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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耀發訊息給前店長小茹:妳什麼時候回來?


  小茹:我還沒生好嗎!


  阿耀感到焦躁,他本以為花個一個月就能訓練出代替小茹的代理店長,但他把店裡的人操來操去後,發現沒一個能用的。他們向阿耀說,雖然代理店長可以拿到當天的營業獎金,但實在太累了。


  一群廢物,阿耀在他們身上,找不到對金錢的渴望。


  正當阿耀心想該怎麼從燒烤店脫身去幹他的正事,老闆金昌對他喚了聲,請他來辦公室喝杯茶。


  「阿耀,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阿耀對金昌泛著好人光芒的笑臉,說不出他有要事、想走人的話。


  金昌自以為體貼地說:「我會再招新人,面試定在明天,希望能讓你輕鬆一點。」


  阿耀沒忍住脾氣,過去一把拎起老闆的領子:「誰教你招新人?我好不容易才把店裡人事成本控管下來,錢是給你這樣亂花的嗎?而且新人還不是我要帶!」


  「耀哥。」


  「叫哥哥也沒用!」


  金昌陪著笑臉,輕手按住阿耀的肩頭:「我時間已經定下,你先看看應徵的人,真的無人可用再說好嗎?」


  阿耀知道他是把心裡無法發洩的怒火發在金昌身上,極力克制下來。


  「你是老闆,你說的算。」


  「那麼,明天中午你能過來嗎?我請你吃飯。」


  「不要。」


  「好啦。」


  「不要。」


  為免老闆再招到像正陽一樣的天兵,阿耀還是在大中午臭著臉跟金昌去吃他們店附近的小火鍋,再過來燒烤店面試。


  他們燒烤店福利還不錯,常有餐飲同行來詢問是不是有欠人。這次低調開缺,老闆金昌還是收到一百多件報名表,就算阿耀出手刪掉九成,今天面試仍然有十來個人,看完至少要耗一下午。


  金昌幫阿耀沖好香片,溫溫地朝外頭叫號。


  「一……」


  有個不在面試人選的中年男人突然衝了進來,沒看穿著太陽白T、一副小工讀生模樣的阿耀,只向金昌熱情打了招呼。


  「喲喲,好久不見,小昌呀,我們明亮軒漂亮的小會計……長大倒是變成普通的眼鏡仔,男人也怕老啊。」


  「昭哥,你怎麼在這裡?」金昌好不訝異,這個流里流氣的黑皮男子曾經是明亮軒的店長。


  「我當然是來見你的呀,你混得很不錯嘛,不要忘了前輩對你的恩情。」


  「記得是記得……」金昌為難地說,「你還欠店裡三百萬的貨款。」


  「哪有這回事?你記錯了吧!」黑皮男人擺明不認帳,「反正何董早就不知道爛死在哪裡了,你知我知就好,哥哥再請你喝茶。」


  金昌眼角瞥向面無表情的阿耀。


  「不只三百萬,賤賣店面的差額你私吞了吧?」阿耀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問道。


  「拜託,我那是為了救只剩口氣的何董,我們店被黑社會看上了我也沒辦法,只收了一點點佣金……嚇!何董,你怎麼也在這裡!」


  阿耀踩著長桌過去,直接給尖叫不止的黑皮男人一記迴旋踢,世界終於安靜下來。


  阿耀抓起倒地的男人,看著對方就像看著烤網上的肉魚。


  「何董、耀哥,好、好久不見……」


  阿耀不停拍打男人的臉皮:「昭彰,多虧有你,讓我揹了十年的債,謝謝你啊!」


  「何董,聽我解釋──」


  「我看這樣好了,就從腎開始賣。」


  「咦啊啊啊──!」


  黑皮男哭著向阿耀求饒。


  「何董,是我對不起你,就看我在病床照顧過你的份上,留我一顆好嗎?」


  「我雖然病得快死了,但也知道照顧我的不是你這個垃圾……算了,你還是去死吧。」


  「小昌,救我、救我!」黑皮男人指頻頻向他搖頭的金昌,「何董,你都不知道小昌在你床邊哭得有多慘,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就是要留下來照顧你。」


  阿耀手上還抓著混蛋的衣領,回頭向金昌確認。當時他昏迷不醒,照顧他看護就是金昌嗎?


