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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人生地不熟的一天,我已經可以完全掌握燒水的火候。聽說這裡本來是空給白髮小兵住的,可是他堅持要睡樹下。稍微整理一下,還有多餘的位子可以安置小咩,這樣牠就沒理由爬上柴堆跟我擠。


  神奇的菜籃轉眼間又變成滿的,我拿起上頭的紙條,「它」問我需不需要葷食。真是的,難道小咩是養假的嗎?在牠啃完新鮮萵苣之前,我都不會磨刀砍下牠兩斤新長的肥肉。


  小朋友一大早跑過來,想跟我借羊出去散步,兩個守將也表明下午會過來把我拖去認識環境,那樣料要加多一點。我好久沒煮過大鍋菜了。


  窗口突然出現人頭,托著雙頰,目不轉睛看著我。他有一對柔長的睫毛,白得像雪,不禁讓我想起宰相含著秋水的眼睛和那女人慵懶的軟脣,不似人間的特徵。


  「你在忙什麼?」通常國老問這句都是想分杯羹。我看著白髮小兵和宰相有得拼的俊美臉蛋,不曉得該怎麼開口叫他別妨礙我,差點把「去跟小咩玩」脫口而出。


  「午餐。」我估算一下分量,應該夠再多一個人。


  他大感興趣,消失,然後從正門進來。「我來幫忙。」


  我想,他應該和幫忙=破壞的宰相或是那個插手=吃豆腐的女王不一樣。修好的木桌疊了六人加一隻羊的碗筷,請他擺好。


  「匡啷!」,為什麼我一轉身就聽見這種令人發麻的聲響?迎接我的是一地碎碗片和斷腿的重傷餐桌。白髮小兵有點不好意思地扭斷手中的長筷。


  「請你坐著喝茶。」我幹嘛老用常識去衡量這裡的妖怪啊?「沒關係,你坐著什麼都不要動,我就很感謝你。」


  他很乖,比餓得打滾的羊聽話多了,只是那雙眼不停盯著我切青菜蘿蔔。

 

  「好無聊喔。」


  聽到這句,我提起萬分警戒。


  「你真有意思。」他用比一般大男孩還要輕軟的聲音說道,我腦海裡的紅燈大閃,艱難地扭頭往後看。「都要吃喝拉撒,好好笑。」


  啊?他是特地過來激怒我嗎?


  「是人都要吃飯,難道不對?」


  「耆姬沒告訴你?…也對,她那種性格。」白髮小兵抱起和他一樣白綿綿的羊,用力揉著小咩的腦袋。「我們只要吸收日月精華和雨露就可以過活了。」


  什麼?我過去煮的兩百多餐加下午茶算什麼?鍋裡的湯剛好滾了,是不是應該把它倒在松樹旁發餿比較實在?小咩為什麼愈來愈圓?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太蠢嗎?


  「你怎麼突然沒了幹勁?」白髮小兵無辜問著。


  我沒事,我好極了。


  「不知為何,瀰漫的瘴氣突然消卻無蹤,耆姬給你帶了什麼?」


  「沒有。」走的時候,她還是在王位上蹺腳哼歌。


  「我可以搬過來住嗎?」


  「隨便…你再說一次?」我手一滑,差點給蒸熟的米加了五爪肉。


  「我一定要睡地上,不要跟我搶。」他應該對我這個新住客說,而不是和小咩商量。「還有啦,我想到一個絕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連耆也甘拜下風的好主意!趁現在平靜的時候。」


  不久的以後,我才曉得王宮出身的傢伙,和「任性妄為」總脫不了干係。原來我第一天就被推去當炮灰、實驗白老鼠。


  「阿草都說你隨便我差遣了,你會幫我吧?」他偏著頭,細軟的髮滑過看似清秀的臉孔。


  國老你給我去死!「再說……」


  「會吧?」他滿懷期盼地重申一遍。我認為王宮的妖孽們應該再加上「裝可愛」這一項。「太好了,你們人類真是沒主見!」


  等等,我喉嚨連口痰都沒往他吐過去,不要擅自決定我的未來。


  「你午後只要提著腦袋到村口就好。」他仔細挑了飯最多的那碗。










  不需要進食的眾人吃完最後一粒米,就被白髮小兵支使去幹活。我負責收拾碗筷,把預留的食物拿去拜鬼。時間也差不多了,想逃也逃不了。大家都很有精神,只有我想哭。依約來到集合地…幾十張打著哈欠的生面孔,真是吃飽撐著。


  「各位,就算你們是平民百姓,弱得半死,遇上不測也要學會逃跑,我才有時間去救你們,不然我就只能幫你們被吃剩的殘渣埋在那塊枯林裡。」白髮小兵意氣風發地拿藤條敲著大漢和面具少年架起的布幕,上面的解說圖畫得很醜,我不忍心看。


