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昏半醒間,夢見會盟的事,一群王子公主不去作秀卻聚在角落玩桌上遊戲,不是鯊魚牌,而是宮廷教育的「大帝王」,看玩家誰能在紙上談兵中當上統領諸國的皇帝。

 

  四輪下來,費南輸到只剩件褲子、嘉納德比南瓜王子多一雙長靴,而碧翠絲含恨脫下她的玻璃鞋,賭注全都落到他陣營。

 

  他想,這堆有王家標記的飾品拿去黑市賣應該很值錢。

 

  南瓜王子呆呆地說:「斐榭特,好在你是虔信的教徒……」

 

  翡翠公主臉色很難看:「好在你只是細倪的王子。」

 

  奧凡賽和白諾拉都棄了牌,剩下諾蘭王子仍不死心想贏回他的絲綢長衫。

 

  「再來!」這次嘉納德壓上他的佩劍。

 

  不愧是流著游牧民族血液的王子,戰鬥力十足。

 

  「我不會劍術。」他為難地婉拒。

 

  「那我把頭髮剪給你?據我所知,它值錢得很!」嘉納德撥了撥長髮。

 

  「請務必住手。」以對方在諾蘭的民望,奪走他們王子最美麗的金髮,足以挑起兩國的戰爭。

 

  「那你開個價吧?輸了就來做阿法堤城主。」明明在遊戲,諾蘭王子卻一刻也沒擱下國事。

 

  翡翠公主重重哼了聲,南瓜王子還搞不清楚狀況。

 

  有些人在牌桌和酒精下才會顯露出真面目,他看著笑容可掬的諾蘭王子,雖然目前奧凡賽才是細倪的頭敵,但等這名熱情中帶絲瘋狂的王子繼位,西南大陸情勢一定截然不同。

 

  「那麼,我要和平,真正的和平。」

 

  不是卑躬屈膝向大國求饒不被挨打,而是被視為一個對等的存在,互信互重,成為共存共榮的友邦。

 

  諾蘭王子揚起笑容:「賭了。」

 

 

 

 

 

  他因為抽筋而驚醒,眼角瞥見火光。他的小侍女哭哭啼啼睡了,有誰能來王宮的地牢?

 

  「父王?」

 

  牢門外卻響起王弟尖銳的笑聲,他真慶幸剛才及早把米雪哄走。

 

  「有很多美人兒陪著陛下,他不會來了。」

 

  「不要緊,我習慣了……」母后過世一直到發喪入土,那個男人也只敢在喪禮外遠遠望著。父王犯了錯從來不願意面對,哪管當時的他多麼渴望父親安慰?

 

  「斐榭,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

 

  這他倒是想了無數次,國王倒逆施行,為了保住細倪,他總有一天會與王對上,看著父子倆決裂於朝堂。

 

  「你什麼都有,所有人都喜歡你,什麼細倪的秋穗,我呸!」

 

  「羅楊,要不要稍微檢討一下自己?」

 

  王弟哽了哽喉嚨,像是快哭出來般說道:「父王也是……你離開那幾年,父王都在看你的信,還偷偷出國去繁花商城寄衣物給你……」

 

  他收到包裏的時候,還以為是米雪做的,冬衣都折得好皺。真不容易,父王自知得罪百姓,連王宮都不太敢走出去。

 

  「二殿下,你誤會了。」他扯開嘴角,笑得很自憐。「你出生以前,細倪王宮被燒掉過,父王、我母后和我就住在民家的草房。那時候我母后要出去耕種王室才有飯吃,在家照顧我的就是父王……陛下會送衣也只是想起那段時光,並不是比較疼愛我。」

 

  細倪冬日雖然不下雪,但仍受北地寒流影響,冷得要命。他和國王陛下眼巴巴望著門口等王后覓食回來,年輕的父王問他會冷嗎?他點點頭,父王就把他摟在懷裡。

 

  後來細倪接受外援,王室有錢了,對誘惑毫無定力的國王陛下有了很多美人,也有了心愛的小兒子。女妃以此欺壓、笑話他母后,他母后卻無動於衷,說她才不會拿一國的王子去做爭寵的籌碼。