  「何董,你都不知道,當時小昌有多仰慕你。最後你一句話就把人家趕走,無情的人是你好嗎?」


  「昭哥,不要說了。」金昌不想讓阿耀感到難堪。


  阿耀是自尊心很高的男人,當他知道自己已經破產一無所有,第一件事就是把照顧他的人趕走,因為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回報對方。


  「耀哥,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阿耀背對著金昌:「什麼事?」


  「高抬貴手放了昭哥,他也是不得已。你倒下之後,大家都很害怕。」


  阿耀鬆開手,黑皮男人立刻像泥鰍一般溜出門,一會就看不見人影。


  金昌拿起手機,大概在找以前垃圾店長的聯絡方式,想著私下再救濟看來過得不好的對方。


  阿耀搶過金昌的手機,一把壓在桌上,金昌發怔看著他。


  阿耀隔著桌子,湊過去嗅了嗅,金昌不敢動作。


  「真的是你……」


  阿耀生病那陣子眼睛跟著壞了,只記得對方貼身照護的氣味。他在金昌身邊那麼多年,卻從來沒想過去了解他。


  「耀哥,你和我住院的祖母就在上下樓,只是舉手之勞,你不用放在心上。」


  「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我病得快死的時候,有人在旁邊守了將近一年,誰能當作沒這回事!」


  金昌面對盛怒的阿耀,有些不知所措:「是你先在我無助的時候幫助我,讓我有活下去的勇氣,是我該報答你。而且,在你身邊,我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你知道你不在,那些護士怎麼說嗎?」


  「說什麼?」


  阿耀面無表情複述:「『你女朋友很愛你。』」


  阿耀在當老闆的時候,有許多向他示好的愛慕者,讓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是店裡愛哭的小會計,這個既定形象和被婊子女朋友劈腿就笑笑祝福她的金昌本人完全對不起來。


  「呃……」金昌撈起落在眼鏡前的髮尾,非常不好意思,「我們還是先面試吧,之後再談好嗎?」


  阿耀心裡煩躁,加上進來的應徵者沒有一個他看得順眼,讓他忍不住想:難道擺脫好人兼恩人金昌惟一的法子就是燒了燒烤店嗎?


  阿耀正想著,來到最後一個面試者。清清秀秀的男學生走進辦公室,細框眼鏡下的雙眼皮半垂著,用中性的嗓子向面試官問好。


  「兩位大哥好,我是葉司晨。」


  金昌對男學生堆滿親切的笑容:「你是正陽的同學對吧?」


  阿耀看著履歷上的推薦人「廖正陽」……光是這點就讓阿耀無法信任。


  阿耀冷淡地問:「你有打過工嗎?」


  「從小在祖母的小吃店幫忙,一直到國三祖母過世。」


  金昌手抖了一下,阿耀踢向老闆膝頭。「死了阿嬤」是他們老闆治不好的死穴,聽到一律錄取。


  「你三年級,不就做三個月就要去讀大學?」阿耀一臉嫌棄。


  「我沒有要讀下去。」


  「為什麼?」


  阿耀去過正陽學校幾次,知道眼前陰鬱的少年和那個考不上學校的天兵不一樣,學校大門紅榜貼滿葉同學的名字,從南到北,網羅全國前五大志願的名校科系。


  葉同學聽了阿耀的提問,正色回應:「我沒有錢。」


  葉同學會來唸學費不便宜的東華高商,是因為學校提供住宿和生活費,他幫學校衝出紅榜,也就完滿達成任務。


  葉同學說,要不是政府規定十二年國教,他早在國中畢業就出來討生活。


  「葉同學……我可以叫你司晨嗎?」金昌和氣地問,阿耀預見他們老闆又要多管閒事,「你討厭學校嗎?」


  葉同學穿著制服來面試,白襯衫洗得乾淨,可見他很珍惜「學生」這個身分。


  「就算生活艱難,你也不用逼自己去討厭學生的身分。沒有家人可以支持你讀書,不是你的錯。」


  葉同學大概沒想到來面試打工會碰到像輔導老師的老闆,眼神瞥向阿耀,投以求救的眼神。


  「什麼時候可以來上班?」阿耀也不想聽金昌開導年輕人,第一次見面就想照顧人家長大,正常人都會嚇到。


  「今天。」


  「等一下我拿制服給你,我先教你怎麼洗菜。」


  「有算時薪嗎?」


  「有,從你來面試開始算,勞健保也都有。」


  「謝謝耀哥!」葉同學綻開笑容,看來真的很想要賺錢。


  「他才是老闆,而且我……算了。」阿耀放棄糾正葉同學的稱呼,看向金昌,「老闆,就這個。」


  「阿耀,又要勞煩你照顧了。」


  阿耀雖然跟金昌抱怨帶新人很麻煩,但這本是店長職責所在,沒得推拖。


  還有他就算不想承認,就像他兒子說的:爸和媽媽一樣,都喜歡小孩子。


  葉同學錄取後一個禮拜,阿耀變得輕鬆許多。


  他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關門有加錢),手腳很俐落、打掃很細心,還有一個功能,就是拖住正陽那個天兵。


