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開母親留下來的信簡,從不知道文字可以如此惡毒。

 

  他趕在父親歸家前,燒了信也燒了飯,在灶上騰騰水氣中,編織出母親穿上羽衣成仙的淒美故事。

 

  可父親沒被他的故事說服,挨家挨戶去尋失蹤的妻子,清晨才拖著喪氣的腳步歸家,在床邊摸著他的腦袋流淚。

 

  「才這麼小就沒了娘,這麼小啊……」

 

  這事沒多久就傳遍全村,有人看見他母親坐在一名軍官的馬上,孩童學著大人,笑話奉老郵戴綠帽、戴綠帽。

 

  「我告訴你們,應該是戴紅帽才對!」他振振有詞出面反駁,跟村里孩子說了個紅帽老公公的故事:在西域更西的西洋之地,紅帽老公公會拖著鹿車,冬夜發禮物給乖巧不亂嚼舌根的好孩子。

 

  父親回家總被鄰人告狀,說他兒子總是胡言亂語,教壞一鄉大小。他在父親面前縮了縮脖子,但回家後父親卻慈靄地要他再說一次故事,聽完樂得大笑。

 

  「正子,你就像我。」

 

  父親年屆四十才生他,他懂事時已經抱不動他,只是在床頭說著年輕時當信差而耳聞的西域逸事。

 

  那愛慕虛榮的女人走後,父親從未在他面前埋怨過遠走的妻子,但他看得出來父親非常傷心,他搬來小床,每夜挨著父親入睡,怕他張開眼,父親也不見了。

 

  他也怕父親像村尾的馬醫母喪後藉酒澆愁燒成一個廢人,在家想著各式新段子,等父親從郵驛回來,說唱逗跳給他看。

 

  父親總是捧場笑著,摸摸他的頭,說他以前安靜文雅像個小公子,現在怎變得這麼呱噪?

 

  因為那是母親的期望,母親是落魄的官宦之女,總夢想他讀書考舉當大官,但她決然放棄了這個長遠的心志,認清了在這種北地的小村莊不可能栽培出名動公卿的士子;決然地,連他一起放棄了。

 

  約莫過了半年,父親帶回一名豐潤的婦人,是鄰鎮喪夫的寡婦,做米糧買賣,小有資產。他殷勤地招呼婦人,以為既然是有錢的女人,應該不會再拋下他父親一走了之。

 

  婦人總是誇他可愛,掐捏他如父親一般乾瘦的臉頰,不時賞給他一些小錢,像是打賞年幼的小廝。

 

  兩人總算論及婚娶,婦人攬著他肩頭,親暱地向父親保證:「我一定會像個母親好好教導他,不讓他再謊話連篇!」

 

  父親為難地說:「妳有所誤解,正子從不說謊。」

 

  「可是大家都這麼說,隨便抓個村人來問都知道,你就是太寵他了,他才會品性不正。」

 

  他臉色發白,了解到婦人可以成為父親的妻子,但不可能代替他母親。

 

  過了半旬,父親到城裡採買,沒買回彩禮,只給他帶來新衣衫。

 

  他都剪了半籃喜字,不明白父親的意思。父親搔搔白髮,告訴他已經婉拒這門婚事。

 

  「正子,爹想過,自己年紀一把,還是不要耽誤女人家好了。」

 

  「父親,真是如此?」他能感覺父親未言說的憐惜。

 

  「你本來成天繞著我說笑,這些日子閉緊嘴不說話,爹都快嚇死了。」父親低身撓著他的頸子,「本想給你找個娘親,你不喜歡,那就算了。」

 

  「可是等我大了,離開村子出外討生活,還有誰能陪在父親大人身邊?」

 

  「爹不怕孤單,就怕你被笑作沒娘的孩子。咱們父子以後還是過自己的日子,別找人來鬧了。」

 

  他抱住父親,腦袋賣力蹭著父親肚子,父親雙目柔和垂下。

 

