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方圓百里有其治權,地大錢少請不了差吏、人手不足的信州府也樂得把公務劃分出去,寧宗從決斷國家大事的皇帝變成仲裁鄉里糾紛的土王爺,重新鍛鍊起理事的手腕。
謝王在蘇州曾有一筆百萬遺產的裁決,名聞南方,知者無不佩服王爺明察,青天再世。而寧宗光是為了一顆牆邊的木瓜該判給種下木瓜樹的甲還是木瓜落處的乙,就弄得焦頭爛額。
還有兄弟為了父親留下的牛大打出手,寧宗說什麼手足之情也沒人理他,利益在前,同胞兄弟又如何?才知道他和謝王是世間的特例。
寧宗只得轉頭,無助地叫喚:「吳錯……」
吳愛卿親上火線,把大打出手的兩漢子趕出府衙,流淚的老牛則罰進王府牛棚充公。
偶爾也會冒出地主糧商來鬧農民,他們似乎想趕在土地法開放前籌措資金,趁機大撈一筆,這時換作蘇大公子出面說話,告訴他們賺這種無良錢,蘇家會讓他們一個子也花不到手。
農人生活還是辛勞,但知道他們生活有了倚靠,心裡安穩許多。
寧宗還遇見一家十餘口,風塵僕僕從西境趕來,帶了自家醃製的山產來拜謝。只是那家子探聽到的王府,裡頭已經不是他們要尋的王爺。
他們家族本依著山林生活,後因生活窮困,男丁受官府招募去修河道,卻碰上洪汛。若不是謝王親身指揮救災,見工人困在沙洲,奮不顧身下去救,他們家族今日恐怕只剩下孤兒寡母。
小孩子傻呼呼地跟著大人們叩謝,只知道他們的恩人是一個叫「王爺」的哥哥,而眼前這個白胖的哥哥也是「王爺」。
「謝王是我弟弟。」寧宗笑得驕傲不過。
時節一眨眼來到季春,五日節將至,寧宗和廚娘姊姊商量,能不能做些北方粽分發給鄉里?王嬙說她一定會全力以赴,用吃食為阿謖收買人情。
「我還以為只有吳大人和蘇公子能幫您的忙,我也能為您做點事,實在太好了。」王嬙笑著抹了抹眼角,攬裙回到灶房。
寧宗呆了呆,沒來由想起他的前皇后,如果換上王嬙就好了。
吳錯走來,手裡拿著食材清單,王御廚請他轉交給皇帝。王嬙對寧宗向來直來直往,竟沒來由堅稱起男女有別,她得迴避一二;但她還是大喇喇拍著吳錯的背,說「吳小弟就麻煩你啦」,可見她只是對寧宗害羞而已。
「皇上。」
「吳錯,你來得正好,陪朕到街上走一遭吧?」
在信州坐轎會引來側目,路窄水澤多,騎馬也不方便。吳錯遂牽著牛車來到王府大門,遞給寧宗一把傘;知道皇帝想獨處一陣,沒有叫上侍從。
寧宗出神望著田野風光,青禾、桑木隨風搖曳,信州米、蘇州桑,這個國家的衣食盡在他眼底。人們都能吃飽穿暖,然後呢?大戶人家的犬馬不也飽食終日?國家能給予什麼,使其心免於匱乏?
寧宗喃喃:「老婆嗎?」
信州窮苦,女子多外嫁他鄉,加上他自己也沒有,格外能體會漢子們的心酸。他們的鄰家妹妹為了家境去蘇州拜師學織,含淚走後,大概不會再回到一無所有的信州。
寧宗心裡感慨,低訴起他失敗的婚姻。
「吳錯,我也有過老婆,我對她……並不好。她後來嫁給我弟弟,我們兄弟都是看在她家軍權虛與委蛇,孤家衰敗後,她再也沒有倚靠。」
寧宗曾經非常厭惡孤氏,把他親政後所受到的無奈和委屈都推托到她身上。但她當時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女,比起她那些耍潑的行徑,他可是把她的家族連根拔起,沒有絲毫憐憫。
吳錯從奉相聽說的版本卻是太后私自給寧宗訂了一門親事,就因為太后母性泛濫收她做乾女兒而不是那女的具備國母的擔當,寧宗生性孝順只能接收下來。那女的一來就揮霍私庫大半錢財,寧宗理政累得半死還天天去鬧。小皇帝死撐半年,終於崩潰了。
