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阿耀把人帶來店裡，打算叫袁醫生下海幫忙洗個碗（不想浪費人力），沒想到老闆金昌來得早，和他們碰個正著。

　　「阿耀，這位是？」

　　「我兒子的朋友。」

　　金昌露出笑，親切招呼著：「原來是亮亮的朋友，你好，我是金昌。」

　　金昌不著痕跡移位過來幫忙扶著站也站不穩的袁時光，阿耀狐疑盯著老闆，金昌怎麼一副跟他兒子很熟的樣子？亮亮？

　　「老闆，廚房角落擺張凳子，他一把骨頭，應該不占空間。」

　　金昌心有靈犀，訝然看向阿耀：「你該不會要他來洗碗吧？」

　　「不然呢？大家都在忙。」

　　「我可以……」袁時光不希望讓把他挾在中間不放的這兩位叔叔哥哥為難。

　　阿耀話不多說，要袁醫生套上塑膠圍裙，先來清潔桌台。金昌跟在後方想要阻止，但阿耀不理他，直到袁時光打翻烤盤和一整組陶瓷餐具。

　　「對不起，家事都是清潔阿姨和陳悉照在做……」袁時光打開銀扣皮夾，拿出頂級信用卡致歉。

　　「下去！」阿耀生氣了。說他是少爺，沒想到真的是大少爺一個。

　　金昌鬆口氣，剛好正陽蹦蹦跳跳來上班了，就叫小陽弟弟帶客人去休息室坐坐。

　　「正陽，今天就跟時光哥哥在休息室讀書，記得泡茶給人家，要有禮貌。」

　　「好！」

　　阿耀幾乎要瞪穿金昌，把老闆叫去辦公室談談。

　　等辦公室的門關上，阿耀開始碎碎念訓話：「請人就是要來做事，我們是做生意不是慈善事業，你不能看正陽死了祖母就特別寵他，笨蛋越寵會越笨，知道嗎！」

　　金昌低頭讓阿耀罵過一輪，溫和地向他賠個不是，又適時地插進話題。

　　「他病得很重吧？」

　　阿耀不想向金昌提起袁時光的病情。說到憂鬱症，金昌那個劈腿前女友也說有憂鬱症，分手那時候一哭二鬧三跳樓（小茹：跳、給我跳！），弄得他們店差點沒辦法做生意，金昌可說是憂鬱症間接的受害者。