  「看你開心的。」

 

  「父親大人,您說過,韓相也是由父親獨自拉拔長大,我日後若是功成名就,一定要讓您的名字列上史冊!」

 

  父親摸摸他頭:「我不敢奢想,只要正子能有一個安身的地方,我就能瞑目了。」

 

 

 

 


  待他半大,他就像村裡的少年去外頭找差事。他識字能寫文章,可人家不要文職,在這裡,會拿刀槍才能掙飯吃,北地的首選就是軍營

 

  他挺著腰桿,賣力站了幾天兵哨,剛好遇上十五月圓。他看著月亮,認真掂了掂自己斤兩,這個瘦小無力的身板,當將軍是不可能的,那他要像現在這樣拿著一根棒子站到老死?

 

  他繳回槍,連夜步行回家,碰上天明正要上差的老邁父親。父親呆了呆,問他是不是在軍中被人欺侮?

 

  「父親大人,我想考科舉,我想當官。」他抬頭,挺胸道:「我覺得我能當官。」

 

  這事傳出去,成了全村的大笑話。科考分作南北試場,北方的紅榜全給京師王公子弟包下,他們這種邊境小城從來沒出過舉子,一個小郵吏的兒子想讀書而出人頭地,根本是痴人說夢。

 

  是啊,說得沒錯,他本來就是個痴人,與眾不同還引以為傲。他們不知道,朝廷那位韓相也是個痴人。

 

  雖說大夏現行文官制度對學堂不普及的北疆很不利,但恰恰好筆試是他的長項。他因為母親遠走而放棄學習,但他心底還是喜歡讀書,而且自信讀得比別人都好。

 

  只是地方三年一試,家裡整整三年他只吃飯不幹活,父親不得已多兼差事,又四處為他借書,彎著老腰拜託再拜託。

 

  他看在眼中,不能哭,要笑,讓父親相信種種付出一定有所回報。

 

  然而,三年寒窗,他卻落榜了。主考官可以接受俗不可耐的文章,卻不能容忍引注有誤。因他讀的書是舊本,典故不對。

 

  十五歲了,一事無成,也沒有人家來問媒,鄰人看他父親好比看著一個鮮活的笑話,妻子和兒子都是來討他老債。

 

  「爹,我把書整理整理,明個就去掙錢。」他想強撐著笑,卻連說話也有氣無力。

 

  「正子,歇著一天吧?這些年你都沒好好睡過。」

 

  他微弱應了聲,在半屋子的書堆裡摸索,想再看一遍夏史傳記,整晚捨不得入睡。

 

  可是他自以為是的美夢,終是該醒了。

 

 

 

 

 

 

  翌日,父親把他用力搖醒,不是要他睡一天嗎?他們父子倆向來說到做到,不打誑語。

 

  「父親大人,怎麼了?羅宋人打來了?」他見父親身上穿著差服,很是疑惑。他爹向來盡忠職守,從來不打小差,怎麼會這時候回來家中?

 

  「正子,有你的信!」

 

  「信?」他接過那封燙金的信簡,明白父親如此激動的原因。

 

  來函方署名:太學。

 

  是他聽說的那個太學嗎?只有官宦子弟才能入學就讀,學成直接發派任官的官辦學院,直隸於皇帝陛下。

 

  這位子怎麼會落到自己身上?他信也沒開,怔怔地發問:「父親大人,你給人使了多少銀子?」

 

  父親氣得卯了他一拳,年過五十仍疼痛有力,很好。

 

  之後父親連著三晚睡不著覺,他也跟著睜眼到天亮。他推敲許久,以為有個京師的大貴人,不知道從哪聽說了他這傻子的事,大發慈悲把該給高官子弟的位子挪了出來給他補上。

 

  他一一將借來的書歸還給原主,謝過並告知恩公們他將要動身京兆。

 