 

  母后摸摸他的頭說:斐榭特,雖然心很痛,但是不要去恨。

 

  身為細倪的賢后,遠見當然非比尋常,太過在意個人的榮辱,遲早會被他喜怒無常的父王逼瘋,像王弟現在一樣。

 

  羅楊大喊:「我要殺了你!」

 

  這事他偶爾也會在心裡想想,但說出來真的很傷感情。

 

  「別這樣,雖然我不疼你,卻也從來不想你變差。你想想,父王知道了,多少會生你的氣吧?」

 

  過了好一會,火光從他模糊的視線中移近,羅楊伏在他耳邊,他第一次聽見對方不帶情緒地說話。

 

  「從小母妃告訴我,如果沒有你就好了。王兄,你不死,我永遠不能好過,我恨你。」

 

  火焰燃燒起來,炙熱包圍住他,他叫了弟弟兩聲,羅楊仍是頭也不回地離去。

 

  血親相殘也是亡國的災相之一,他在濃煙中深深嘆口大氣。

 

  結果他到頭來還是免不了被火烤嗎?

 

 

 


  說到自焚的北方魔帝,官方說法是個和大統神帝一樣野心勃勃的大壞蛋,但西塔近年有許多為魔帝翻案的文章,從北地流亡南方的難民無不懷念北國陰暗無光的天空,到死都懷念著他們的故鄉。

 

  就算那位皇帝再如何英明威武、再受人民愛戴,但身為君主弄得國破家亡,怎麼說都只是個失敗者。

 

  魔帝聽說膝下有一名備受疼愛的皇太子,他打從心底憐憫,但轉念一想他哪有餘地去同情人家,他自己不也快要完了嗎?

 

  「陛下!」

 

  聽見外頭有人驚呼,他這才面對現實睜開眼,父王竟灰頭土臉來到他身邊,金織的錦衣都被煙薰成灰袍。

 

  國王陛下笨拙地想搬動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把他揹起來,徒手扳開熱燙的鐵杆,狼狽地在火場裡左閃右躲。

 

  他很想保持清醒記錄這男人千載難逢的英勇表現,可惜意識還是飄忽起來,還纖弱地咳出一灘血。

 

  父王伸手往後摟了摟他脖頸:「斐榭特,別像你母親拋下我……」

 

  火在燒,可他手腳無一不冷,只能像個孩子靠向父母取暖。都快沒命了,他卻安心地沉入黑暗。

 

 

 

 

 

  「啪」地一聲,打斷他兒時和父母郊外踏青的美夢。

 

  「斐榭,醒醒。」

 

  哪有人先巴掌下去再口頭招呼?他捂著腫起的右頰,撐起眼皮,看起來這世界像是細倪王宮後花園而非天國,他就躺在臨時搭建的樹棚底下。

 

  眼前是頂著一頭紅色稻草亂髮的美女,有著西塔學者常見的熬夜過度死白臉色。

 

  「謝麗安學姊?妳怎麼來了?」

 

  真理塔的醫藥師,從小立志治好兄長的絕症而成為神醫,現為諾蘭王國御用醫官。

 

  學姊忙著給他紮針,口頭簡單交代一句:「你老師說你報告寫到一半,緊急聯絡商城的花仙子,小花又打電報到諾蘭,叫我快馬來救你。」

 

  「學姊,謝謝妳。」他說話除了些微沙啞,已經沒有氣音,順暢許多。

 

  「沒什麼,自己人。」謝麗安摸摸他的額頭,給他擦上一些消熱的涼油。「還好只是熱症和輕度嗆傷,一般貴族早就沒救了,幸虧你的生活很平民,皮粗肉厚的……你別哭啊!」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撐過來,這次真理塔不惜與大國作對也要出面營救他,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回報。

 

  這時,米雪捧著水盆回到棚子。

 

  「殿下?」

 

  「嗯。」他勉強扯開一個微笑。

 

  「殿下!」小侍女哭著撲進他懷裡。

 

  「學姊在,端莊點。」

 

  「沒關係,全西塔都知道你們主僕睡在一張床上。」

 

