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家這種東西那麼脆弱,一夕之間便化為烏有。

 

  他如他的大人所言,最終仍回到陰曹,以為鬼魅除了暗無天地的幽冥,沒有別的容身之處。

 

  他好不容易才把那個虛幻的桃源忘卻,從此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陰冷的世間卻無來由拂來清風,他往外看去,辦公廳門外露出一顆腦袋,偷偷覷著他。

 

  他發現了,筆桿從手中落下。

 

  「二哥,三哥還是不理我。」

 

  那傢伙一臉無辜跑來跟他訴苦,好像他從未把劍刺入他心口。

 

  「你來做什麼!還想從我身上謀取什麼!」

 

  「不是的,我只是……」陸祈安垂下眼,神色黯然。

 

  這麼一個顰眉就牽引著他心口,陸判想著只要自己沒死成,這人就是陰曹莫大的威脅。

 

  這時,城門傳來巨響,轟地一聲,刷起地府滿片塵污。天界兵將高舉明火,差點把幽都的鬼給全照瞎了,祂們也不想想這是那一位的地盤,如入無人之境,直往陸判所在的公廳殺來。

 

  「罪人何在?」

 

  「這裡是陰曹,還請眾將士自重。」陸判起身,不行禮只一擺手。天兵那身亮晃晃的盔甲對照一窮二白的冥府,讓他非常刺眼。

 

  陸判不幫天將找人,祂們等同白來。高居天上的神將根本搞不清幽冥的方向,只知道這個黑漆抹烏的地下世界有一塊會吃人的川河。

 

  等天兵天將忿忿遠去,陸祈安才從陸判辦公桌下爬出來,哈哈哈大笑三聲,不知道在得意什麼勁。

 

  陸判瞥了耀武揚威的小道士一眼,原本身上嫌緊的舊制服煥然一新,轉眼間,已經唸高中了。

 

  「你做了什麼?從實招來。」

 

  「我只是借走天帝睡覺的水晶棺,想給喪門看兩眼,等我們玩膩就會還回去的。」陸祈安從懷中抽出一塊透明長石,獻寶似地在陸判面前晃了晃。

 

  為了討小星星歡心,小道士化身為神偷小安,上天下地盜取異寶。

 

  陸判從以前就覺得那兩個娃兒有點偏,陸祈安沒事就半跪著向喪門傾訴衷情,害得喪門即使身在社群,眼中也看不見別人。

 

  四弟從小失了父母,感情沒有分寸,至今鬧沒出事,純粹因為喪門那孩子再好不過,對情愛沒有任何扭曲的念頭。

 

  「你們是認真的嗎?」

 

  「沒呀,我只是喜歡跟喪門玩罷了。即使我鬼話連篇,他也聽不厭膩,就是個傻子。」

 

  陸判看著陸祈安歡樂的笑臉,明知這人再也與自己無關,仍會去在意他的話語。這孩子從小就悲喜不分,他們分開後,那種違和的矛盾感又更明顯了。

 

  陸祈安抱膝坐在陸判腳邊,遺憾地說:「本來三哥都會替我擋著,他吹一口氣,神明也逃之夭夭。對不起,都怪我記性不好,總忘了我沒有哥哥了。」

 

  「我現在是陰曹判官,不是你陸家子弟。你不要再來了,我怕我克制不住,真殺了你。」

 

  「想殺我的是三哥,你不會的。」陸祈安依著兒時習慣,輕靠上陸判腿間。「你曾把心都捧給了我,我就想厚著臉皮來試試,一次不行,再試一次,說不定哪天你的心不那麼痛了,還認我作兄弟。」

 

  陸判沒收回碰觸,是想讓通心的對方明白,他心裡對騙徒有多深惡痛絕。

 

  陸祈安顫了下,好像被恨意劃過一刀,放肆的手腳縮了回去。

 

  陸判看著陸祈安按著胸口,似乎很痛的樣子,他從小就不耐痛,破一點皮就要人抱著哄半天。

 

  「你別作夢,再也不可能了。」

 

