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鈴響,璧玉般一雙孩子,手牽手奔向古老的街道。不管景色不停往從前的光陰逝去,他們跑得粉嫰的臉頰變成紅通通的兩顆蘋果,才停在破舊但乾淨得突兀的中藥店前。


  昏暗不明,只有一個長辮青年在長櫃上磨著漆黑的沙。


  「林任生在哪?叫他出來!」女孩一把往上前,用力搥下木櫃。


  「人家以為妳高利貸討債!」男孩把女孩拖回來,用彼此一模一樣的臉龐瞪向青年。「我大哥人呢?叫他出來!」根本沒差。


  「沒這個人。」青年意興闌珊回了,和店裡低靡的氣氛如出一轍。


  「怎麼可能!」男孩攤開兄長以前交給他們的緊急連絡地址,兩人可是花了老半天才從吸塵器裡找出來。「明明沒錯!…大哥,你最可愛的弟弟妹妹來找你了!快出來跟我們回家!」大聲往裡面吼去。


  「閃啦,他明明比較疼我!」女孩擠開男孩,毫不客氣對上青年深長的目光。「叫你們老板出來,我們要親自問他。」


  「我就是。」青年放大了些蒼老的啞音,瞇起眼笑。


  雙胞胎對望一眼,這和兄長話裡行間洩出的雇主形象(死老頭、暴力傾向、酒鬼)不太一樣。


  「你騙人!」兩人同時得到對青年的結論。


  「我是商人。」青年輕輕撫著漸漸化成褐黃色的髮辮,笑彎的眼鉤像是夜空的黃月。「雖然契約保證你們成人前不愁吃穿,可沒說那蠢才屬於你們倆。」


  「你是什麼意思?」他們不敢相信有人能在這種地方為這種詭異的傢伙做了五年長工,而那個人就是他們音訊全無的兄長。


  「三滴淚換一個消息,你們倆各三滴。」青年從抽屜拿出兩個透明小瓶,遞到兩隻小手上。


  雙胞胎臉上閃過千百種表情,最後達成協議,各揍對方一拳,痛得把眼角擰出三顆剔透水珠,擠進瓶子後,用力交到青年眼前。


  青年拿起小水瓶,對著光打量好些會,勾起滿意的嘴角。

 

  「他死了。」


  雙胞胎一時發不出聲,他們不長的人生裡已經是第二次聽到相同的節哀順便。

 

  「不可能,才不會這樣,我們剛準備完哥哥的二十歲驚喜禮物……」


  「是呀,刺傷他,再安撫他,然後予取予求。你們倆真是一對非常可愛的孩子。」青年即使露出溫和不過的笑容,還是令人不禁發寒。


  兩名國中生一同皺起不解的眉,隨即了解人家的諷刺,臉色變了又變。


  「一定是店裡出事了,大哥臨走之前才會那麼怪。」女孩冷然以對,男孩接續下去。「你到底把他怎麼了!」


  青年長指往背後一摸,瞬間一把古劍牢實插進木櫃裡頭。氣焰高昂的小朋友倒吸口氣,忍不住退了幾步。他們大哥煮飯的時候也很喜歡把菜刀從奇怪的地方變出來,自己不亦樂乎還以為他們都不知道。


  「那是死小子自己活該。」青年十分親切回應對方的質詢,雖然笑容愈來愈有魔王式的猙獰。「千交代萬交代別隨便放人進來,這裡不是慈善機構。這次可好了,差點毀了我所有心血…死了正好!」


  「大哥他才不會死掉!他說要養我們一輩子!」雙胞胎根本聽不懂青年在抱怨什麼,只記了最後一句。


  「簽下契約的當下,他已經從人間除籍。」青年冷靜下來,冷笑一聲。「你們倆不想活,是可以繼續待在這兒。」


  四周冷得不尋常,男孩女孩縮了縮身子。角落暗影浮動,酒甕突然倒下,換得他們驚聲尖叫。

 

  「哥哥……」兩人發出帶了點哭嗓的呼喚,可是會來帶他們走的人兒遲遲沒有出現。


  「滾!」青年厲聲喝斥。女孩牽著哭出來男孩的手,落寞離開,回他們無人的家。














  咕嚕咕嚕,我這輩子最不想要的死法就是水浮屍,因為什麼自由式蛙式蝶式狗爬式怎麼都學不會,總之,我不會游泳,混帳!