  「嗚嗚,殿下回國都去跟陛下陪睡,我真的好寂寞喔!」

 

  「米雪,別亂說話。」

 

  他抱著小侍女坐起身,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樹叢間藏了人,王冠金袍,一看就是國王陛下。

 

  看到國王就想起細倪,他僥倖活下來,可細倪的災難還未解。

 

  「學姊,嘉納德還活著嗎?」

 

  「啊啊,為什麼所有人都抓著我問這件事?」謝麗安煩躁地抓了抓亂髮。

 

  「真的死了?」

 

  「情況很複雜,不算活著,諾蘭完了。」學姊語氣不免沉重。

 

  「真有這麼嚴重?」

 

  「差不多就像你死了對細倪一樣。二王子死也不接儲位,那顆小毛球整天挨在床頭哭叫:『王兄、王兄』,我都覺得自己成了罪人。」

 

  他有些無言,明明大家都是王子,他這邊卻差點被王弟幹掉。

 

  「斐榭,你在想什麼?」謝麗安明亮的雙眼炯炯瞪著他不放。

 

  「我弟。」

 

  米雪憤恨地說:「二殿下逃走了。」

 

  「東門、北門還是西門?」

 

  事發當夜,米雪到王宮看台舉火,看見二王子快馬奔向東門。

 

  細倪是三大國交界的路衝,三個城門各自通向一國。他知道羅楊背後有人唆使,結果竟然是一直默不作聲的東正教邦聯,三大國之中和教會關係最為緊密。

 

  他看著安靜替他包紮傷口的諾蘭醫官,也是諾蘭大王子的準王妃。

 

  「學姊,我以後會親自向嘉納德殿下致歉,如果可以,也請妳諒解我。」

 

  「我又不是諾蘭人。」學姊冷淡地回答,她生長在西塔鄰近的無國界地,沒有絲毫尊君的念頭。「而且我也想看看,諾蘭自大的國主、自以為是的朝官們,任意輕賤他之後、如今失去他以後,怎麼應付接踵而起的烽煙。」

 

  雖然西塔學者常跟教士吵架,但他們主流思想並不否定信仰,而是努力衝撞現行的國家體制,嗤笑階級、不信王權、真理唯存。

 

  「細倪是西塔重要研究指標,你就盡量申請援助,不用客氣。」

 

  除了少數當了官就換了腦子的權勢走狗,真理塔沒有外人以為的冷漠,反而非常維護「自己人」。

 

  「學姊,妳真好,西塔的大家最好了……」米雪終於從他身上爬起來,用力抱住學姊,明明不是她學姊也能厚臉皮撒嬌。

 

  「我已經收到援助了,這份支持即遠勝於金錢彈炮。」他衰弱地微笑。「米雪,兩件事。」

 

  「是。」小侍女正坐待命。

 

  「帶學姊走我們以前玩的小路回諾蘭;向諾蘭加倪爾陛下傳話:奧凡賽已進攻細倪,請求援兵。」

 

  他心中沒有恨,只想贏得勝利。

 

  

 

 

 

  他站上北門牆面,強勁的北風呼嘯而過,隻身迎接奧凡賽的軍隊。

 

  「我是細倪的王子,斐榭特,代表細倪向奧凡賽和平談判。」

 

  對方帶隊的將領站出來,朝他拱了拱手:「奧凡賽第二軍團銅兵隊長,路西。」

 

  他慘然一笑:「對付細倪,貴國連精英軍團都不肯出戰嗎?」

 

  路西隊長有些侷促,似乎是純正軍旅出身,沒有和文官歷練過手段。

 

  他接著朗聲宣示:「細倪王宮遭到賊子侵入,國王生死不明,細倪生死交關,所以受細倪水土滋養的我才會在這裡。」

 

  「殿下,開城吧?我保證不傷民。」

 

  「不,我只是來結束一切;細倪王國,結束了。」語畢,他縱身下跳,城下一片鮮紅。


  目睹這殘酷的場景,細倪全城暴動。

 