  他看過來,我想掉頭也來不及了,被逮到所有人面前。


  「這是一個人類,和你們一樣弱小的人類。」他的藤條拍拍我的肩,我已經不想管他了。全部的目光倏地集中過來。「現在我要扮演兇狠的敵人,你們好好看著我怎麼揍他。」


  來到這個地方,那女人是變態,列為討論之外。國老那麼煩人是他生性像黏皮糖,而我覺得現在的處境是自作孽。昨晚應該早點睡覺,別去招惹松樹精才對。


  他真的開場白也不說,一腳甩過來。「我遲早會奪下王位!耆姬妳這個小人!」


  我往旁邊挪半步,完全不想充當遷怒的沙包。


  「你怎麼可以閃開!」


  我默默承受四周響起的掌聲。


  他凜下眼,拔出亮晃晃的大刀。

 

  「別擔心,砍下去,晒點太陽就會長出來。」


  有人已經太激動而忘了我是個血肉糊的人類。


  刀風落下,他的身手還算不錯,僅次於臭老頭子。我對上他訝異的瞳,單腳踩在刀背上。清風陣陣,我突然懷念起王宮閒適的日子,好歹那女人懶得動。


  「騙子!」他吼,我跳下危險物品,退了又退。


  誰跟你說我不會打架鬥毆的?


  然後我就像以前打破老頭的一缽子酒釀,被保家衛國的小兵提刀追殺。繞了小村七、八圈,扶著最後抱著松樹喘氣的小兵回來。我想,這下也不必去熟悉環境了。







  算算日子,如果我幾個月前沒那麼衰的話,現在應該忙著給老頭的破店寫春聯、弄丟新酒。小弟小妹上國中以後,就對過年過節沒什麼興致,國中真是讓小孩子變不可愛的關鍵時期。昨天神奇的籃子冒出幾匹花花布,對我來說沒有實質的意義,剛好兩個小朋友和羊玩回來了,我坐在柴堆上,三隻同時往我大腿上衝來。


  『小生哥哥,聽說人類過年都會拿鞭炮互轟,大家都頭破血流,所以很吉利。』黃精妹妹用她綿軟地童音說道。


  『嗯!聽說人類會把指頭包在餃子裡,除夕當晚送給仇家,還可以順便下戰帖!』動來動去的砂仁弟弟熱切期盼可以身臨實境。


  『咩!』小咩想吃點心。


  『你們是從哪聽來的?』過年是男方家族聚在一起,彼此誇耀自己的事業和兒女,到了初二就換女方,一種充滿人性險惡的活動期。


  『耆姬姊姊說的!』兩個小的一起舉手,小咩不停拿牠的背磳我的背。


  『她的話不能信。』我趕走爭寵的羊,摸摸他們的腦袋瓜。比起制服從來不照校規穿好弟弟妹妹,比起整天追求流行花錢如燒錢的親弟妹,他們兩個只有一件整潔的舊布袍。『我做新衣服給你們。』


  於是,在他們不顧本人意願,一人一邊往我臉頰親了之後(誰教的?),這件工程變得十分浩大,比羊的糕餅重要多了。

 

  破藥店的五年雜工生活,我惟一學到的大概就針線活,誰叫老頭子整櫃衣服都像去戰場廝殺過。死老頭很喜歡在我閒著沒事補破衣的時候站在旁邊,慨嘆幾聲,問我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小媳婦樣?


  他以為我願意嗎?整天無聊得發瘋,有種那頭老糟毛散了就別過來叫我幫他編回去。而且小時候同學的媽媽都會幫他們繡名牌,我媽則是買名牌買得很高興,一切只能靠自己。


  就在給裙擺結穗花的時候,神奇的菜籃緩緩往牆邊移動。說沒有好奇心是騙人的,像以前每次有白影飄進店裡,我都很鎮定地呼喚死老頭出來。小咩也注意到了,打起羊的招呼,更確定我的想法。


  躡手躡腳過去,倏地抓起從機關伸出來的手。想要圍巾還是手套都可以,秉持敦親睦鄰的態度,把「東西」從滑動的暗門揪過來打招呼。


  當那雙怯生生的大眼睛驚恐地望向我,立刻鬆手讓人跌到地上。對不起,沒想到鬼是女的,我很抱歉。


  「你好,感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她要哭了,就快哭出來了,點點雀斑的臉低下去,細肩一顫一顫的。小咩卻在這時跑到外面撲蝶,留下我一個人應付這種尷尬局面。


  「…要喝茶嗎?」我還真不是個男人,馬上閃到灶旁燒水。


  「謝謝、謝謝……」怎麼辦?我聽到模模糊糊的抽泣聲,不管誰都好,快點來騷擾我!