　　在金昌面前說自己很可憐，要他包容和體諒，阿耀實在看不過去。

　　「我能幫上忙嗎？」

　　「你顧好你自己就好。」

　　開店的時間快到了，阿耀沒再跟濫好人老闆聊下去，前台後場奔走不停，到快九點才能去休息室看一眼。

　　阿耀這才不得不承認金昌的先見之明，他忙的時候根本顧不上袁時光，就算人把自己淹在水槽裡他也不會發現。

　　袁時光在講故事給正陽聽。那是阿耀沒聽過的歷史人物，就算阿耀不知道故事背景，也能聽出袁醫生相當博學，可以講出舊時代使用的器物和古腔。

　　可惜聽故事的人是廖正陽，沒那個慧根，只是舉手發問當醫生能賺多少錢。

　　「有賺大錢的醫生也有不賺錢的醫生，我就是連診所租金也付不出來的後者，現在靠表哥和朋友接濟過活。」

　　正陽雖然一臉懵懂，但有上次腸胃炎急診的經驗，給了袁醫生崇拜的回應。

　　「我下次生病，還想給時光哥哥看，我會記得帶健保卡過去。」

　　阿耀想起一件事，他還欠袁醫生掛號費一百五十塊，他上次忘了帶錢包，到現在也還沒結清。

　　袁醫生似乎也想起來了，思考一會，然後柔聲表示：「你要照顧好自己，最好別再來了。」

　　阿耀恨鐵不成鋼：難怪賺不了錢！

　　俗話說：物以類聚，能跟他兒子混了十來年的摯友，骨子底就是個好人。

　　袁時光手機響起，身體都緊繃起來，他看了來電者，又鬆下肩頭，口氣不佳接起電話。

　　「時～～～光～～～」

　　「吵死了，幹嘛？」

　　「我好想我爸喔，怎麼辦？」

　　「打電話給他啊！」

　　「可是我爸在上班，我好想聽爸爸的聲音，爸～爸～亮亮好想把拔～～」

　　阿耀就在旁邊聽著兒子跟好友訴苦。

　　「我現在就在你爸的店裡，要請伯父來聽嗎？」

　　「我爸？嘎啦！」

　　阿耀聽何亮東發出怪叫，隨即掛斷電話。

　　由此可知，潔西卡說何亮東忙到沒時間聯繫他，都是藉口。

　　袁時光對著暗下的螢幕喃喃：「白痴亮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

　　阿耀帶著兩份餐點走近時，袁時光變了臉色，抓緊手機，當作沒接過何亮東來電。

　　果然是朋友，想都沒想直接幫他隱瞞。

　　阿耀擺好碗筷，拍開正陽想偷吃的手，坐上袁時光對面的位子。

　　「我想請袁醫生幫個忙。」

　　「伯父，我是您的晚輩，叫我名字就好，悉聽尊便。」

　　「你們年輕人不是會拍食物傳上網？你來拍張照。」

　　「給伯父拍照？」

　　阿耀自有打算，但他沒想到袁時光拿手機對了好一會，不滿意光源又去調整燈光，以為他終於忙完了，他又傾身過來給阿耀撥頭髮。

　　「亂了。」

　　「好了嗎？」

　　袁時光表情不甚滿意，還想給阿耀加個領飾，在阿耀不耐煩地催促下，才勉強拍下照片。

　　「不好意思，我拍照沒有陳悉照好看。」袁時光想要重拍，但又捨不得刪掉。

　　「沒要你拍好看，只要你幫忙傳個訊息。」

　　袁時光這才意會過來，趕緊傳到只有好友加入的社群網站上。

　　沒多久，他的「食記」就被何亮東留言轟炸。

　　亮亮：爸！這不是我爸嗎！爸～～～
　　亮亮：為什麼我身邊沒有爸爸？
　　亮亮：時光，再一張爸爸笑的照片，拜託！！！

　　袁時光瞪著留言，不要在那裡無理取鬧，自己打電話好嗎？

　　阿耀低聲囑咐：「叫他記得吃飯。」

　　袁時光停滯一會，才照阿耀的話提醒好友別餓著。

　　「好，你也快吃，飯要冷了。」

　　袁時光放下手機，在阿耀的注視下吞了半碗飯，正陽一直問他好不好吃，擺明很想要分食。

　　「應該很好吃……我有吃出味道了。」

　　「我做的飯怎麼可能不好吃？」阿耀把盤中的烤肉排挾給流口水的正陽，「你想吃什麼，我都可以做給你。」

　　阿耀記得兒子小時候，不管他煮什麼，全都喜歡，好養不挑食，現在卻為了演苦命男主角，整天喝沒味道的蛋白飲。

　　反正他兒子不在家，阿耀以為白天閒著沒事可以做飯兼當看護。

　　「耀哥，我想要吃牛排！」

　　「沒人問你。」

　　袁時光想不出答案，他已經忘了自己喜歡過什麼，只是泫然望著阿耀。

　　阿耀從白日跳樓衝擊冷靜下來，仔細想想，他活到一把年紀，也沒能從生父虐待和生母遺棄的陰影走出來，夜半醒來，總是埋怨這個無情的世界。他應該比別人更了解袁時光的苦痛。

　　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理解這個身邊有兄長和好友扶持的年輕人為什麼要尋死。說那麼多，阿耀其實不在乎袁時光的心情，只是不想看著他去死而已。