  奧凡賽的小隊長沒來得及檢查屍體,城牆上的弓手就飛箭齊發,穿著農服的老幼婦孺哭哭啼啼出城把還在抽搐的王子抬回城中。

 

  城中一陣詭譎的死寂,然後爆出哀嚎,城兵在城門披掛上白布匹。

 

  「奧凡賽殺了我們王子!細倪與你們勢不兩立!」

 

  聽聞王宮有變,奧凡賽本想先發制人,沒想到細倪大王子會那麼一跳,激發細倪人民的仇恨。細倪人恨恨地說,寧可給諾蘭和東教聯接管,也絕不做奧凡賽的奴隸。

 

 

 

 

  第一階段「國破殉死」算是完成了,他呼了口氣。如果他的小侍女在,絕對打滾耍潑阻止他,一片指甲也捨不得他犧牲。

 

  莧藤草有兩種,一種青色,一種紫紅,紫紅莧可以榨汁做染料,加入鐵礦調和,顏色似血。他現在整個人血淋淋一片,旁人即使知道這是王子殿下的把戲,還是有些驚恐。

 

  「殿下,您沒事吧?」

 

  「沒事,只是腿有些扭到。」

 

  細倪早年有護城河,後來水乾了,沒錢整建,只能拿清潔隊掃來的落葉去填。他小時候被女妃推下過一次,知道細倪的城牆摔不死人。

 

  外圍的小朋友擠了上來,他們還拿不動武器守城,但努力擠的紅菜汁有派上用場,希望能獲得王子讚許。

 

  他不顧兩手骨頭嘎嘎作疼,把這些小蘿蔔抱過來,用他血紅淋漓的額頭蓋上賞印。

 

  「你們表現得非常好!」

 

  他看著孩子們的笑臉,再三警醒自己,不能倒,絕對不能倒下。

 

  「諸位、諸位,細倪的勇士們──」他笑著把人們的注意招來。「接下來,細倪要對外宣告自組臨時政府,進入動員戡亂時期。他們回國通知消息和商討出結果,至少需要半月時間,半月後,時節就入冬了,冬季是守城者的勝利。臨時政府需要一名領導者,請大家推舉賢能。」

 

  人們看向他,他又重申一次,請推舉賢能。

 

  「可以推舉殿下嗎?」

 

  他無奈笑了笑:「不行喔,我已經『死了』。」

 

  人們驚醒,你看我我看你,陷入選擇恐慌症。

 

  「有沒有人要出來試試?就像當國王一樣。」他用眼神向人們鼓舞。

 

  人們大步退開,他正在想是因為國王惡名昭彰讓人懼怕,還是賢后名聲太冰潔讓人怯步,腦袋就被人從後方按下。

 

  他轉頭,竟然是失蹤已久的父王,只好向陛下露出被抓包的微笑。

 

  王子親自煽動叛亂,罪該萬死。

 

  好在國王只是問:「你、你要去哪裡?」

 

  他這兩年讓國王養成倚賴他的習慣,方便他保命,眼下卻成了難題。

 

  「陛下,我只是要爭取時間去一趟東洋教廷,請您見諒。」

 

  國王被人們看得發顫,瑟縮在他身後,就是不肯面對人民的目光。

 

  父王沒說同不同意,逕自扯開話題:「你看你,臉都摔傷了,真不小心!」

 

  不,這是您幹的好事,明知故問。當年抱了別的女人又來母后房裡,母后大發雷霆,國王也是畏縮著反問妻子:妳怎麼了?

 

  「那麼陛下,就由您代任臨時政府的管理者,不要給人添麻煩了。」

 

  「開玩笑,我怎麼可能辦得到!」

 

  他每次面對國王,總是有股力不從心的虛脫感。

 

  「陛下,如今細倪已是存亡之秋,刻不容緩,請容我即刻動身。」

 

  「斐榭特,你會回來嗎?」

 

  他蒼白笑了笑,並沒有多大把握。

 

  「父王,您在這裡,我身為王子,總是會回來的。」

 

 

 

  世上最大的教會在東教聯,富麗堂皇如同王宮,但中心教廷仍在教皇當初起跡的東冰洋海灣。

 

