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發薪日──
「何東耀,你穿什麼西裝?」
阿耀拿下墨鏡,冷眼看著站著玄關扠腰、沒見過世面的學生妹妻子。
「妳懂什麼?這是最新的潮流。」
妻子故意彎腰按著他的腦袋:「哦,原來如此,看看這完全不用捲的褲管,你是特地去西服店訂製的嘛,很適合你哦小弟弟。」
「黃南星,妳想死嗎?」
妻子瞇著月勾的美目打量他:「所以你打扮成八點檔男主角是要做什麼?」
阿耀從西裝口袋拿出純金的對戒,年輕的妻子呆立三秒。
「你……你在跟我求婚嗎?卑鄙,為什麼你不先跟我講,我還穿著睡衣啊!」
「拿去,妳只是順便。」阿耀遞過戒指盒和薪水袋,目光往室內逡巡,「亮亮,爸爸回來了──」
有一團穿著向陽花連身衣的粉嫰肉團,蹦蹦蹦從臥房衝出來,直直撲向阿耀的懷抱。
「爸爸、爸爸!」
阿耀笑著把孩子高抱起身,用鼻子摩蹭頰肉:「亮亮跟爸爸去約會好不好?」
「好!」
被扔在一旁的妻子幽怨看著他們父子倆。
阿耀先向妻子聲明:「妳下禮拜不是要考試?別跟過來啊。」
「我才不想去!」妻子抿緊脣,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說出口:「你也多對我笑,我喜歡你笑。」
「不要,少噁心了。」阿耀一口回絕。
「媽媽!」孩子向妻子燦爛笑道。
妻子輕輕揉了下孩子的臉,真體貼,一點也不像他爸。
「出門小心,記得回家哦。」
阿耀抱著孩子打開門,回頭看向目送他們外出的小妻子。
「小星,等妳放暑假,我再開車載妳去海邊。」
「開車?我們哪來的車?」
阿耀立刻反手關上門,抱緊孩子,以最快的速度飛奔下樓。
「你竟然背著我偷買車!何東耀你這個混蛋!」
阿耀擺脫囉嗦的妻子,給副座的兒子繫上安全帶。
「我看你同學的父母都有車,爸爸以後也開車送你去幼兒園。我以後會賺更多錢,絕不會讓你被人瞧不起。」
孩子仰起小臉:「我想牽爸爸的手。」
阿耀笑著答應,踩下油門,那瞬間孩子用力抓緊阿耀的衣角,阿耀沒有發現。
阿耀跟年幼的兒子說起他從育幼院逃院的事,年紀大的院生被院方人員處罰後,回頭把怨恨報復在小一輩的院童身上,他不會去討好那些垃圾,所以被打得最慘。
「亮亮,這世上就是有以欺負弱小為樂的傢伙,你遇到了就回來告訴爸爸,爸爸去教訓他們。」
「爸爸還會不會痛?」
「我不會哭,所以也不會痛。」
這是阿耀打架常勝的秘訣,他不會害怕別人揮來的拳頭,身體的疼痛無法牽引自己感到無謂的同情和委屈,甚至有種厭惡的對象被凌虐的愉悅感,像死了也是死別人一樣地回揍回去。
阿耀得意揚揚說完,看向兒子,兒子卻頭低低地縮著身子。
阿耀有些後悔說了奇怪的話,別人家的父親應該會對孩子說一些年輕時開心的事,他卻只會對兒子吐苦水。
「爸爸……」
「亮亮,怎麼了?」阿耀單手把兒子的臉蛋撈起來,發現兒子臉色發白,額頭都是冷汗。
「想吐……」
阿耀緊急煞車,煞車的後作用使孩子忍受不住,嘔地一聲,全吐在腳踏墊上。
「亮亮!」
兒子緊張地想掙脫安全帶,一個不小心撞上置物櫃,白淨的額頭立刻泛起紅印。
阿耀趕緊下車,從另一邊車門把大哭的孩子抱下車。
「怎麼辦……爸爸的車……」
「沒事的,你哪裡不舒服,跟爸爸說。」
兒子用力搖頭,只是拿出隨身的小手帕,想要清掉嘔吐物。
阿耀想起坐了五個小時火車去軍營看他、一下車就吐得稀哩嘩啦的妻子,兒子應該是暈車了。
阿耀抱著孩子,直到孩子顫抖的身子緩和過來,抹乾臉上的淚痕。
「回家吧。」
「對不起……爸爸開心帶我出來玩……」
「如果不能讓你笑,這台破車有什麼用?」
阿耀看也不看閃亮的新車,就這麼抱著小寶貝走回家去。
何亮東抱著大黑皮董,坐在床鋪睜眼發呆好一會,在他年幼的記憶中,揹著他徒步走了十多公里的父親,就是英雄。
何亮東食指戳了下身旁的袁時光,袁時光閉著眼,用力打回去。
「不要吵我……醒了就穿上內褲去吃飯……伯父在等你……」
「原來是夢……」盛裝打扮說要帶他去約會的年輕爸爸、拎著皮鞋汗濕衣衫還是把他抱得牢緊的爸爸,何亮東想想都覺得是自己的幻覺,「時光,我好像找到爸爸了。」
袁時光很想睡,這張很貴的大床又很好睡,不想醒來但卻不得不回應好友的蠢話。
「你真的找到你爸了。伯父正在廚房煮飯,還有陳悉照的聲音。」
「時光。」