　　「世上所有的好聽話，我兒子應該都已經對你說過，但是除了你自己，沒有人幫得了你。」

　　阿耀不留情面，袁時光聽了卻露出淺笑，和何亮東有如太陽耀眼的笑容不同，像一抹優雅的月光。

　　「伯父，一般人家的父子，都會在餐桌上談心嗎？」

　　阿耀想起飯桌忙著跟他撒嬌、討抱、討他歡心的寶貝兒子，吵鬧習慣了，都不知道該怎麼一個人吃飯。

　　「你高興就好。」

　　袁時光安靜一陣，才對著溫熱的菜餚輕聲告解。

　　「在死之前，我想要想起以前和阿亮一起玩樂，那些開心的回憶。」

　　假若時光倒流，他一定會更加珍惜轉眼即逝的青春歲月。如果他不要生病就好了，但他就是生了病，才知道友情的可貴。

　　「伯父，你可別跟他說我有多喜歡他，不然阿亮很容易得意忘形。」

　　袁時光把吃不下的食盒端給正陽，正陽連著說「謝謝哥哥」，袁時光給正陽的腦袋揉兩下。

　　「伯父，我想先睡一下，你下班再叫我一聲，我想跟你一起回去。」

　　「好。」

　　阿耀離開休息室前，想到袁時光好像沒再跟他「道歉」了。
　　

　　金昌留下來跟阿耀一起關店，袁時光還沉沉睡在休息間沙發上，應該已經好幾天沒睡好。為了讓他補眠，阿耀沒叫醒他。

　　阿耀什麼都沒說，金昌就自動泡了一壺熱茶過來，一起守著身心虛弱的後輩。

　　阿耀尊敬金昌的其中一點，就是他從來不說別人的風涼話。

　　「我能明白，那種找不到容身之處的絕望感。」

　　阿耀放冷箭過去：「你就是太為人著想才會交到婊子。」

　　「阿耀。」金昌輕聲討饒。

　　要不是那個拜金前女友嘲笑阿耀一輩子沒人要，金昌說不定還會心軟繼續糾纏下去。

　　「我怕你有一天也一聲不響跳下去，你什麼事都放在心裡。」

　　金昌偏頭看向品茗的阿耀，額上梳齊的劉海些些滑下眼前，款款笑了笑。

　　「不會，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如果人生能重來，我也想要活過相同的人生。」

　　「我真是佩服你。」阿耀經常懷疑他老闆不是人，心寬得見鬼，「我倒是很後悔，早知道當年就對你好一點。」

　　金昌沒說，當年他總是提早上工，守著門口等何董出現。雖然他的招呼總是淹沒在眾人的聲音中，但何老闆大概看他乖巧，有時候會順手摸摸他的頭。

　　──小昌呀，看你開心的，今天被何董寵幸了對吧？

　　「我很幸運。」金昌喃喃複誦一次。

　　阿耀就是覺得金昌還有很多話沒對他說出口。

　　金昌揚起眼鏡下的雙眸，下定決心：「阿耀，明天員餐我想吃你親手炒的炒飯。」

　　「你還點餐啊？」

　　「我是老闆嘛。」

　　之後只要阿耀有空，就會做便當給袁時光帶去診所。

　　有次他燉了排骨湯親自送去，明明還不到十二點休息時間，就聞見飯菜的氣味還有充滿精神的說話聲。

　　「阿亮，你看，今天是米粉，好香好香，要不要分一口給你？」

　　「嗚嗚嗚，我也好想吃把拔的米粉……」

　　阿耀每次聽他們兩個聊天都覺得很沒有營養，一個明星一個醫生，跟小屁孩一個樣。

　　然後，套著白袍的袁時光發現了他，立刻起立站好：「爸你怎麼來了！……啊，伯父您好！」

　　「好好工作。」

　　阿耀眼角瞥見袁醫生的手機開著視訊，偷偷挪移鏡頭讓何亮東能看見他一面，才結束通訊。

　　阿耀當作沒發現對方的小動作，用帶來的鐵碗倒了兩碗湯，排骨都挾到對方碗裡。

　　「早上有人來看病嗎？」

　　「沒有。」

　　阿耀皺眉：「那你在做什麼？」

　　袁時光向阿耀報告一聲：「我把父親交代給我的研究論文刪掉了。」

　　阿耀定睛看向貌似輕鬆而語帶顫抖的袁醫生。

　　「就算我什麼也做不好，伯父還是會帶便當給我吃對吧？」袁時光模仿何亮東自信的聲音，阿耀聽來就像兒子在撒嬌。

　　「那要我剛好有空。」

　　袁時光一邊喝湯，一邊放棄餐桌禮儀，跟阿耀聊起他高中和何亮東各種為非作歹的好事，老師們對他們又愛又恨，卻也沒有可以投訴的對象。

　　「你們還真是開心。」

　　袁時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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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就需要對症下藥，有時候治不好只是「藥方」不對而已，多看幾家醫生，反正有健保。

何亮東拖著袁時光十年，終於遇見可以解開他對父親心結的解藥，也就是阿耀這個眾人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