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耀抓著額髮醒來,太久沒哭,結果哭到頭痛,實在沒臉活在世上。
他昨晚說要分房讓彼此冷靜,但兒子還是半夜潛入他的房間。看被子下捲成一團的睡姿,似乎想把自己塞進爸爸肚子裡。
阿耀輕輕撫著緊挨著他的棉被團,長大了卻還像個孩子,這要他怎麼放得下心?
「爸……」
「嗯?」
「我做惡夢了……」
阿耀明明聽得出來兒子故意裝可憐撒嬌,卻還是被牽動心弦。
「什麼夢?」
「我夢見爸爸再婚……我還想多賴在爸爸的肚皮上三年……」
「原來你三十歲之前都不打算結婚。」之前說要找個對象生小孩給他們抱孫,果然只是哄騙父母的好聽話。
「爸在婚禮上感覺很無奈,但對方除了他什麼都不想要,爸爸最後也只能跟那個溫柔深情的男人結婚。」何亮東對夢中美好的結局不住感傷,媽媽知道了一定會偷偷地哭。
阿耀聽不下去:「為什麼我要跟男的結婚?」
「因為他是爸的救命恩人又幫爸還債,婚後把整間燒烤店送給爸,退居幕後當小會計,小陽弟弟和晨晨都在燒烤店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為什麼你的夢既視感這麼重?」讓阿耀猜不出那個對象也難。
「我真的好捨不得爸爸……」
「先別提你那什麼怪夢,說到結婚,我也想你跟好人家的女兒結婚。」
「爸想要女兒嗎?」
「不准再詛咒我。」阿耀總覺得兒子笑笑提了什麼之後,事情就莫名其妙成真了。
阿耀本來以為以兒子的條件,至少可以娶個公主,但現在有個恐怖情人死纏爛打(男),害他兒子至少掉了一半身價。而且兒子身邊不錯的女孩子,不管姊姊還是妹妹全都死會了,實在讓阿耀傷透腦筋。
「亮亮,不要再跟那個神經病聯絡,你再等一等,爸爸會想辦法。」
何亮東只是悶悶地把臉埋在阿耀的肚皮上。
阿耀弄完早餐,一大早就出門去了。何亮東百般無聊只能找工作做,偏偏經紀人學姊暫時不准他出來拋頭露面,要他乖乖待在爸爸身邊。
──你只要跟人接觸,又會心軟讓人予取予求。能制止你自取滅亡的人只有伯父。
何亮東抓了抓未梳理的亂髮,他真的有這麼讓人傷腦筋嗎?
這時,手機跳出聯絡人不明的訊息:我很想你。
何亮東笑了下,反射性打出回應:晶叔~亮亮也好想給你一個抱抱……
「嚇!」何亮東在發送之前,趕緊刪除文字。
不行,就算他覺得堂堂黑社會大哥在跟他撒嬌很可愛,也不能跟人家藕斷絲連,不然爸爸會生氣。
可是他也很久沒有跟他爸所謂的好人家女兒交往,有點忘了陪笑上床以外的一般男女社交模式。
何亮東嘆口長息,難道這些年他在演藝圈打滾,價值觀早就扭曲了?
手機又跳出訊息框:你還好嗎?
何亮東想了下,一五一十從他下戲半夜跳上果菜貨車讓司機大哥產地直送回家開始講,睡了三天有爸爸餵水餵飯還不時摸摸他的胸口和肚子確保他睡得安好。還有鄰家哥哥和時光好友,就要迎來新的小陽弟弟。
嗯,很多人在,爸爸就不會感到寂寞了。
訊息回應:寂寞的人明明是你。
何亮東怔了下,想想的確很有道理。失去父親後,他的心空了大半,但怎麼也找不到像父親這般凡事把他端在心上的對象,可能他下意識想從量來補足質的不足,所以只要有人愛他,他誰都可以。
他把自己過得就像流落街頭的孤女,難怪他爸會難過到不行。
因為他傷好了就會忘了痛,想想其實沒有多痛,但他怎麼跟父親解釋都沒有用,阿耀就是認定他被人欺負了。
這讓他有些手足無措,怎麼辦?爸爸是真的很愛他。
阿耀把前些日子負債潛逃的前垃圾店長黑皮男叫來,當租來的敞篷酒紅跑車司機小弟。
黑皮男子不住抱怨:「何董,現在這種天氣,這種開蓋的車根本不實用,熱死人了。」
「少囉嗦,前面右轉。」阿耀戴著墨鏡、蹺腳坐在副駕駛座。
「小昌啊,你也說說何董。他穿這種吊帶短褲,根本像是韓國那邊的少年偶像團體。」
「我覺得滿好的。」金昌溫和笑著。今天為了陪阿耀出門,特別梳起劉海、換了隱形眼鏡,露出偏中性的秀氣面容,「耀哥應該是C位吧?」
