 

  謝王轉身下馬,向皇帝伏地而拜。

 

 

 

 

 


  謝王走後,寧宗穿著后服上朝,把朝臣嚇得以為皇帝病昏頭了。

 

  寧宗個頭嬌小,膚色透著病弱的白皙,鳳冠褘衣又上了胭脂,乍看竟有幾次姿色。

 

  「前日謝王在朝上折辱朝廷命官,朕給愛卿賠不是。」

 

  皇帝都低聲下氣求和,再計較就顯得臣子無量,大臣們沉默著原諒。

 

  寧宗掐了掐御案下的裙裳,他不想再扮戲了。他與謝王在旁人眼中的矛盾是父王留給他的護符,可以斷腕換得他安坐大位。父王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可父王沒有兄弟。

 

  「朕想請諸卿做個見證:朕無子,謝王等同儲君。」

 

  「陛下,這萬萬不可!」

 

  「朕也為此想了整晚。」寧宗拔下髮釵,一把往手背紮下,鮮血濺滿案桌,朝臣著實被向來溫吞的小皇帝給嚇傻了。「請你們明白,不管是廢后、立儲、甚至拋開這國家帶著我母弟逍遙遠去……只要朕高興,沒什麼不可以。」

 

 

 

 


  寧宗曳著染血的明黃鳳褘下堂,對一旁垂目侍立、發呆似的奉相國苦笑。

 

  「奉相,我這皇帝真不像樣。」

 

  奉諍拿著笏板躬身一拜。

 

  「不,您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大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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