  他在西塔共用筆記本寫上「我想去教廷,懇請推薦路線」,還沒寫完,筆記本就浮現一張繁花商城直達東洋的特快車票。

 

  他只能說謝謝,對方則回覆「哥們」。

 

  他從東門離開,前往商城途中碰上幾個哨檢,有個是細倪移民至東教聯的警士,問他要做什麼?他低聲地說要救國。

 

  警士放他通行,低聲祝福:「殿下,一路順風。」

 

  

 

 


  火車逆著寒風前行,他不停擺弄地圖,想認識東洋沿海國家,但窗外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小兄弟,你是鄉下人對吧?」列車長端著熱茶,向他親切詢問。他仿著南瓜王子的憨笑,點點頭。

 

  列車長坐上他鄰座,一一同他介紹東洋諸小國。這裡信仰大於王權,王公以成為教士為傲。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見教皇在海邊散步。

 

  千年來教皇皆由其轉世者就任,但這一代的教皇卻向全大陸宣布,為了把聖音真正傳入人間,要遴選合適的繼承人,呼聲最高的是東教聯的王祭。

 

  對照東教聯暗地對細倪所作所為,他不住慨嘆,真是個野心勃勃的國家。

 

  列車長「啊」了聲,指向車窗外,有名白衣白髮的男子獨身一人在風雪交加的冬日海濱遊蕩。

 

  這種鬼天氣,如果那不是想不開的失意男子,就是教皇聖上本人。

 

  他拉鈴,起身向列車長致謝。

 

  「希望有一天,我國的人們也能來東洋朝聖。」

 

  「啊啊,您是……非常歡迎。」

 

 

 

  他來到一片雪白的世界,連他的目標人物也是一身純然的白色。

 

  聽說這位南方大陸的真神已經九十高齡,外貌卻是二十來歲的青年。

 

  白色的那人像吟唱詩歌般開口:「吾知汝來意。」

 

  這是他擔任審判長獲得的心得,如果能有一個絕對公正的人物擔任仲裁者,不管是上位者或平民百姓,就不敢踰越規則。把人物代換成國家,能夠調節國際糾紛的公信者,也只有這一位大人了。

 

  「聖上,細倪也是信奉真主的國家,您應該出面。」

 

  教士舒服地受到大國供養,像細倪這種捐獻少得可憐的小國被教會冷落也是應該,但即使只有一點點,他仍需要真主的慈悲。

 

  「你常去新福地挑釁教會。」教皇淡然回應。

 

  冷風拂來,他跟著抖了兩下,沒想到會被掀起年少的舊帳。

 

  「呃,真抱歉,我信仰又懷疑,就像個淘氣的孩子想討得父親關注,只能以此確信真主存在。」

 

  「汝信否?」

 

  「我仍深信上蒼。」

 

  教皇表情很淡,笑容也很淡。

 

  「我很多事都忘了,但絕沒有眼睜睜看著小國覆滅這回事。」

 

 

 

 


  半月後,諾蘭援兵抵達,派的是王家禁衛軍。

 

  細倪為諾蘭軍隊倘開西門,又打開北門,讓兩國軍隊正面交鋒。

 

  奧凡賽銅軍雖是後備軍,但諾蘭的王家軍死氣沉沉,沒有半點義軍出征的士氣。

 

  兩軍走出王室代表,抽起長劍,然後拋置在地。

 

  「和談,共治細倪。」

 

  「反對。」

 

  細倪自組的民兵團走出灰袍的青年,手一抬,兩城門應聲關上。

 

  「我們已經和東教聯談妥,他們願意出力為細倪殲滅奧凡賽敵軍,代價是替他們殺光諾蘭的王軍。」

 

  城牆現出百來名十字槍武士,身著東教聯的聖軍白袍,槍頭齊齊對向兩國軍隊。

 

  「你們瘋了,我可是援軍!」諾蘭新任的王軍團長大驚失色。

 

  「我們苦等的援軍,一句話就背棄細倪,為何不死?」灰袍青年厲聲指責。

 

  「你就是這裡的新首領?」奧凡賽路西團長向青年走近,暗地使眼色給諾蘭的軍長,打算兩方挾擊民兵首領而瓦解細倪軍心。

 