「現在練習生競爭激烈,雖然何董能唱能跳,但贏得過經紀公司硬推的留美洗學歷富二代嗎?」
「誰要出道了?」阿耀出聲制止這個愚蠢的話題。
從兒子家出門後,阿耀去美容院把頭髮染成咖啡豆的怪色、挑挑選選最後租了一套最大尺寸的兒童名牌西裝,揪了以前的員工壯大排場,就為了去談生意。
昨日陳記者說起阿耀不願回想的輝煌時光,雖然阿耀再也不想回到以前當老闆過勞吐血的生活,但這件事給阿耀一個起念:兒子身邊的人至今沒被那個流氓打得半殘,絕非兒子委曲求全換來,而是圍繞他的人背景都有點硬,身為大企業千金跑來當經紀人的潔西卡、嫁給大地主的機歪前妻。
所以說,阿耀如果想從那個欺善怕惡的黑社會老大手中保住人美心善的寶貝兒子,必須扮演成一位八風不動的大咖人物。
他曾經差一點是,現在就只能用「演」的,假裝他是。
「停車。」
黑皮男把招惹人的跑車停在一排歇業的店家前,對於阿耀的指令完全摸不著頭緒。
「何董,你帶我們來這裡幹嘛?」
「買釘子戶。」阿耀開門下車。
「什麼?」
金昌似乎明白阿耀要做的事,側手抓著薄形筆記電腦,跟上阿耀的腳步。
整排店面,只剩下一間還在營業,寫著「春麗牛肉麵」,眉目慈藹的中年婦女在湯鍋前忙進忙出。就算忙碌,眼角瞥見阿耀一行人,立刻展露溫煦的笑容。
「人客,有飯有麵,來坐喔!」
阿耀拿下墨鏡:「小麗。」
中年婦女呆了下,然後發出一聲像是少女的尖叫。
「何老闆!」
名叫「小麗」的中年婦女放下煮麵用的長杓,用圍裙擦乾手,快步迎上來。
「好久不見,我心裡一直惦記著你,你看起來都沒有變老。」
這不是客套話,而阿耀一點都不覺得高興,他跟這個老媽子模樣的太太明明差不多年紀。
「這位夫人,您怎麼認識我們家何董?」黑皮男昭彰好不訝異,敵視女人的何董竟然有紅顏知己啊!
小麗興奮拉著阿耀的雙手,說起過去的緣分:「我跟我過世頭家(先生)做小吃起家,正要好轉,我頭家卻倒下來。那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是何老闆教不會煮食的我怎麼煮麵,這家店才能撐到今天。」
「沒什麼,這是妳努力換來的。」阿耀把手抽回來,回頭發現金昌突然站到他身後,不知道在緊張什麼,「妳女兒還好嗎?」
「她工作剛回來。小春──妳來看,何叔叔來了。」
店裡布簾掀起,走出一個相當高挑的年輕女子,臉蛋俏麗,長腿細腰,身材比例相當好,讓黑皮男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只是她的頭頂用布巾綁著,從頸後看過去,沒有半根頭髮。
阿耀直接問候對方:「妳出家了?」
光頭女子回給阿耀一根中指:「原來是你這個矮子奸商,你還沒死嗎?」
老闆娘制止女兒:「小春!」
「我爸就是因為你那家店才會倒下,少在那邊以恩人自居,噁心!」
「我們客群取向完全不同,腹地也幾乎沒有重疊,你們店當時生意大落是因為你爸突然漲價三十塊,以為麵會自己鑲金子嗎?」
女子瞇起漂亮的杏眸:「就是你那間店生意太好,我爸想模仿你才會失敗,都是你不好。」
「神經病。」
打過火藥味十足的招呼,阿耀走進店裡,金昌和昭彰也跟著入座。
外面看起來只是很一般的小吃麵店,進去內室才發現座位有特別規劃成靠牆的單人位、四人座和一張圓桌,整潔明亮,除了一台壁掛大電視,沒有多餘的裝飾。
光頭女子拿著菜單過來,臭臉問道:「死老頭,要吃什麼?」
「只有牛肉麵和水餃啊……」黑皮昭彰覺得這菜單太寒酸,但金昌默默感到這個配置有高人指點過,大概就是旁邊長得像少年偶像的某人。
光頭女子走到後室,拿了花生小魚、泡菜和木耳過來,只有阿耀沒動筷,昭彰吃得吱吱叫。
「光頭美眉,這個很可以啊,怎麼不賣?」
「人手不夠,沒法上小菜,不然小菜利潤很好。」光頭女子表示,現在不是用餐時間,母女倆才有辦法跟他們這群閒人聊天,然後一直盯著不吃小菜的阿耀,扁了扁嘴。
「小春!」老闆娘呼喚道。
「來了。」
一會,光頭女子端著牛肉麵過來,阿耀才拿起餐具嘗味道。