  其中,有位巡司告訴他:「到那兒去,記得和韓相道聲謝。」

 

  他心頭一跳,終於成功探聽到拉拔他的恩人──韓相,韓清河。

 

 

 

 

  太學新學首日,學宰給新生唱名。

 

  「奉諍。」

 

  「有!」

 

  他一個十五歲少年在一群及冠的青年中小跳步上前,接過沉重的新書本,掂量起來,這份量看個三天不成問題。

 

  可能因為北疆文人比南方士子還稀有,或是他直來直往的言行吸引了家教甚嚴的公子哥,也可能他同學只是想帶學堂的小弟出去見識京城風情,他衣冠楚楚的同學請他上酒樓,又點了歌伶來助興,幾個人都是毛剛長齊的小男子,看得如痴如醉。

 

  人說小月娥是皇城數一數二的頭牌,奉諍只是問請她來唱歌要多少銀子。

 

  這反應與其說是剛見世面的小毛頭,還不如說是看盡千帆的老頭子。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總之,不要叫我出錢。」奉諍拉開衣襟,露出白淨的肚子,證明他一個子也沒有。

 

  「嗤!」

 

  從此兄台同學們只帶他去吃飯,絕不讓他參與別的聲色娛樂,省得他潑冷水。

 

  倒也不是窮人無福消受美人恩,奉諍只是單純分不出女子美醜,不過老天爺是公平的,讓他有雙審視男人的好眼力。

 

  他入學半年便把京城名男子依花樓編出嬌桃、清荷、牡丹、傲梅四大類,可能他寫得入木三分,在仕女圈蔚為風潮,連一向尖酸苛薄的老太史令都點頭稱道。

 

  但畢竟是個人評比,難免有所偏頗,韓相家裡男子就佔了三項頭榜。人家懷疑要不是韓老爺子年事已高,可能四朵花都會由韓家摘下。

 

  韓相特別照顧奉諍有目共賭,奉諍的同學們也不諱言,他們會對他另眼相待,多受韓相影響。

 

  每當太學下課,韓相就會從朝堂笑咪咪繞來,一一和國家未來的棟樑溫聲問好,然後溫和地向一身布衣的奉諍唱名。

 

  「小諍,來吃飯。」

 

  「來了!」

 

  奉諍捧著書跟著韓大相爺回相府,身旁盡是艷羨的目光。

 

  偌大相府只住著四個男人──韓老爺子、韓相、韓管家和韓公子,卻有一張大飯桌,不管是南方的舊識還是北疆的軍爺都可以來蹭飯,從不吝惜飯菜,韓管家總給奉諍盛上一大碗飯。

 

  韓管家金髮褐膚,不像漢人束髮,總是一條長辮垂在胸前,人也像西秦男子高挑修長,年紀也一把有找,所以他拿出京城男子排名簿,詢問奉諍為何自己是「嬌桃」第一,嬌桃到底是什麼鬼?

 

  「就是您很賢慧的意思!」奉諍大力褒賞,韓管家歪著腦袋受下。

 

  「語舫,過來幫我看看,衣帶又打結了,脫不下來……」內室傳來韓相的求救聲。

 

  「是的,我的好少爺,語舫這就來了~」

 

  韓管家帶著滿心愛意小跑步飛奔過去,內在完全是南方賢妻的典範,這就是嬌桃的含意,小嬌妻男子。後世能出其右的也只有裴要那脣紅齒白的小御醫,總是不自覺對著宣帝傻笑。

 

  韓謇見怪不怪,在一旁慢悠悠地喝湯。

 

  陸續有大官人走進相府,拿著碗自個盛飯,韓公子做為後輩也不招呼一聲,只是盯著湯中一粒胡椒皺眉(他不喜歡胡椒),奉諍忍不住在心底讚嘆傲梅公子的風範。

 

  「韓清河,快出來見客!」

 

  「來囉!」

 

  韓相穿著羅裙,粉紅登場,賓客哇了一聲,罵他一個老妖精別出來丟人。

 

  說是這麼說,在場男人卻忍不住盯著那身柳腰長腿,連韓謇都跟著看了好幾眼,韓管家直說是仙子下凡。

 

  「阿謇,你可千萬別學你老爹。」

 

  「嗯。」

 

  「他就是沒娶老婆才會欲求不滿,瘋瘋癲癲。」

 

  韓管家聽了就生氣,韓家有他幹嘛還需要小妾?