  「是麼?」陸祈安拍拍褲管起身,「其實答案很明白了,只是我也不知道我還奢求什麼,就只是想……再看看你。」

 

  陸判埋頭於文書,不去看他離去的身影,逼迫自己一定要禁絕與他往來,對彼此都好。

 

  偏偏陸祈安走沒兩步,又來個回馬槍:「二哥再見!要想祈安喔!」

 

  陸判氣得夠嗆,完全拿那個小混蛋沒輒。

 

 

 

 

 

 

 

 

--
  陰曹只有一名大夫,孟大奶奶特別空出位在忘川河曲的起居室給重創的陸判靜養,就算是她在十殿的相好也沒睡過她的紗羅床。

 

  小蟬在床邊哭腫一雙鬼眼,向昏迷中的陸判報告:老妖婦的同夥已經抓到,開膛剖腹吊在城牆上,給陸判大人出氣。

 

  但他們只是前線偵察員,敵方已得知閻王不在、陸判瀕危,敵軍隨時都有可能殺來,陽間辦公的鬼差們陸續收到回防的緊急命令。

 

  如果陛下還在,那些該死賤民絕對不敢如此張狂。

 

  「孟姊,蓋被子我知道,但為什麼還要用毛巾蓋臉?這樣陸判前輩看起來好像死掉了……」

 

  小蟬看著僅穿著白襯衫的陸判,他的魂色慘到比襯衫還白。來這裡當鬼差幾乎都死過一遍了,但陸判狀況特殊,他在陽間還有肉身,同樣過著過勞的生活。

 

  孟姜攪著手中的藥碗,不像平常凌虐眾鬼的蛇蠍模樣,格外輕聲細語:「妳是他的小妹妹,他不會希望妳看見他慘死的樣貌。」

 

  鬼魂衰弱時,會顯出斷氣的死相,還有那要命的痛覺。

 

  孟姜拿小刀劃開陸判喉管,直接灌下傷藥,可以看見藥水從他半透明魂身溢散出來。

 

  「唉呀,雖然我也看慣他躺床,但這次可真淒慘,魂都散了,僅次於他跳河。」

 

  小蟬握緊雙拳:「是我沒保護好前輩。」

 

  「妳來已經拖住他找死的週期,他就是這樣,壞的重的都往肩上扛。他也死幾百年了,不會改了。」

 

  「嗚嗚,前輩你這個大笨蛋!」小蟬趁陸判昏迷不醒罵他兩聲。

 

  「還有,他過去不管摔斷腿還是折了脖子,他和閻羅有魂契,閻羅反手就能把他恢復原狀,也是養成他亂來性格的主因。」

 

  「嗚嗚,我現在好不想聽見閻王大人的名字!」那個怠工瀆職的白痴王!

 

  「我也不想,說了就像喉頭噎著蒼蠅,怪噁心的,但妳要陸判回復意識,就得提起他最在乎的人。他沉水被撈上來,腦子也浸水,一直說他想見他大人一面,就知道他沒得醫了。」

 

  小蟬聽得很挫敗,委屈地說:「誰叫前輩死腦筋,他打死也不可能去倚賴可愛的弟弟妹妹,就算我吞了神丹變得超強也一樣。」

 

  「說到丹藥……」孟姜微笑注視著少女鬼差,「我最近研發出一種新藥,可以讓妳暴增五倍的肌力,比牛還壯。」

 

  「不用了、不用了!」小蟬往陸判身邊縮了縮,這就是為什麼沒鬼敢來探病的原因,這病房很危險,隨時可能成為瘋狂醫學家的白老鼠!