  誰曉得一覺醒來,四周水草悠游揮舞,氣泡不停從我嘴上吐出,咕嚕咕嚕。要死了,那個該死的死老頭子!我尖叫,雙手雙腳揮來踢去,直到胸腔的水滿到喉嚨,才狼狽坐起…水位根本不到本人的胸膛。


  清鈴的笑聲響起,我不禁搜索聲音的源頭。原來目前的所在地是一圓蓮花池,池水漫漫,池邊長了棵老榕樹,樹根盤據半弧池子。那個笑聲盈盈的女子就躺在根盤上頭,銀亮的髮散了滿地,幾絲還隨著池水飄盪,她看向我,我們其實只差了二尺遠,她伸出白皙的手臂到我面前。


  我抓住她纖長的手指爬起來,全身溼得徹底。一直到我走出水池,她依舊笑著。


  「謝、謝謝。」


  她連燦金色的眼眸都很漂亮,我對天發誓。想把手縮回來,卻被拽得死緊。我不信,用力向後拔,我對臂力可是很有自信,那女人卻分毫不動。


  一刻鐘後,在異地的蓮花池畔,我跟一個疑似仙女的怪力女互相用手拔河。


  「放手!」妳到底是想怎樣!


  「你今年十九歲,男的,不諳水性。」女子用種懶散但十分動聽的嗓音緩緩開口,說的都是廢話。「根據你手繭的分布,應該是長年磨藥的結果。一看就知道不常曬光,可見是藥鋪的學徒。掙扎那麼久還不求救,表示這個人個性真不是普通的倔強。一個整天只會忤逆長輩的藥鋪見習生,這還能在什麼地方呢?自然只有黃老那個小心肝啦,華生~」


  誰是華生!誰是死老頭的小心肝!我立刻察覺這女人精神異常的嫌疑。


  「我是Miracle.福爾摩斯。初次見面,我的伙伴。」女子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不管她的手還死抓著我的,在半空晃來晃去。「讓我們一起偵破各個無解的謎團吧!」


  「去找別人。」不行,我已經完全確定遇到瘋子一名。


  女子嫣然一笑,另一隻空著的手不知從來變來泛黃的紙,我竟然覺得十分眼熟。


  「你三十年的賣身契,伙伴。」她明明滿口京腔卻要學著外國人說話…等等,什麼!我過去試圖搶來可疑的字據,她卻早一步挪到我搆不著的地方。「以後,你就是我的人啦,喔呵呵!」


  飛舞的紙契簽著「林任生」三字,也就是本人我。從小到大,世界再也沒有比此刻黑暗。


  「我要回家!」



  








  我看了很久,長得很像大內皇宮的華麗建築,還是沒有「碰」的一聲消失。據說好像似乎是,這就是我未來三十個年頭的工作地點。


  死老頭死老頭臭老頭子!你為什麼偏偏要把我賣給那個沒大我幾根毛的神經病女人!她叫我到處逛逛熟悉環境人就不見了!這裡果然是妖怪的巢穴。我踩著近百層的石階,拼命說服自己這不過是一場惡夢。


  走完石階,金碧輝煌的殿堂立刻映入眼前。錯置在這個大空間,連呼吸聲也聽得到回音,陰森森的,不斐的擺飾全染了一層塵埃。順著右邊通道,經過的每個居室都是同樣的情況,再度證實這裡的靈異性質。


  最後停在二層樓高的書房,看著四散的書籍,低身撿起一本又一本。老頭有時會撿來一籮筐破書,要我修強迫我補,所以線裝書難不倒本人。趁那女人忘了我的空檔,得先找點輕鬆的工作做才行。


  點上燭火,在這間不知道幾萬年前的圖書館尋找修補的材料。彎下腰才發現某個血淋淋的事實,我那生氣蓬勃的頭髮又開始長了。本來得怪病以後,它就安分地脫落、變乾。害我現在得先找到橡皮筋還是稻桿之類的髮束。


  碰碰。有聲音,抬頭往堅實的樑柱看去,空空如也,證實人到異地果然會變得疑神疑鬼……


  「哇!」突然間,橫樑垂下長髮鬼影,仔細一看,臉色紅潤又有影子,原來是個人…哇你媽的!我還以為這個廢棄建築只有那女人存在。


  他不偏不倚跳到我面前,長袍寬袖不帶一絲妨礙感,不管我驚愕的蠢臉,自行朝我行了小禮。


  「你好,我是宮裡的管事,人家都稱我『國老』。」青年笑得溫和,一雙桃花眼半垂下來。「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都能找我幫忙。」


  「你好。」我不禁問了納悶到快得內傷的問題。「這裡是哪裡?」


  「咦?耆姬殿下沒告訴你嗎?」青年微微睜大褐黃色的眼,這讓他看起來有點呆。


  「『耆姬殿下』?我只有遇到一個叫米瑞蔻的女人。」附註,她是個急需精神科救助的傢伙。


  青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跟那女人一樣,都長得像住在九霄雲外的非人生物。

 