「湯頭不一樣。」
光頭女子抿起豐潤的脣角,有點得意的樣子:「就算是老店,口味也要進步。」
金昌觀察許久,這才向光頭女子詢問:「這些小菜和牛肉湯頭都是妳做的嗎?」
光頭女子忍了又忍,才微聲坦誠:「……耀叔教我的。」
昭彰故意誇張說道:「何董,原來是你徒弟啊!」
「我才沒有這種沒教養的徒弟,已經沒氣質了,還理光頭!」阿耀對那顆頭很有意見,男人看了都會退避三舍。
「煩耶,要不是拍戲要戴假髮,我也不想當尼姑。」
雖然造型師表示也可以不剪,但會讓髮髻看起來假假的,她就把留了十年的長髮一口氣全剪光。
「妳去拍什麼戲?」
金昌「啊」了聲,搶先女子回答:「妳是花若離枝的女主角,向晚安。」
就算被認出來,光頭女子仍是神情冷淡,吝於給出服務性笑容:「是女角之一,這部戲沒有女主角,只有主演和配角群。」
昭彰跟著激動大叫:「妳就是搶走白曉夜女主角位子,那個『惡女』向晚安!」
光頭女子嘴角微微抽搐一下,本來想說八卦隨它去,但因為阿耀這個絕對不會看電視劇的人在場,還是做了基本的澄清。
「導演一定要會講英日語的演員,白賤人那個號稱日文系連五十音也不會背的傢伙才會被踢下來,我哪那麼厲害?」
「妳這種個性在演藝圈混得下去?」阿耀很懷疑。
沒有背景、不會討好人,光有美貌和能力,到頭來只會成為成功者腳下的堆屍。
光頭女子像是被阿耀看穿什麼,示弱地低下頭來:「我不想演戲了,只是賣麵實在賺不了多少錢……遠遠不夠……」
「妳需要錢的話,就把這家店賣給我。」阿耀拿出今天剛印好的名片。
阿耀記得這家店的女兒,心高氣傲,有著被男人們吹捧的漂亮臉蛋,算算時間,正是貪欲最旺盛、最沒有道德的年紀,一定有什麼可以拿捏的弱點。
光頭女子擦去眼角的淚光:「就知道你出現沒好事,我絕對不會把我爸的店讓給你。」
這家牛肉麵店是建商長年的眼中釘,不管威脅利誘,老闆娘都不為所動,加上女兒是小有名氣的演員,怕把事情鬧大才拖到今天都沒成功。
十多年前這裡也是阿耀屬意的位子之一,如果他今日把這家店買下來,不到明天,消息就會自動傳遍上流社會──明亮軒的何董回來了。
阿耀勢在必行:「可是妳母親最疼愛的人就是妳,一定會想辦法為妳籌錢。」
老闆娘小麗笑著探頭進來:「沒錯,媽媽會為妳做任何事。」
「請阻止我一下好嗎?」女子對寵愛她的母親無可奈何。
「光頭美眉,妳想要車還是包包?大哥哥買給妳。」
「不是那種東西。」光頭女子隻手捂著臉,無力地喃喃說道:「因為不想他被別人碰,只能把他買下來……」
阿耀懷著心思,省視失神的對方。
「是男人對吧?」昭彰搭住阿耀的肩,擠眉弄眼:「我知道,妳的緋聞對象嘛。我有認識的皮條客跟我說過,那個演男主角的,號稱全民男友的何什麼亮東,其實是只要給錢就會張開腿接客的高級男妓……」
阿耀一拐子過去,把昭彰掃落在地,用皮鞋踹了又踹。
好一會,阿耀被金昌架開,理好領子回到位子上。
「繼續。」
「繼續什麼?」光頭女子不知道她幾句話會讓何亮東的名字浮上檯面,緊覺盯著阿耀。
「他就是為了救妳被人強上嗎?」
阿耀之前去片場,沒見到兒子會不惜委身當黑道老大小白臉也要出手援救的對象,只有不停向他示好的小婊子和大婊子。當阿耀得知對方也是同行演員的時候,他心裡就有個底了。
「你怎麼會知道……」向晚安手一抖,不由得退開阿耀半步。
──你還好嗎?
她用盡所有勇氣才能向他發出訊息,他卻回了一堆不著邊際的生活樂事,好像把那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我叫他不要去,像他這麼好的人,我寧願去死也不要他受到傷害,他卻說我沒有爸爸要保護我……耀叔,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阿耀像是對美人的淚水無動於衷,兩指抬起向晚安的下頜。
「那妳的確該把這家店抵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