「不要一直叫……」
「好想讓你也體驗一次,那種被全心呵護的感覺,會讓人特別眷戀生命。」
袁時光沒好氣地說:「你不在這個月,我已經從伯父的愛心便當稍微感受到。所以你也不要讓你爸太擔心,不要再跟奇怪的人混在一起。」
何亮東沒有回答,只是起身拿起床頭父親為他備好的衣物穿上。
袁時光從牆側的鏡面看見好友難掩憂愁的神色,但何亮東轉過身,又是一張明媚的笑臉。
袁時光跟著何亮東走出臥房,大老遠就聽到遠房表哥的招呼。
「小光來,過來幫哥哥裝菜。爸爸說這些小菜全部給我們帶回家,在發薪之前我們不會餓死了,謝謝爸爸!」
阿耀抗議:「我說了,不要叫我爸爸。」
袁時光對自稱他哥哥的陳記者回以白眼,不過是一個遠到不行的表親、富三代、有名義未婚妻的孤家寡人,他對外都稱呼他房東,在家偶爾才會叫他哥哥。
「阿照哥哥!」沒有哥哥的何亮東燦爛迎上去。
「亮亮!」陳記者對著直線接近的美色熱情回應。
何亮東一個俐落地借位,成功插進阿耀和陳記者之間的位子,一邊快手幫忙包菜,一邊貼在阿耀身上。
阿耀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丟包他又隱瞞實情的兒子,但兒子一包完菜就整個人賴在他背後,「爸、爸」叫個不停,他也沒辦法趕他走,非常煎熬地煮排骨湯。
「你……」
「對了。」何亮東笑著起了頭,「小陽弟弟的房間準備好了嗎?」
袁時光托著頰補眠:「差不多了。」
陳悉照拿了一盒海帶芽來吃:「等他們畢典結束,我開車去他們學校宿舍載他過來。」
阿耀本來想詢問兒子在外面發生的事,卻被突來的消息分去心思。
「誰?」
「小陽弟弟要搬到阿照哥哥他家,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爸爸就像多了一個兒子,很開心吧?」
「開心什麼?給我說明清楚!」
從前從前,有一個小朋友死了爸媽,和祖母相依為命,可上了高中,祖母也過世了,於是隻身來城裡投靠結婚的姊姊,但嫁得不好的姊姊沒有餘力照顧他,因緣際會去了一家燒烤店找打工……
「這些我都知道,他租的房子還是我們去安排,怎麼會突然搬家?」
三個男的互看一眼:怎麼辦?爸爸還不知道這件事啊。
袁時光在正陽腸胃炎那天,問出他為什麼要吃同學的愛心早餐過活。正陽看阿耀不在,才偷偷告訴醫生哥哥。
「因為他姊姊跟他哭么沒有奶粉錢,他就把租屋退了,把退房的押金和薪水全拿去救濟他可憐的姊姊。他說不跟能耀哥講,耀哥一定會去找他姊算帳寫借據。」
阿耀聽得一肚子火,那個可憐的姊姊從正陽來城裡到現在,一毛錢都沒支援過,要錢倒是很勤快。
袁時光說得眼眶發紅:「那孩子實在太可憐了,我就問我哥能不能挪一個房間出來。」
陳悉照:「反正房子很大。」
「你們人也太好了!」
阿耀回想這些日子,正陽都不敢像之前纏著他討飯吃,倒是葉司晨總是包著兩份剩飯回去宿舍,這兩個死小孩!
阿耀包了兩個便當,交代兒子湯滾了就關火,他要出門一趟。
陳記者勸了聲:「爸爸,弟弟們只是不懂事,不要打太兇。」
「不要叫我爸爸。」
袁醫生覺得這事有他的責任,幫忙說話:「爸……呃,伯父,正陽知道能搬過來住在你樓下,他很高興。」
「他什麼小事都很高興!」這點好話不足以消減阿耀的怒火,阿耀氣沖沖拎著便當走向大門,又回頭瞪向他那個推波助瀾又置身事外的好兒子。
何亮東被瞪得心頭漏跳一拍:「爸?」
「回來再跟你算帳!」
阿耀走後,何亮東接手那鍋香氣四溢的排骨湯。
「阿照哥哥,你覺得我爸想跟我談什麼事?」
陳記者裝死吃肉,袁時光大概猜得出來。
「阿亮,你完蛋了。」
阿耀一到學校宿舍,電話剛打完,樓梯間就跑下兩個少年。
「耀哥、耀哥!」
「怎麼只穿內褲?」
「冷氣壞了。」
阿耀被正陽和葉同學兩邊圍住,像餓壞的幼雛跟他討飯吃。阿耀拿出便當袋,才要說正事,便當就被他們開箱,直接站在他機車旁吃了起來。
「晨晨,我就說吧,耀哥人很好的!」
「謝謝耀哥,除了何亮東,耀哥是我一生本命!」
「什麼東西?」
原來散著一股陰沉氣息的葉同學,來燒烤店打工後,變得跟正陽一樣吱吱喳喳。阿耀心想,蠢人不會學聰明,聰明人卻會變成天兵,真可怕。
「司晨,你找好住的地方了?」
「我會搬回家,離店裡不會太遠。我現在已經付得起水電費了。」
阿耀不太放心,荒了三年貨櫃改裝屋還能住人嗎?