 

  「什麼嘛,我家少爺在南方多少媒人踏破門檻?一般凡俗的女子怎麼了解我少爺經世濟民的心志?怎麼明白我家謇少爺悶不吭聲的可愛之處?少爺身兼少夫人養育孫少爺長大,哪是你們這些連孩子都養不好的庸人能明白的?」

 

  「他是不敢再娶吧?都睡過那一位……」賓客互相交換眼神,無聲喚了聲「皇上」,奉諍都看在眼裡。

 

  「你不娶也對,你這身分一定要娶好人家的女兒,但舉凡好人家的女人總是眼過於頂,一旦你冷落了她,一哭二鬧三上吊,看你還有沒有心思能治國?」

 

  這話說得在場男子不勝唏噓,就是在家沒溫暖他們才會來這裡喝茶澆愁。

 

  奉諍想起遠走的母親,跟著應和:「凡是生得好看的女人,總不安於室。」

 

  「小諍,不是那樣的,你看看我,好一個國色天香,但我心裡仍只有皇上一人。」

 

  「韓清河,別在飯桌說噁心話。」

 

  大家又吃吃喝喝說起別的天下大事,奉諍垂著眼,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飯後,韓相把他叫來書房,向他說起自己母親的事。奉諍當時並不知道,韓相從未向任何人提過母家的出身。

 

  「我母親因家族獲罪而充為官妓,我早年任官常被笑話是妓女的孩子,也曾因為旁人的耳語以為自己不是父親的骨肉,那些傷害和痛苦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奉諍望著那雙清澈澄淨的眸子,看不見一絲仇恨的扭曲。

 

  「可我是官員,為政者的大義應該超出私人的怨恨。你將來也會是,我希望你回去能多想想。」

 

  奉諍點點頭,受教了。

 

  韓相笑了笑,轉而提到年輕時去北疆打仗的趣事,那裡連本書都買不到,什麼事都用拳頭決勝負,不愧為文化漠地。

 

  然而,當他看到奉諍為當地幼童編寫的千字文本,文化漠地竟茁長出的綠苗,若是國家能好好培養下去,怎麼不會長成庇護人民的濃蔭?

 

  「相爺,我只是喜歡編故事,太學不乏才學出眾的學子,我恐怕會辜負您的厚愛。」

 

  韓相只是笑說:「你不會的。」

 

  是啊,他也這麼認為。

 

  說起來,奉諍為官的自信,從以前到後來,都是源自於韓相。

 

 

 

 

 

  在相府蹭吃蹭喝的日子,是他人生最無憂慮的時候。而後一代女皇逝世,新帝即位,韓相挺了一年,沒撐過另一年,在豐收的秋日走了。

 

  他記性向來很好,有時卻忘了這回事,放學還是往相府走,在門口碰見紅著眼的蘇相。

 

  「你這個有爹養的,滾一邊去!」蘇相對奉諍比他還常來相府白吃白喝始終耿耿於懷。

 

  「相爺疼愛我無可厚非,因為我比你還要可愛!」奉諍也不甘示弱,只有說到韓相的時候才會跟蘇相計較。

 

  韓謇出來喊停,他們才沒在相府門口掐起架來。韓謇把頹廢數日的他們叫進去吃飯,寡言的他難得埋怨一句:父親怎麼捨得拋下你們?