「吳錯,朕很怕讓你失望,像孤氏當初見了我那般。」
吳錯頂著斗笠回眸,看寧宗傘下怯怯露出的眸子。
「皇上,您就是這樣子,青禾哥哥才會變成那樣子。」
「什麼?」
「完全割捨了廉恥。」還打算把他那一套傳授給他,三句不離「陛下真可愛」。若不是他有「蘇公子」的美名撐著,吳錯早叫人把他捉去關了。
寧宗撐著傘挪來前座,一道給他的黑炭牛伕遮陽。
「儂不怕曬。」
寧宗收了傘,不一會,從未做過粗活的白嫰肌膚即曬紅一片。
「吳錯,太陽底下還真的很熱,難怪你那麼黑。」
「皇上。」
「你別看我是皇帝,我常常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先把傘撐回來。」
寧宗依然將傘挪一半罩著兩人,吳錯這次沒再拒絕他的好意。
「皇上,農家坐車也撐傘,都是妻子給丈夫拿傘。」
「撐就撐了,你別提醒朕這風俗啊!」
他們大老遠來到信州位在河港的市集,人們把牛馬隨意栓在外牆也不派人看顧,足見此地治安良好。
寧宗本來跟著吳錯逛大街,一看到好吃的吳錯就會停下腳步買給他。但可能因為他的民服做得寬鬆,很像南方婦人袍子,寧宗一連三次被誤認為吳官人的小媳婦,他們君臣只得分開行動。
寧宗繼續吃喝,竟在街角的布店發現熟悉的身影,那眼角上吊看人的氣焰,即使形貌改變,他想認不出來都難。
孤氏,孤婉兒,前皇后娘娘。
他在店外站了一會,聽她和掌櫃的對話,才知道孤氏是來布店討份工作。
女掌櫃問道:「這些布料,妳能分出好壞嗎?」
「開玩笑,我什麼綾羅綢緞沒穿過!」
掌櫃約莫以為她在說大話,千金小姐怎麼會落魄來賣布?但孤氏歷任當朝皇后、王妃,大夏史無前例,實在所言不假。
「那認字呢?」
孤氏顯得有些躊躇,寧宗不忍看,因為他知道前皇后是個文盲,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齊。
孤婉兒卻深吸口氣,提筆立就十個數字,大功告成呼了口氣。
「我知道怎麼寫,娘有教我學字!」孤氏笑得好不開心。
寧宗記得孤氏生母早亡,她說的母親應該是戚太后,心頭不住一陣發酸。
女掌櫃大概看孤氏衣著破落,先提了月錢給她,叫她明天一早來上工。孤氏不感恩戴德,反而耀武揚威哼了聲。
因為孤氏省去所有女子該有的禮節,拿了薪金就走,寧宗在外躲避不及,迎面撞見。
「胖子!」
孤氏叫得整條大街的人都看了過來,寧宗不知道該不該高興在她心中的形象胖子大於皇帝才免於暴露身分。
五年前,他和孤氏同為大夏史載最圓潤的皇帝皇后;五年後,孤氏扠著柳腰,瓜子小臉因憤怒而染上嫵媚的緋紅,難怪人說江南水土養人。但寧宗在南方除了一開始生病略瘦,後來又好吃好睡胖回來。
吳錯抱著食材趕來,寧宗低聲叫他別慌,不是刺客,是前妻爾爾。
但在吳錯眼中,寧宗慌得要命。
孤氏紅了眼眶,揮手就是一拳,正中寧宗肚子。
「妳做什麼!」
「我就是想揍你!媽的,死胖子,都是你害得老娘今天得像乞丐跟人討飯碗!」
寧宗抱著肚皮,許久不見前妻的潑辣,竟想起他們新婚的日子:每每孤氏鬧起脾氣,他就拿起傳奇話本,一句一句唸著,哄她入睡。
懷想歸懷想,還真的很痛,不愧是將門之女。
「妳……妳不是王妃嗎?怎麼會淪落至此?」
「謝哥哥不要我了,就這樣。」
寧宗不明白,孤氏對謝王死心那麼乾脆,為什麼當皇后那時卻一哭二鬧三上吊?