 

  紗床動了動,床上的男人揭開覆面的毛巾一角,微聲警告:「妳別亂來。」

 

  孟姜遺憾地聳肩,在病歷單上寫上「小蟬」>「白痴王」,陸判那身忠心不貮的絕症終於有好轉的跡象。

 

  「前輩你醒了,太好了,哇啊啊!」小蟬就要撲上去,被陸判抬起左手擋下。

 

  「沒有給妳撒嬌的時間,聽著。」

 

  「是,陳小蟬聽令!」

 

  「妖道換身下來,真正的事主還在陽間飄蕩,一定要找到那名被調包的女子,別讓她死後也一樣悲慘。」

 

  小蟬點點頭,她聽見亡魂淒慘的遭遇,也只是紅了鼻頭,不像陸判,始終掛念著不幸的冤魂。

 

  白巾下又響起沙啞而輕柔的囑咐:「知涼,我現在管不了事,工作麻煩妳代勞。不要慌,大家都會幫妳。」

 

  「知道了。」就算缺了陸判,小蟬如同摸黑工作,但她還是會盡其所能,不讓她前輩掛心。

 

  「還有,務必請閻羅大人歸位。」

 

  小蟬聽見大老闆的名字,從未像這一刻這麼怨祂,比自己死後被嘲笑還要生氣。

 

  「無論如何,大人是冥世的主君,祂會出面抵禦外敵。」

 

  「如果他又白目要你脫衣服還是什麼的……」

 

  「事關重大,他不會亂來。」

 

  在所有鬼看清閻王真面目之後,陸判對閻王卻還存有底線的信任,小蟬真不知道白痴王何德何能?

 

  「前輩,這次你的預言家弟弟沒來,我還以為前輩不至於有生命危險。」

 

  陸判前輩聽見他弟,許久才道:「他不會來了。」

 

 

 

 

 


  小蟬沒有哭太久,著手打點陸判的交代。

 

  「平常都是誰去把閻王大人從人間拖回來?」

 

  「陸判大人。」鬼差們眼神放空一陣。

 

  「為什麼又是前輩!前輩根本是陰曹的老母!」

 

  「他是啊!」

 

  小蟬不得已,親自上陣去找大老闆,從他送回的火柴盒店家依序打探下去,最後在她老家附近的酒店尋得醉生夢死的閻王大人。

 

  她陰森森降臨的時候,化身為富二代青年的閻王大人正和三個小姐打得火熱,言行極盡下流之能事。

 

  「妳猜猜看,裡面是兩支還是三支?」

 

  「顏董,你好壞喔!」濃妝大眼的小姐扭身嬌嗔。

 

  這名客人不僅相貌俊美、出手闊綽,還有普通男子忘塵莫及的精力,一對一滿足不了他。

 

  祂老人家已經瞥見鐵青著臉的小蟬,卻視而不見,仍然和酒家小姐縱情作樂。

 

  「顏董,老實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可愛的女高中生。」

 

  小蟬死時才唸高中,閻王大人根本是針對她來著。

 

  小姐們不像陸判用一句「變態」概括了事,反而嬌滴滴罵著顏董好壞喔,好像還希望他能更混蛋一些。

 

  男人都喜歡好聽話,聽不慣耿直的忠言。

 

  陸判說過,他自知不討人喜歡,但他相信只要他努力,再努力一點,一定會有人認可他的存在。

 

  她前輩死的時候還很年輕,不明白喜不喜歡和努不努力沒有必然的關係,何況這個沒良心的大王一開始就打從心底輕賤他。

 

  小蟬感覺非常沮喪,不知道陸判費盡心力究竟在守著什麼?

 

  「大人,別玩了,跟我回去吧?」

 

  玩得正起勁的「顏董」突然站起身,搖搖晃晃拎著西裝往外走,掏出一大疊鈔票結帳,身後的小姐還為他流連不已。

 

  閻王卻不走陰間路,跑去便利商店買了酒續攤,到失意人常駐的河堤,一罐接著一罐。

 

  「閻王大人!」

 

  「怎麼是妳?陸判呢?」閻王左右張望那個孤傲的身影,笑嘻嘻打著酒嗝。「盼盼!喲呵!」

 

  想到起不了身的陸判,小蟬幾乎要哭了出來。

 

  「前輩不能來……大人,您快回去啦!」

 

  閻王只是抱著半空的啤酒罐,鬧著孩子似的酒瘋。

 

  「陸判不來接我,我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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