「你搬家那天跟我說一聲,店裡有租賃的貨車。」
「謝謝耀哥。」葉同學乖巧說道。
「耀哥,還有我。」
「你還敢說話?你姊拿了你多少錢,一五一十給我交代清楚!」
「我不記得了。」
阿耀耐住滿腔火氣:「我問你,你想跟那個小花千金在一起嗎?」
正陽點點頭:「我想跟小葵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那你身邊就不能有死要錢的親戚,馬上跟你姊斷絕關係。」
「我不要,姊姊是我唯一的親人。」
「那種自私自利的親人不要也罷!」
為了擺脫窮苦的祖母和幼弟早早嫁了,總是哭著說自己很無奈、很可憐、真的沒辦法。阿耀在電話請求她來看生病的正陽,她說孩子沒人照顧婆婆會生氣,不能來。
阿耀當時不知道,電話中說得可憐兮兮的女子,拿走未成年弟弟所有積蓄。
阿耀走踏過江湖的婊子雷達大響,正陽卻負氣瞪著他。
「就算是耀哥也不可以說我姊姊的壞話。」
「我們這種孤子,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有心裡那麼一點感情,你執意要給作賤你的親人,我也管不了你。」
阿耀戴上安全帽要走,正陽跨坐上機車後座,阿耀動手趕人,那是他寶貝兒子的位子,外面的死小孩沒資格坐。
「下車。」
「不要……」正陽抽著鼻子說道。
「你如果不下車,以後要跟著我姓,聽我的話,從此以後沒有姊姊只有大你十歲的哥哥。」
「我聽不懂……」
「耀哥說要當你爸爸。」葉同學幫忙解釋。
正陽怔怔地下車,從正面低身抱住阿耀。阿耀怎麼都推不開那顆笨頭,只能臭臉按在懷裡。
阿耀看向葉同學:「你也是,你如果跑去賣屁股給你父兄買毒,我就打斷你手腳。」
葉同學一臉被颱風尾掃到的無辜表情。
這不是阿耀的本意,但能把正陽從親情勒索的姊姊手上拉出來,也只有收養斷絕關係這個法子,先給他開心喊幾聲爸爸,走一步算一步。
阿耀先處理小朋友的破事,再回家解決兒子這個棘手的難題。
阿耀回到家已經晚上,兒子穿著圍裙,長長的額髮用小花髮夾別在側邊,笑著望向阿耀,阿耀不由得別過視線。
「爸總是為我費心煮食,我一直想為爸煮一頓飯,爸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總是在料理檯忙著的阿耀第一次坐上用餐區,兒子還拿了踏腳箱給他,滿心期待看著他用餐。
「很好吃。」
何亮東得意地挺起胸膛:「聰明、英俊、會做菜,我很像爸爸吧?」
「亮亮,過來爸爸這裡。」
何亮東立刻蹦蹦來到阿耀身邊,兩人之間觸手可及。
「你的工作……還好嗎?」
「還有一些部分需要收尾,不過不用再趕戲了。」
「有沒有人欺負你?」
何亮東只是笑。
──你再敢反抗我,我就殺了你那個好爸爸。
何亮東說出擬好的腹稿:「爸,之後我有外景的節目,會在外面過夜,爸不用太想我。」
「這就是你跟對方達成的協議?」
何亮東笑了笑,好像不懂阿耀的意思。
「有時候也需要跟金主應酬,不過爸不用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也知道,對方寄了好幾部影片過來。」
何亮東神情微僵,仍是盡力笑著:「什麼影片?」
阿耀不願回想,在他看來,那不是性愛,只是單方面的施暴。
「你第一次被下藥,你有喊出聲,旁邊的人都在笑,但我有聽見……」
──爸爸……救我……
阿耀以為他經歷過世間的苦難,心肉已經麻木,卻痛得肝腸寸斷。
「對不起,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爸爸沒有在你身邊,對不起、對不起……哇啊啊……」
何亮東以為他沒有問題,只要他幾個晚上抽空去陪陪那個寂寞的男人,就不會有人受到傷害。只要忽略每次電話響起他顫抖的指尖和架設在床頭的鏡頭,他都可以忍耐,一點問題也沒有。
可是爸爸哭了,他才明白自己真的做錯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