  「殿下最近在看偵探小說,她特別喜歡這個翻譯字是同音的名字。」


  對不起,我國中畢業就把外文扔在過去的時光了。


  「你剛到這塊土地,一定感到很不安。」青年收起笑容,眸裡同情的眼波都快擠出水來。


  其實還好,不必把過剩的大愛發到我頭上。他愈貼愈近,像是觀察奇珍異獸,一副很想摸摸看又不知道從何下手的樣子。


  「別管我,你去忙吧!」我是非常非常不好相處的人種,不要拿熱臉貼這種無聊人類的冷屁股。


  青年又想到什麼,什麼心思都反應在臉上,而且慢半拍。看他到處翻弄自己的衣袍,找東找西,害我只能站在原地等。


  「奇怪,找不到?」他露出一道完美的傻笑,相信世上女性都會為之傾倒,然後順便把我對他一開始神祕和睿智的錯覺破壞殆盡。


  「找什麼?」我把燭台提過來,看他能不能快點結束讓我走。


  「就是一條髮帶,剛好適合你頭髮的長度。」青年嘆了口氣,我怔了下,他又振作起來,拆了自己馬尾綁得那條。「有點長,不過先拿去用吧!」


  「不用了。」我把無用的蠟燭放回桌上,手因而沾了不少灰塵。這些都可以以後再擦,但我要先遠離這位古裝青年。


  「耶?可是你明天醒來,它們就會長到胸口了。」青年動手比下了估計值。根據以往的記錄,沒錯,但是我更不想跟初次見面就親切非常的人打交道了。「不用擔心,只要耆姬殿下在,你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為什麼聽起來很像我的生死掌控在那女人手上?真是一種讓我徹底發毛的想法。青年突然把右手伸出來,上下開心晃了幾下。抱歉,我不太明白你想幹嘛,決定轉身走人,沒想到他一把勾住我的上臂繼續往前拖。


  「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大家都是一家人。」青年溫和的笑容中帶著莫名的喜悅。「來,我帶你認識我們的王宮。」


  「你不是什麼總管嗎?去做你的正事!」我一點都不想和你熱絡起來。


  「是這樣的。」青年微笑以對。「我做什麼都會搞砸,耆姬殿下叫我除了和旅居各地的女官們聯絡感情,其他的國務都不准碰。」


  這就是傳說中的雄性社交生物吧?一路走來,強行挾持我的青年被地上雜物跘倒不止十來次,差點抓我一起去撲地,證明他笨手笨腳的程度。


  「而且現在宮裡只有我和殿下兩個……」說到這裡,青年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他偏頭對我笑道,應該不想告訴我。沒關係,這樣很好,我的血管也承受不起另外的怪胎。「所以,我好無聊。」


  …總覺得這句才是所有廢話的重點。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趕在他撞上樓梯扶杆之前,把人的拉回來一點。我看得出來他很高興,卻不明白為什麼。「耆姬殿下一定也是這麼認為,但她不會輕易說出心裡話。」


  在他愉快地自言自語中,把我拖到了建築的最高層。處在亭台樓閣,放眼是碧水山川,真像死老頭房間掛的那幅仙境山水畫,我看著,不禁有點失神。


  「很美吧?耆姬殿下治理的天下,很美吧!」青年放大不少音量,似乎想對這片無人的風景召告些什麼。側面看過去,隱約一絲傷感,他轉過來笑,又把我的幻覺壓下去。


  「好冷,我先下去了。」冷風狂吹,我受夠了。


  青年有些落寞。我自顧自推開門,腳下橫出一根竹竿,我跳過,前方又再冒出二根阻擋去路,輕點翻身,沒想到落地點又來個大竹簍,提腳踹開,好不容易來到出入口,那個銀髮女人展開雙臂,笑比狐狸,等著獵物奔向她懷抱。


  我往後閃了十來圈,才回到青年所在的觀景台。


  「嘖。」那女人雙手捧胸,發出這麼一聲詭異的感想。地上的陷阱全都在她彈指間消失。


  「哎呀,真不愧是黃將軍帶出來的弟子。」青年先朝我鼓掌,然後向女人躬身行禮。「殿下萬福。」


  「平身。」女人往青年那一抬手,眼鉤兒卻始終放在我身上。「可惜呀,原本想來個初遇的臉紅心跳。」


  「不用擔心,殿下。我們多得是時間。」青年笑瞇瞇地望向我。


  「說的也是。國老,以後的機會就麻煩你安排。」女人撥了撥額前的銀絲,金眸也直對我笑。


  「是的,殿下。」青年十分樂意地接受任務。


  拜託你們不要在當事人面前討論邪惡的計畫。


  「我想了很久,終於有了主意。」女人拖著鋪地的裙擺,朝我步步走來。就算我是個新鮮的待宰人類,也請別對我好奇心那麼大!「國老,詔告全天下,說他是我的新『男寵』!」


  「休想!」什麼鬼!我又不是被賣到妓院去!


  「殿下,您會嚇到他的。」青年偷偷過來想摸我的頭,被我飛快閃過。開玩笑,我又沒比他矮。「小生他這麼單純,讓他快快樂樂長大就好。」

  

  你哪來的幼稚園老師?


  女人撐起白淨的額,竟然認真地考量青年奇怪的意見。


  「好吧,就說人世那裡來一個暖床的就好。」


  「就說來一個打雜的就好!」我開始了解那女人不會有什麼純正的思考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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