  正陽:晨晨~你看我把抹布打成蝴蝶結。


  葉同學:看到了(敷衍)。


  正陽:我有沒有很厲害~


  葉同學:我們陽陽最棒了(敷衍)。


  真.店長小茹回來巡店,正好碰見葉同學用外語招待外國客人,嘖了好幾聲,直說被他們撿到寶貝。


  而且葉同學自願排最後一班休息,讓阿耀更是另眼相看。


  「我不餓,大家先吃。」


  阿耀帶著兩份餐點來到休息室,鬆開領扣的葉同學看見他,客氣地喊了聲「耀哥」。


  「嗯。」阿耀雖然覺得這小子不錯,但就是太能幹了,不太可能只作燒烤店工讀生,應該不會待太久。


  「耀哥,我以後能不能都排這個時間休息?」


  「為什麼?」


  「我想看電視。」葉同學臉上藏不住興奮的期待,讓他看起來比較像個十八歲少年,「今天是花若離枝的首播,何亮東主演的新戲。」


  阿耀不知道這件事,誰教他兒子已經失聯快一個月。


  「你喜歡看連續劇?」


  「我喜歡何亮東。」


  阿耀小心觀察葉同學,應該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失聯一個月不肖子的父親。


  葉同學告訴阿耀,他國中有一陣子,記者報導監獄集體感染皮膚病的新聞。本來只是監獄高層爆料內鬥的小事,但傳來傳去之後,卻變成去監獄的人都會得到皮膚病,發臭發爛。


  這讓每個禮拜都得去監獄探視父親的葉司晨變成同學排擠的對象。


  他本來想說爛命一條,不如死了算了,這個時候,何亮東卻跑去監獄巡迴演出。同學們反而過來問他:吶吶,你有遇到何亮東嗎?


  「我哥說,本人比電視上更帥。」葉同學慎重向阿耀分享情報。


  「你哥?不是你爸嗎?」


  「我爸已經吸毒吸到腦子壞了,認不得人。我哥還不算太嚴重。」


  「你家人怎麼都在監獄?」


  葉同學正坐起身:「我得努力多賺點錢,出來給他們吃豬腳麵線!」


  阿耀也看過不少這種家庭變種,生得好像很聰明,但骨子裡是傻的,為了家人,不惜把自己屁股賣了。


  「耀哥、耀哥,要開始了。」葉同學拉住阿耀衣角,阿耀皺起眉,這是要他一起看的意思嗎?


  主題曲悠揚響起,古老斑駁的中式大宅院映入眼前,落英繽紛,畫面從遠方拉近,往屋簷下的白衫青年特寫鏡頭。青年回眸而來,垂著一雙飽含風霜的漂亮眸子,墨字在畫面左上角落款──主演 何亮東。


  阿耀定定看著螢幕,明明是他兒子,但看起來又不像他兒子。他看過兒子以往的作品,沒有這種矛盾感覺。


  「何亮東不是男主角,是主角。」


  葉同學不像平常寡言,變得很多話,努力向阿耀推銷何亮東,就是一個粉絲。


  「這是本土電視台成立三十年特別製作的歷史大戲,網羅四散海外的著名演員擔綱演出,開播一年前就開始宣傳,不是普通的八點檔。」


  阿耀沒在看電視,對連續劇只有婆媽看的膚淺印象。


  「何亮東說過,他偏愛喜劇。出道至今,他也只演過結局大團圓的歡樂片,但花若離枝的原著失去家族、失去故土,只有無法挽回的絕望。」


  「你連原著都看過了?」


  「何亮東在開拍前把原著整本背起來,我只是看過而已。」葉同學以為這是粉絲的基本功,「我無法理解,以為他要放棄原本的戲路,直到看了何亮東的訪談才明白他想做什麼。」


  何亮東在新戲記者會上,朗朗笑道:我會盡其所能。


  演員就算再紅再大牌,進到攝影棚裡,還是要照著劇本演出,角色應該笑就笑,委屈就落淚,不再存有演員個人意志。


  但何亮東身為主演的漂亮戲偶,卻說不想要如此結局。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接演這齣戲,就是為了要扭轉悲劇。」


  阿耀深夜回到家,想著三十年前、十年前還在現在的煩心事,心亂如麻,也就沒注意沒開燈的屋子躺著一個人,直接踩上一團軟肉,發出虛弱的嗚鳴。


  阿耀趕緊打開燈:「亮亮?」


  何亮東一手捂著吃痛的肚皮,眼皮要睜不開,只是往阿耀的方向滾過半圈。


  何亮東撐著熬夜過度的最後一份意識,微聲向阿耀道歉:「對不起,讓爸久等了……」


  阿耀等了一個多月,而兒子等他近二十年,他實在沒發脾氣的資格。


  阿耀低身撫著兒子憔悴許多的容顏,然後把人半抱進懷中。


  「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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