  青年卻從腰間抽出雙劍,出其不意擊倒兩位帶兵的長官,轉而挾持他們為人質。

 

  這時,灰袍青年又一揚手,打開兩邊城門。諾蘭的王軍開始潰散,丟棄兵甲逃回他們溫暖的國家,奧凡賽的銅軍仍堅立不動,只是士兵不免流露出惶恐的神情。

 

  「斐榭特殿下,末將從未聽聞你會劍術。」

 

  青年長腿踩著諾蘭王軍長的胸口,劍尖抵著路西隊長的喉頭。

 

  「嗯,我比較常表現給魔獸看。」

 

  嘉納德曾扔劍想試探他,他為了避免引起諾蘭王子更大的興致,用善意的謊言含糊過去。細倪產鐵,包括製造精銳的鐵器,國民在他出生所贈上的賀禮即是一雙刻著花穗的青紅雙劍。

 

  「入冬了,貴國地理居北,冬季三月大雪紛飛,不會再派軍救援。我保證,不會傷害你的屬下,投降吧?」

 

  「真可怕。」路西隊長喃喃一句。

 

  等細倪民兵把奧凡賽軍人全銬上,他們才發現白袍聖軍也是細倪軍假扮,已後悔莫及。

 

  「依國際盟約,戰勝國可以提出條件。」王子比出一根食指。

 

  「你這樣也叫勝仗!」諾蘭王將十分不服。

 

  「他說的沒錯。」路西承認。盟約是奧凡賽聯合大國拍板定案,但他的陛下從未想過會敗在這麼一個小國手上。

 

  「我的要求非常卑微,請諾蘭、奧凡賽向諸國證實:細倪已亡國。」

 

 

 

 


  東教聯聽聞諾蘭和奧凡賽兩國進攻細倪,兩軍兩敗俱傷,也打得細倪國破家亡,趕緊遣使者去探看情況。使者一到,寂靜無聲的東城門即為他開啟。

 

  使者看見路上還有孩子在空田上追逐,不像被滅過國的樣子。

 

  城兵將使者引向王宮,王宮已經燒燬,臨時政府的基地就在王宮的後花園。說是後花園,卻只有幾棵老樹和菜圃,比商賈的院子還不如。

 

  青年首領在小棚子下埋頭處理公務,知道東教聯使者來了,露出「得救了」的笑容。

 

  使者暗笑一聲,以為賤民能趁機當王嗎?他們手頭還有王子呢!

 

  「貴使大人,細倪不幸遭逢國難,國滅了又艱難復國,舊約不得不廢棄以建立新約。」

 

  使者深知國主的意向,狡黠一笑:「當時兩軍對立,我國不在場。我們沒有被知會,這條約不算數。」

 

  「吾言亦然?」

 

  東教聯使者聞聲望去,棚子另一邊坐著大冷天卻穿著短袖短褲的白髮青年,一手端著熱騰騰的乾菜羹。如果把乾菜羹換成十字杖,不就是教廷的那一位……

 

  「教皇聖上!」

 

  「既然汝以吾教立國,應當遵循吾意。」教皇平和表明。

 

  青年忍不住讚嘆一聲,能夠自然地要求堂堂大國「服從」,不愧是創下千年神教的精神帝王。

 

  「不過區區一個小國,怎麼勞煩得了您?」使者試圖掙扎,還想帶回勝利的捷報給他們的王。

 

  「一樣都是國家。」教皇一句話堵住使者的嘴。「對了,我有屬意的人選,回去告訴拜拉,別再到處宣傳他表弟。這位子,並非權貴所能覬覦。」

 

  使者走後,那張「吾國偉大的計劃」被揭穿的臉,想來還是很好笑。青年首領起身,為教皇行了跪拜大禮。

 

  他會找上教皇,主要因為在西塔看過這一位的歷史──出身東方的小國,國家被大統神帝毀滅,然後創教宣揚聖音。千年過去了,他想試試對方那顆心是否還殘存亡國的傷痛。

 

