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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王陛下頂著蓬鬆的鬃毛醒來,叫寶貝女婿別跟那男人靠太近。


  這勸告真熟悉,張主任記得沒多久前才從龍公主口中聽見同樣的台詞。。


  「他一來,兩個小的心就只向著他,成天『先生、陸先生』追著他屁股跑,連阿什(龍后娘娘)都只對他笑!可恨的妖孽!」


  「陛下說笑呢,阿什心裡從來只有陛下一龍。」


  張主任聽見從未出現在宮中的嬌笑女聲,轉身發現原本陸祈安所在的位子冒出有著黃棕色捲髮的可愛女子,一雙圓眼睛睜得老大,更顯得她俏皮的瓜子臉蛋活靈活現。


  龍王陛下呆立在原地,魔怔一般,注意被女子完全吸住。


  「陛下呀陛下,猜猜阿什在這世上最喜歡誰了?」


  「我怎麼猜得透妳在想什麼?妳這個絕情的惡婆娘……」


  龍王陛下明知那只是道士使弄的幻影,還是忍不住當真。


  少女笑燦如花,不顧形象,撲倒在龍王腳邊,像隻小狗打轉翻滾。


  「陛下呀陛下,若是喜歡阿什,請疼疼阿什吧?」


  龍王陛下伸出手爪想要碰觸妻子的笑臉,可人的小妻子卻化成一團水霧,在他指間瀰漫而來,轉眼變成青衫憑立的道士。


  龍王陛下把多年的積鬱和發洩不了的悔恨全投射在陸祈安身上,含恨瞪著噙著譏笑的道士。


  他想要撲上去咬下陸祈安的血肉,卻動彈不得,任由道士冰涼的十指大逆不道捧起他臉龐。


  「我實在不明白陛下在悔恨什麼?即使學不來溫柔,您不是守著阿什白頭偕老了麼?」


  「你懂個屁?你又沒死過老婆!」


  這句話似乎踩到陸某人的地雷,陸祈安十指用力捏住龍王陛下雙頰。


  「大膽!放肆!」龍王陛下的臉幾乎要被捏得變形。


  「小廣兒,為師給你綁個花項圈去海面溜溜,你說好不?」


  眼看龍王陛下就要被國師大人抓去監禁play,張主任連忙從中調解,各退一步,只要陛下戴上小花項圈就好了。


  龍王陛下被混蛋道士這一氣,感覺連年的抑鬱消散不少,制止為他擦乾眼眶的寶貝女婿,趕緊拉著人來到陸祈安面前,要他也給女婿治一治。


  陸祈安一臉不屑:「這是我給得仁哥哥的回禮,至於陛下就算了吧,您全身上下沒有祈安看得上眼的東西。」


  「吾的角,都給你。」


  「祈安早年養過一條小龍,也和陛下一般傻笨,後來遇到大旱和饑荒,小龍就填了我肚子。龍心龍肝龍角這種腥物,送我都嫌臭。」


  說完,陸祈安踩著黑玉做成木屐走了。


  張主任回頭詢問龍王陛下,國師大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養過龍嗎?


  龍王陛下揉著被掐腫的小臉,拉過女婿的手背,要他捂著呼呼,張主任左右給他輕呼兩下,龍王陛下才露出滿足的神情。


  「吾是海龍王,以前還有天龍,地位和天神一樣大。最後一尊龍神死在吾誕生之前,是那個臭道士養大的,讓他特別得龍緣。」


  所以道士見了龍,總有種長輩看小輩的感覺,高貴強大的龍神也曾被他養在懷裡,銜著他袖口、像個不知事的稚童仰首喊著他「先生」。


  最後的龍神為了解救人間的苦難,將精血獻給山河萬物,重新滋潤草木,大海得了祂遺留的亡骨。


  而最珍貴的心,留給重病的道士續命。


  也因此,龍王陛下再討厭陸祈安也不能把他趕出宮中,無論是千百年前還是現在,保住他性命是龍神遺留下來的心願。


  「你哭什麼?」


  「有這麼多人愛著他,卻沒有人能留在他身邊……」


  龍王陛下笨拙哄著愛哭的女婿:「這也是他的命。他心如鐵石,犯不著你為他難過。」


  「能夠感動龍心,必定先付出同等的真心……他只是假裝沒有而已……」


  龍王眼看張主任哭得更兇,手忙腳亂,這時,陸祈安拿著一張沾著墨汁的絹布蹦跳而來。


  「得仁哥哥、得仁哥哥,祈安想要給故人托個魚雁,可以幫幫祈安麼?」


  張主任立刻振作起來,一口答應。


  龍王陛下總覺得陸祈安嘴上死也不幫他,但其實已經開始對症下藥。

 

 