  「為什麼要躲著?」小心翼翼轉頭過去,她茫然地思索,好像不打算哭了。


  「因為我是治那種…你們人類下面…不好開口的……」她不安地撥弄著兩邊細長的衣袖。我有一點印象她躲在人群後面看茯苓的砍人秀。


  「便祕?」我猜,她用力點頭。「很實在的功效,沒什麼好害羞的。」每個人一生都會遇上幾次。


  她那張麻子臉抬起來,與其說看我還不如是看那壺茶好了沒。

 

  「像我這樣也能喜歡國老哥哥嗎?」


  「嗯。」我漫不經心沖茶葉。只要妳不在乎宰相是個笨蛋就好,感情自古即盲目得很。「以後不要只伸隻手,晚上很嚇人。」


  「因為我怕……」她的脣和捧著熱茶的手不停顫抖。


  「怕什麼?」這裡不就我跟一隻呆呆的羊?


  「告訴你,我又想到一個好主意!」白髮小兵破門而入,右臂勾著一大捆卷軸,門又垮下半邊,修門補窗被他害得變成每天的例行公事。「你很閒,你沒事,對吧?」


  「不對。你把人家嚇得跑掉了。」真是人間兇器。


  茯苓撥了撥他軟趴趴的瀏海,一點也不歉咎。

 

  「我負責排水,把你腸子弄得乾乾的,她當然會變得沒什麼用。」


  他的比喻用得讓當事人不太舒服。我坐回去縫那兩件中式童裝,把自己顯現為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以免被他拉出去做人體實驗。


  他看著房間一個月分的菜單和破衣破褲,拿起村民熱情塞來的怪異裝飾品。「你真不太會拒絕別人,真是個冤大頭。」他露出靦腆的笑容,把國老的信釘上日出那面牆。「一定常常被騙,傻瓜。」


  我不能再苟且下去,把人推到外邊,列為永久拒絕往來戶。信等下再燒成灰給他。


  「走吧走吧,大家都在等著我的表演!」他反手一勾,我的生命再度岌岌可危起來。









  村子口,這次觀眾又比上次多出許多。小朋友解釋說因為馬拉松搏命演出一致獲得好評,原來這裡的人生活枯燥到這種程度。我頭上頂著高級水梨,白髮小兵手裡拿著飛刀,很明顯地,他想謀殺我。


  「相信你們看完,絕對會體認到日子有多麼不平靜!」他的飛刀一口氣加到三支,成功挑起現場的氣氛。


  我能明白有你這種傢伙的存在,要平靜也不容易。

 

  「小精小砂,把眼睛摀起來。」至少不能讓坐在羊上的小朋友看到血腥的畫面。


  他雪白的手往前一晃,大家伸長脖子,沒扔出去,再晃第二次,飛刀還是停在他指間。拜託,沒聽過早死早超生?是男人就別拖拖拉拉!


  「你把臉蒙起來!」他在十五尺之外大吼,他的助手面具少年小跳步過來送了紗巾過來,我怎麼沒聽過被害人要遮眼睛?怕我掛了找你索命?「不然我捨不得弄花它!」


  他已經篤定會把刀插到我頭上就是了。


  好,我蒙!把梨子扶正,完全任人宰割。他隱約點了下頭,五把白金水果刀飛來。

 

  「耆到底是看上你哪一點!」


  原來你喜歡那女人。我側身空翻,刀全落到後面牆上,好在梨子沒事。


  「你為什麼要躲開!」他氣得跳腳,掌聲如雷。


  「故意的!」怎樣?咬我啊?誰是濫好人?我呸!


  「小生哥哥好帥!」受到小朋友的支持,可見他們從頭偷看到尾。


  「恩公!」梨子抱緊我,都快榨出汁來。我把變身的水果妖拔下來,在這種地方對什麼食物都不可輕敵,而且她衣衫很薄…看到白髮小兵踢沙子洩憤,他竟然為了出名殘害他的同胞。


  「你知道嗎?從來沒有…除了耆姬,從來沒有人敢耍我…虎落平陽被犬欺……」要哭了,有人快哭出來了…哭死吧你!