  不過是他想錯了,教皇聖上怎麼會宥於過去的苦痛?千里而來只是想幫助被大國欺壓得快死掉的細倪,所以他多拜幾下也是當然。

 

  教皇只是說:「我要兩包乾菜,回去煮魚乾。」

 

  他不敢怠慢,連忙包了兩大包莧菜乾,教皇為此露出少年似的笑容。

 

  


  教皇走後,細倪下起百年未見的大雪,難怪被西塔戲稱作「雪男」。為了防止俘虜凍死,他派人在王宮殘存的廢墟搭上臨時的草屋,然後他和國王棲在旁邊的小草屋。米雪不在,他每天都要縫補十套以上男人的衣物。

 

  他不時聽見奧凡賽的士兵喃喃:「那個王子在幹嘛啊?細倪真的好窮……」還有諾蘭的王將哭喊:「我要肉湯!肉!」但大家還是只能喝乾菜羹。

 

  下雪沒事可做,小孩穿上冬衣特別跑來王宮廣場堆雪人,堆好了就叫他出來看,評判誰的雪人最像王子殿下,廣場充滿孩子的笑聲。

 

  路西隊長有時會和他聊兩句:「奧凡賽十分繁榮,但我們人們不怎麼笑。」

 

  他一邊煮菜羹一邊回道:「費南殿下說,他會找回國民的笑容。」

 

  奧凡賽的大臣對他們軟弱的王子總是難以啟齒,路西卻微微哽咽道:「我們王子和您一樣,也是很溫柔的人。」

 

 

 

 

  他隱隱感覺東教聯不會這麼算了,在一次早時例行巡城,東門境外的埋伏朝他射來利箭。

 

  他的衣著和民兵無異,也只有朝夕相處的對象才有辦法在十字弩的射程距離認出他,他立刻往城外大吼:

 

  「羅楊,給我回來!」

 

  他可以容許王弟和他見血的競爭,但不允許他把國家當作競爭的籌碼,只有愚人才會本末倒置還自以為是,愚者沒有資格為王者。

 

  就算這是陷阱,他也得把細倪的二王子追回來。他帶隊出城,卻遍尋不著王弟蹤跡。

 

  他鎩羽而歸,國王陛下似乎聽說了王弟的事,特地在城門等他。他對外使能言善道,但面對父王卻經常解釋不了。

 

  「斐榭特,羅楊不懂事,不過他是你弟弟,你要包容他。」

 

  「陛下,我錯就錯在讓他誤以為有上位的機會,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退讓。」他對父王口氣從來沒有這麼嚴厲過。全國人民都拿出身家打這一仗,一國之主卻還說著可笑的夢話。

 

  「你可以把國家分一半給他。」

 

  「可以,請您先取我性命。」奧凡賽、諾蘭兩大國來搶,他都抵死不從,更何況是一個愚魯的少年?

 

  國王脹紅臉,朝他揮舞寶石手杖,氣極地咆哮:「早知道就讓你去死算了,我不需要你這個兒子!你給我去死!」

 

  他哽著喉嚨:「我知道了。」

 

  失去王子的身分,他還是可以守著細倪,等到風雪平息,他會永遠離開這個國家。

 

  「殿下!」

 

  他每次聽見有人疾呼總不是好事,來者是南境礦場的守兵。他收拾好情緒,趕緊請兵士報告異狀。

 

  南邊有山險,但為預防東教聯突襲,他們用許多鐵刺陷阱防禦。而似乎由於天色昏暗,有一隊馬賊不小心撞進陷阱,馬逃了,但賊子們卻葬身於陷阱中。

 

  這時代,有幾個盜賊團能有馬?他聽得心頭直跳。

 

  「有沒有倖存者?」

 

  「有一個……」守兵欲言又止,他猜到實情大半,那人應該身分非常。

 

  「活的,給我再殺一次!」國王對付犯人總興致勃勃。

 

  「父王,別說了。」他顫抖往路上那疾駛而來的礦車走去,掀起覆在車台的白布簾,那人下半身都被鐵棘給刺穿,肚破腸流。

 

  「我要見父王……」

 

  「他在那裡,沒有很遠……」

 