 

  蘇相放聲大哭,又破口大罵:「夠了,該長大了!」

 

  這就是蘇相優秀於他的地方,奉諍總不時懷念著逝去的美夢。

 

  奉諍新年沒回去,反而邀休假的父親來京城玩樂。奉老郵氣色紅潤,見了抽高的兒子就開口笑。

 

  奉諍攢著那點學錢用來租客舍就所剩無幾,父子倆只是繞皇城走,一同吃著半張熱餅。

 

  沒想到半路下起雪來,奉諍看父親不時摩挲雙手,心裡正著急,對頭走來一名黃艷的小少女,有點眼熟又想不起她是誰。

 

  「喲,這不是奉大才子?」

 

  奉諍微笑致意,腦筋不停轉著:這誰啊?

 

  「多虧你上次幫我寫了詩箋,長我尹家的面子。」

 

  啊哈,小黃小姐。

 

  「沒什麼,就是賺點零花。」奉諍文名遠播,經常幫姑娘家代筆賺外快。

 

  尹凰脫下罩衣,踮腳將外袍披上奉老郵肩頭。

 

  「老丈人,既然來到京城,就是我尹凰的客人!」

 

  等尹凰走遠,奉老郵才悄聲和兒子耳語。

 

  「正子,那小姑娘生得真可愛。」

 

  「只要父親大人喜歡,我赴湯蹈火也追來給您做兒媳,只可惜,她已經訂了親事。」

 

  「那真是遺憾。」

 

  奉諍沒說,那是京城大地主尹家的女兒,就算沒過去顯赫也不是他娶得到的大家閨秀,雖然尹凰和別的閨秀的確不太一樣。

 

  「對了,正子,你娘……」

 

  「爹,別說了,我不想知道。」

 

  奉諍只覺得愛慕虛榮的母親一聽他在京城將要出仕入宦,就厚著臉皮想來沾光。

 

  奉老郵沒勸「那畢竟是你娘親」,這種空話奉諍聽不進去,只是拉過甫成人兒子的手,小心攢在懷中。

 

  「爹都不知道,她傷害你那麼深。」

 

  「爹,其實那女人沒什麼,我只是想起相爺死了,她那個賤婊子卻還活著,這世間真沒道理……哇啊啊!」

 

  奉老郵不知所措地安慰氣憤落淚的兒子,沒想到他這麼痛恨離家的妻子,一說就爆粗口。

 

  「正子啊,還有爹在,爹永遠以你為傲。」

 

  「父親大人,我知道您很想問,但我寧可找個好男人嫁了也不要娶老婆……」

 

  「好好,正子你開心就好。」

 

  奉諍一度想跟著老父回北地當小郵吏,但還是眼巴巴送走老當益壯的父親大人。他知道不管自己做什麼,父親都會支持他。

 

 

 

 


  奉諍學成就任太史院,老太史問他韓相生前有沒有交代他輔佐新帝,奉諍搖搖頭。

 

  太學的學生都知道,韓謇親手養過小皇帝,上課都帶在手邊,一刻也捨不得分開。奉諍那時仔細端詳過宣帝的小臉蛋,斷言他是韓家未開花的牡丹,不料小牡丹後來成了太孫、成了皇帝,在大位上妖艷綻放。

 

  老太史嘆道:「那娃兒真不簡單。」

 

  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娃娃帝王,把武帝和韓相走後的天下獨身撐了下來。

 

  奉諍上朝見過皇帝,宣帝在堂上對他眨眨眼,就像以前在太學一樣。宣帝用人唯才,沒有好惡,但對過去韓相身邊的士子特別和善。

 

  宣帝什麼都好,唯獨非常依賴教養他長大的韓謇;而韓謇在京城唯一的留戀也就是未成年的小皇帝,只要眼睛沒瞎的臣子都看得出來。

 

  奉諍想了幾遍才想通,韓相不是沒有交代,而是韓相也是肉做的人,有些話他怎麼也說不出口。

 