  他揉著軟白的瀏海,那麼多雙眼睛,還真的在大庭廣眾下掉淚。怎麼年紀一大把了還這麼脆弱?在他後面摳出一捲臉皮的大漢和面具少年一同向我揮手:

 

  「苓苓就交給你了!我們去巡邊了!」


  基於兒童教育的理想,我從來不罵髒話,不過沒什麼用,弟弟妹妹互毆還是會冒出幾個語助詞。因為現場有小朋友,心裡的不爽在此略過。過去安慰混帳的時候,我的心境和天空一樣灰。


  「好乖好乖,別哭了。」我要把他拖回松樹底下,省得丟人現眼。


  「快下雨了,怕發霉的快回家吧。」他若無其事地抬起頭,用力擦乾源源不絕的淚痕,拿我的袖子擤鼻水。「等一下!我又想到絕妙的好點子!」


  「什麼點子?」我看他哭個沒完又要說話,實在很辛苦。


  「你教文,我教武,教學相長,看大家這麼支持我們……」他弄溼整個袖口,又在尋找乾淨的布料解決他身上的溼度。「好不好?」


  我不要,可是他不讓我走。


  「好不好?」他把淚眼婆娑的臉仰起來,一副我要和他分手的模樣,還扯住我的胸襟抹眼淚。「就這麼說定了!你像草形容的一樣好欺負!」


  回去有好多筆帳可以和國老清算,我推開漏水的除溼機,才發現散去的人群拿著荷葉遮毛毛雨又回來看熱鬧了。


  




  於是,事情又演變到另一個地步。


  兩個士兵攤開不知從哪剝來的樹皮,我站在樹皮和人群之間,手上握著粉筆。他們到底對這個國中畢業生抱了什麼不切實際的期望?我幹嘛一直被前面中間那個坐著筆直的白髮小兵中的小兵牽著鼻子走?


  「任老師好!」迎接我的第一句開場白,台下很多長得都不像學生的學生。


  「我姓林。」雖然老頭執意要把我改姓黃。「而且別叫我老師。」


  「你們對人世有什麼疑問都可以請教他。」白髮小兵說完,底下一堆手舉起來,他自己也抬起右手。「老師,草有沒有很想我?」


  這根本不是人世的問題吧?沒想到幾十個女孩子跟著站起來附和,為她們的國老哥哥吶喊。黃精才幾歲的小丫頭也身中其毒。


  「不要叫我老師。有啦,他隨時隨地都有閒去想念你們。」我說,茯苓滿意地笑開,他真的單純到不應該活在那種王宮。到現在還是不忍心跟他說一輩子都註定贏不了那個女魔頭。


  他們提問的能力不是學校裡的死寂可以比擬。與其對人類,他們對我還比較有興趣,連內褲的花色也要管,茯苓還想掀給他們看。宰相一定沒跟他說到我把他打得滿頭包的事。


  「老師,有沒有小情人?」來了,三姑六婆必提的經典問題。這到底關你們屁事啊?…去,我要保持風度,不能教壞小孩子。


  「當然有啊。」茯苓托著半邊臉,理所當然幫我答腔。我的脾氣竟然已經可以無視於他了。「哼。」


  我都沒說話了,你不滿什麼?


  「小生老師!」砂仁搶在羊之前搶答,我怕他又問那女人造謠出來的習俗。「人們的父母是什麼東西?」


  是一種讓人身心俱疲的東西。「不要叫我老師。他們會守著自己的孩子,直到衰老死去。」


  「好好喔。」兩個小朋友看起來都很羨慕。「小生哥哥老師的爸爸媽媽也和你一樣溫柔嗎?」


  他們不愛我,一直笑我沒用。「他們比我好太多了。」


  白髮小兵沒預警站起身,拍了兩掌宣布散會。原本以為觀眾們帶了點心來吃,他們卻陸陸續續把杏仁果、枇杷葉硬是擠到我懷裡,還燦爛說著這是他們剛剛從身上拔下來的,新鮮喔!


  小朋友和羊去森林探險了,我細細收好這些豐盛的謝禮。白髮小兵搶了半包過去,顯示他是個偉大的怪人。


  「老師,我還有疑問。」


  「是,茯苓同學,請說。」我邊走邊趕著新衣裳,以為他又想正經八百地玩弄我。


  「你為什麼會從人世到這裡來?」茯苓用他淡色的瞳,目光很深,瞇著睫看著我。


  我喉嚨突然有點乾,嗄嗄發不出聲。


  他看我答不出來,沒有逼問,換了下一個。


  「為什麼我總以為你很熟悉?」


  「因為你們願意對我好。」我擠出微笑,他看來很不滿意。


  「耆姬她真的很過分,阿草跟在她身邊久了也變得滿肚子祕密,而你不過在那裡打雜幾天就被感染了。」他拂開掉了又掉的白絲,踏著忿恨的腳步,什麼想法都寫在臉上。「大限將至,為什麼不說?」


  「什麼?」我記得裝傻都要把眼睛睜大點。「我可是還有三十年的債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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