  王弟睜大眼望著父王,嘴角不停冒出血泡,國王嚇得退開兩步。

 

  「陛下,他是您的孩子!」

 

  許久,父王仍只是遠遠看著,王弟垂下眼,只能替代性抓住他的手。

 

  「我不甘心,他去救你,卻沒有來救我……」王弟把他的手撓出血痕,然後鬆開,不支垂下。

 

  他覆上那雙不瞑目的眼,呆了好一會,把羅楊送來的工兵仍在一旁手足無措望著他,他才想起自己還兼任審判長的身分。

 

  「這是意外。他是我弟弟,我會負責埋葬他……」他禱念完起身,隨即眼前一黑,失足栽下。

 

  「殿下!」

 

  他出生時,細倪迎來第一位王子;而今天,細倪又剩下他一名王子。

 

  他再清醒,王弟的屍體已經不見了,國王也消失無蹤,就剩他一個人。

 

 

 


  待冬去雪融,他收到三國認可細倪永久中立的印信,細倪迎來春天。

 

  他依言釋放俘虜,諾蘭王將撂話:「你給我記住!」而奧凡賽銅軍向細倪城牆列隊致意後,班師回國。

 

  他登城,向國民宣示:「我們贏了。」

 

  即使人民回歸生活種起田來,礦山也重新運作起來,他總覺得心裡不踏實,直到小侍女拉著一拖車諾蘭名產回來,笑得那一整個光明燦爛。

 

  「殿下,一個人與三大國為敵,您出名了!」

 

  他不想回應,這轟轟烈烈的結果完全與他的原始計劃背道而馳,說好的平靜人生到哪兒去了?

 

  米雪精神奕奕拉著他轉圈:「殿下呀,危機解除,您也差不多該娶個公主了。」

 

  「細倪這鼻屎大的地方,最好供得起公主?」他沒好氣地說。翡翠公主自稱一身行頭叫「民脂民膏」,就知道美麗又高貴的女人多花錢。

 

  「可您不也是個王子?」

 

  「總之,沒要娶公主。」

 

  「喔!」小侍女再想想,「那麼大臣的賢良女兒?」

 

  「會讓我想起母后,算了。」

 

  「或者,考慮一下忠心耿耿的女侍?」

 

  「這倒是不錯……」他轉念過來,盯著扭著布裙的小侍女。「不就是妳嗎?」

 

  「殿下,不是我想自肥,實在和您在一起太幸福了!」

 

  他很明白事實並沒有小侍女嘴上說得那麼好,她從小跟著他吃足苦頭,沒幾天好日子,但再苦再累都沒有離開過他,這樣的韌性足以擔當一名小國王妃。

 

  小侍女抱著他,又說:「殿下,我是孤兒沒辦法,找陛下回來主婚吧?」

 

 

 

 

 

  細倪就那麼點大,他父王想躲也沒地方,更何況國王除了當國王什麼也不會,他問了幾間賣酒的鋪子,沒半天就找到父王藏身的破草屋,很像他們以前住過的那間。

 

  「陛下。」

 

  父王別過臉,不想見他。

 

  「我就是……一點用也沒有……害死你母親……又失去羅楊……」

 

  「陛下,您還有我不是嗎?」他說著就半蹲下來,依偎在國王膝前。「我是王子嘛,所以我會連您的軟弱和過錯也一起承擔起來。父王,我們一起治好這個美麗的國家,好不好?」

 

  國王哭得一塌糊塗,對他點了點頭。

 

 

 

 

<王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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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這篇文,多虧金石堂王子票選活動,我就想,不如來寫個小國的苦命王子吧?

之前台灣人民由誰決定吵得很火熱,雖然我們忍不住翻白眼:這不是廢話嗎?但台灣近代三百年血淚史還真少有讓台灣人自決命運的機會。

但我們還是要學著發聲,不是依附失敗主義自憐自艾。要環保、要食安、要新聞中立、要好的工作環境,不是一味的概括承受。我們已經不是威權底下的小老百姓,是要承擔社會責任的公民了。

即使失敗了,只要心志堅定,也不過就再站起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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