  蘇相力諫數回,要宣帝別跟韓謇走近,宣帝不從就在宣帝和韓謇之間走踏監視,就怕做為韓相心頭肉的他們倆出事,但蘇相偏偏漏了韓謇身邊十來歲的小婢女。

 

  當小皇帝差一點點就死在韓謇手上,奉諍才真正清醒過來,是啊,韓相已經不在了。

 

  所以當宣帝跪下來求太史院改史,與韓家真正有過交情的他才會出面駁斥,請皇帝承擔起這個錯誤。

 

  韓謇被逼著遠離皇城、歸隱南方,宣帝真心想擰死他和蘇相,但又不能斬了他們出氣,誰教他們倆比誰都想保住韓相兒子。

 

  而且韓謇走後,他和蘇相沒了吃飯和得罪人避風頭的地方,混得淒慘落魄,小皇帝看不下去,還是把他們接到皇宮救濟。某方面來說,宣帝才是韓相遺志的繼承者。

 

  「奉諍,蘇相還有老婆孩子,你人生只有一疊史書,以後老了該怎麼辦?」宣帝傷腦筋地望著他,一半戲謔一半真心。

 

  「回皇上的話,就像韓謇一樣!」

 

  「算了,我不理你了。」

 

  後來他出任太子太傅,一部分也可以說是用身體還皇家飯錢。

 

  小太子說話總是軟綿綿的,很可愛,他說起故事總會忘了時間,小殿下聽得累了還會趴在他膝頭。

 

  「奉先生,您認為我真能做好皇帝?」

 

  「只要不忘卻本心,殿下一定能為明君。」

 

  奉諍日後仍清楚記得,寧宗抓著他衣袍用力頜首的小模樣。如果有什麼能比夏史對他更重要,大概就是這個孩子了。

 

  後來宣帝身體實在不行,他趕緊帶上一箱紙卷去記遺囑,讓宣帝好好把話說完,安心地到天上跟韓公子團聚。

 

  宣帝在榻上,對他無奈笑了笑。

 

  「奉諍,說書人總會理想化,以為世間善惡分明,所以朕才會選蘇相。」

 

  「皇上英明。」

 

  「朕知道您很疼愛謖兒,但你看我和韓謇這結果,不敢和他太親近。你為了全心教導太子推拒所有親事,我卻沒把孩子托給你,請原諒我……」

 

  「微臣只是討厭女子,皇上請別自責。」

 

  「我沒娶了你,你也別怨我負心。」宣帝故意眨眨眼。

 

  奉諍被逗得發笑,淚水卻暈開紙上的筆墨。

 

  「皇上在史冊必定為明君。」

 

  「你知道我才不管這個。」宣帝無力擺擺手,「你這麼愛讀史,朕保你一輩子太史令,就留在那孩子身邊吧?」

 

  「皇上請放心,臣和韓謇不同,這輩子都會賴在朝廷吃公家飯到死。」

 

  「唉,奉諍,你真是個討厭鬼。」宣帝安心笑道。

 

 

 

 


  宣帝死後,蘇相監國,朝官進入所謂的黑暗八年,只有太史院過得很悠哉,在蘇相眼中,那群寫書的不具生產力,也就沒必要壓榨史官。

 

  寧宗有時候會到太史院找他,像幼年一樣趴在他膝頭。尹家那破事卻讓寧宗閉不上眼,因為尹太守貪污瀆職,尹凰跟著被夫家離棄,還有年紀尚小的尹衡,小皇帝並不想傷害無辜的人。

 

  奉諍就說,這事交給他來辦,睡一會吧,皇上。

 

  他到散著一股破落戶氣息的尹家拜訪,向姊弟倆自薦幫忙。既然蘇相不可能改判,太史院也不會抹去罪證,就重新開始吧!