孤氏攬過髮鬢,直指寧宗的鼻子:「我是做錯什麼?你憑什麼把我休了!」
寧宗最受不了她的這點,明明錯的是她,她卻以為自己最受委屈。
「我是天之驕子,不能忍受付出卻沒有回報,我厭了妳種種無理取鬧。」
「我就是痛恨你這副嘴臉,我們是夫妻啊,你本來就該對我好,卻弄得像我受你施捨!」
「還是不對,妳不該嫁給我,心裡卻想著我弟弟。」
孤氏嘟起厚脣罵道:「你真噁心,沒看過男人成天把弟弟掛在嘴邊!」
寧宗被戳到點上,惱羞成怒:「不行嗎?朕可是皇帝呢!」
「皇上。」吳錯勸了聲,他們還在大街上,人們都在看。
孤氏不在乎旁人眼光,她從來都是孤行己見的女子。
「我亡母可是西秦王族後裔,論血統,我哪裡不配你們兄弟?你平庸多病,卻處處把我看低,我不服氣。」
「我是不好,但仍然希望妳對我好,妳能明白嗎?」
孤氏瞪著寧宗,好一會才從牙關擠出字句:「母后說我不對,我有改了。」
但當她收斂惡習,歡喜地嫁給謝王,那些她努力表現的好,謝王卻連看也不看一眼。她在皇宮總是把寧宗比謝王,在王府卻又常常想起那短短半年宮中明明一點也不開心的日子。
後來,孤家擁兵自重,內外不得人和,終是被奪軍權入獄。
「謝哥哥本來要殺我父親,就是那個,斬草除根。你改判流放,保住我族人的性命,謝謝你。」
「妳父親搜刮邊民私財,據地為侯,罪有應得,我只是不想謝王被說成劊子手,與妳無關。」
孤氏心頭那點念想被說破,寧宗一直沒有新娶,她還以為他舊情難忘,但從來都是她自以為是罷了。
「阿謖哥哥,你還是很討厭我嗎?」
孤氏眼中含著淚光,寧宗說不出話。
「剛好,我也最討厭你了!」
「婉兒……」
孤氏轉身就跑,在街尾拉過馬匹,一上馬就跑得不見人影。
寧宗本想把她帶回王府,禮尚往來,也給老是作弄他的宮女嬤嬤嚇過一回。如果孤氏真的痛改前非,他想把她再立為王妃,生兒育女,或許是最簡便的一條路子。
「吳錯,你材料全買齊了?手腳真俐落!」寧宗佯裝無事說道。
「嗯。」
「你年紀也不小了,快找個老婆定下來。」
吳錯沒有應聲,寧宗不明白他,男子不都渴望成家立業,娶個溫柔的美嬌娘?
寧宗怕他現在不快點找門親事,以後他就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了。大夏的宰相從來都是有家不得歸,只能奉獻給國家和帝王。
「不過,吳錯如果一輩子陪著朕,朕不娶親也無所謂。」
「好。」
寧宗拉過吳愛卿的手,順順走了兩步,才驚醒過來──啊啊啊,怎麼辦?他答應了!
父王好像曾對他說過,認真的男人不能調戲,切記。
寧宗張了張嘴,這手要放不是,不放也不是,吳錯低頭往他看來,似乎也不知所措。
「吳錯,我看到前頭有家館子不錯,咱們去吃飯吧!」
寧宗心道:你這窩囊的胖子!
謝王把主掌國家財政的民政司長傳喚過來,特別嘉勉一番。
那人穿著雪白無垢的冠服,身首也如白玉無瑕,在謝王面前低首抿著薄脣,不說話就帶著風情,好一個美男子,怪不得胖子被騙。
話說信州尹前太守貪汙被去職,終生不得任官。尹家來求幼帝,把寧宗當作軟弱可欺的孺子。
小皇帝卻親手寫了一封勸詔,大意說世家之所以為世家,並非財富和世襲的權勢,而是門風高節,具備比常人更好的道德,所以,他會罰得比普通官員都重,望卿等反省。
尹家把這件事看作皇室對他們的羞辱,懷恨在心。尹前太守的小弟尹衡,即是謝王面前這人、寧宗親手拉拔的民政司長。
「陛下,新法無錯。」
謝王笑道:「朕也這麼認為,所以撤下奉諍,打算封你為相,好大力推動新法。」
謝王看這傢伙雖然感情藏得很深,但還是差他父王、奉太史那類老狐狸一截,兩三句話就被他說動情緒。
「謝陛下。」尹衡文文向謝王行禮,沒有二話。
「對了,新科舉子那麼多,你為何獨挑吳錯入民政司?他和你這類人,可不是同個世界。」
「他很優秀。」
謝王笑了聲,如果吳錯沒入朝官,撞上寧宗面前,說不定京師已經入了尹家口袋,尹衡八成也會接續奉諍任相。
「可惜了,你會因此後悔一生。」
尹衡回到議政廳,百官紛紛來問新帝意向,獨缺他姊夫。奉諍本把他當作親弟諄諄教誨,對他期望甚深,但自寧宗退位,再也沒有和他說上一字半句。
他淡漠地回:「一切在我掌握之中。」
等官員散去,他的手下悄然遞來南方的消息。
「大人,信又到了。」
尹衡看過上頭家常閒聊的廢話,知道寧宗在南方閒散度日,無意歸位、不成氣候,隨手把信燒了。
「我就等著看,後悔的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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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久了,希望一個禮拜能維持一篇,把它順順寫完。
題外話,我從來沒想過我的人生會和故事情節撞在一塊,波濤洶湧,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