 

  尹凰氣呼呼瞪著他,但家裡的情況又不允許她把他掃出門,只得把年幼的弟弟託給他,自己挽袖做起生意。

 

  少了沾光的親戚,尹凰大刀闊斧整頓好家業,尹家沒三年又富裕起來。尹大小姐美貌依舊,又坐擁半城家產,追求者再次踏破門檻。

 

  奉諍代父兄作主,給尹凰挑選一戶厚道人家,人家死過老婆,恰恰配她這個離過婚的婦人,尹凰一口應下。剛好尹衡年紀也到了進太學,奉諍就以為這事完滿結束,可以埋頭回史庫。

 

  但成親當天,尹大小姐又鬧脾氣,不嫁了,奉諍只得代尹家道歉。他回尹家看著尹凰一身喜袍,氣呼呼地瞪著他。

 

  「小凰,怎麼了?」

 

  尹凰本來氣得要命,聽奉諍這麼問,反倒平靜下來。有什麼用?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奉哥哥,你獨身這麼多年,不是為了等我嗎?」

 

  奉諍以為他聽錯什麼,但尹凰的神情又如此認真。

 

  「小凰,很抱歉,我一心只有大夏。」

 

  「啊啊!」尹凰絕望大叫,她竟然誤會了二十多年。

 

  「妳喜歡我嗎?」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連阿衡那個木頭也看得出來,為什麼你完全沒有感覺?我還以為你是自覺配不上我而隱忍。」

 

  「哈哈哈!」

 

  「不准笑!」

 

  「沒辦法,那我娶妳好了。」

 

  「你是什麼意思?」

 

  「不要嗎?」

 

  「……要。」

 

 

 

 


  最後,尹家奉送一間新屋做嫁妝,奉諍身無分文,只得押上新接的相印。

 

  大婚當天,奉諍穿著太史令朝服出席,尹凰差點沒被他氣昏過去。

 

  男方賓客不多,多是奉諍的學生和下屬;但光是一名賓客就勝過尹家滿堂貴戚──皇帝駕到。

 

  寧宗一身大紅衣裳坐在螺鈿的寶位,挽著福氣的牡丹髻,就像尊吉祥娃娃。

 

  奉諍依禮上前奉茶,寧宗只是害臊拉了拉紅裙子。

 

  「朕這裝扮不太合適吧?」

 

  奉諍挺胸支持:「沒這回事,臣和蘇相都喜歡女兒!」

 

  「你就別開朕玩笑了。」

 

  這時,輪著接受賓客祝賀的奉老先生走來,站在寧宗面前端詳好一會,兩眼昏花,以為白裡透紅的小皇帝是喜節娃娃。

 

  奉老郵對奉諍附耳:「正子,這娃娃我看著喜歡,能不能帶回家?」

 

  「父親大人好眼力!但這是皇帝陛下,不能私藏喏!」

 

  「哎呀,原來是陛下、陛下。」

 

  「沒事、沒事。」寧宗出聲打圓場,「老丈人,恭喜您了。」

 

  「是啊,我真沒想到他有一天能做大官、娶這麼漂亮的媳婦。」

 

  尹凰本來在一旁生悶氣,聽見奉老先生稱讚她,不在乎她像瘋婦在喜堂瞎叫,也就緩下臉色。

 

  「他的母親其實很後悔拋下他,在軍營替人洗衣也不敢見他。」奉老郵當著皇帝的面說起奉諍生母的事,知道這樣奉諍才不能拒絕聆聽。「她真傻,我們正子才不會計較私仇,正子從小就想作賢臣,喜歡史書是因為深愛著這個國家。」

 

  奉諍滿腹經綸都哽在喉頭,說不出話,直到宴客結束,要送寧宗回宮,才擠出幾句謝辭。

 

  「奉先生,令尊含辛茹苦拉拔您長大,教導出您這麼一名君子,真是位好父親。」

 

  「陛下,這句話能寫在史冊上嗎?」

 

  寧宗溫柔地說:「怎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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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下>有點長。

和前兩篇不一樣,是史官本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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