  張主任以為陸祈安要送信給家人,收件者卻與陸家毫無關係,是一間古物小鋪的延小姐。


  龍王陛下臭臉幫陸祈安磨墨的時候,張主任好奇地問「延小姐」是誰,陸祈安曖昧地說,是以前在他家幫佣的小婢子,跟著他母親陪嫁過來,代替病弱的母親照顧他長大。


  陸祈安也不怕信的內容見光,裡面歪七扭八寫滿他在龍宮的見聞:龍王陛下是個小矮子、陸某人今日又守護了海底的和平……都是一些對自己的溢美之詞,很臭屁但也是事實。


  張主任常被信逗笑,也向陸祈安提問:陸先生不怕收信人傷心嗎?徒有音訊卻千里不見。


  龍王陛下忍不住發聲了:「人家又不是你爸!你要寫就寫,想他就想他,何必怕東怕西!」


  張主任不小心說溜自己的煩惱,只能等候國師大人英明的解答。


  「哦,沒事的,她不太記得我了。」


  「不記得你,你寫信給她做什麼?」龍王陛下伸手去拍陸祈安的筆管,最好都別寫,他磨墨磨得爪子痠。


  陸祈安跟龍王陛下兩爪拉扯中,你來我往:「我高興麼,得仁哥哥請專人送信,這樣就不怕我哥哥們知道,跑去跟姑娘家問東問西。」


  自從喪門和福德結婚的喜帖送到陸家,陸家兄長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以前說要進門給老四當媳婦的小娃娃,滿嘴都是「我最喜歡祈安了」,怎麼會變成了別人的丈夫?那個女朋友不是掩人耳目的炮灰嗎!


  這種時候,要是被發現他和別的女性有書信往來,他家兄長還不衝去給人家提親?實在是打擊太大。


  「可是也沒看你寫給別的女人,你們真的沒關係?」龍王陛下一語中的。


  張主任盡責把書信派送到人間界,可是個把月過去,只收到他父親叮囑他加衣裳的回信,張主任給包裹抖了抖,再抖出一張父親和可愛繼女的合照,沒有陸祈安的份。


  張主任只能厚著臉皮給小仙嫂子發音訊,也就是在人間混吃混喝的龍宮太子妃再三確認,對方有收到信嗎?


  傳聲海螺傳來太子妃開朗的回覆:「收了收了,得仁妹婿,我辦事你放心!」


  「對方有回信嗎?」張主任不想要強人所難,但他更不願意國師大人失望。


  「我看她是讀得很開心,坐在櫃台旁的花梨凳上,笑得花枝亂顫,不過回信我看是有些難了。」


  「為什麼?」


  「那位小姐端莊素樸,氣質比仙女還仙,琉璃仙宮四柱排開未必比得上一個她。」


  「嫂子,也沒有仙女比得上妳。」


  「咯咯,妹婿真會說話。」太子妃本身也是仙人,泥巴島上的散仙,能徒手制住暴怒的龍王。


  「我……」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可是陸老妖道的舊識,受過他各種雞巴毛的氣,比誰都想挖出他的八卦。」


  張主任已經有預感太子妃嫂子繞著圈不說的答案。


  「那位雯雯小姐已經死了,鬼沒辦法拿筆啦,不是不想回信給他……得仁?得仁?」


  張主任無法回答,捂住臉,痛苦地彎下身子。


  這時,龍王陛下的大嗓門響徹龍宮殿。


  「得仁、得仁!吾拿到信了,快叫那臭道士來!咱一起看!」


  「什麼信?」


  「那漂亮女鬼的信。吾好不容易拿到的,人世的路亂七八糟,多虧親家給吾帶路。」


  張主任被龍王陛下這一鬧,不得不先來釐清身上沾了草木葉子的龍王陛下這一整天跑去哪兒?


  「陛下到人間去了?」


  「是你沒辦法出海,不是吾沒辦法出海。吾在碼頭遇到好多居心叵測的人類,拿著食物要吾跟他們去廁所『玩』,被吾掃進海裡。」


  龍王陛下咒罵噁心的人類一頓,又回到正題上。他原本聯繫在大學教書的太子來接他,可是太子有個學生要面試,拜託休假的親家公來接──也就是張主任的爸爸。


  張爸爸已經八十來歲,身子仍像年輕時高大硬朗,帶著嬌小的龍王陛下去吃蚵嗲,再到認識的朋友茶莊喝茶,算算時間差不多,再去學校接共同的孫女放學。


  龍王陛下很滿意這個老人行程,直誇親家公侍候得好。


  再回到正題,吃飽飯後,他們去造訪陸祈安寄信的古物小鋪,要看店的女鬼小姐借步一談。


  張主任為兩個長輩捏了把冷汗:「這不會太叨擾了?」


  龍王陛下反問:「什麼叫叨擾?」


  陸祈安姍姍來遲,披掛著青色大氅,叫龍王陛下安靜些,他正在夢中思索天地的真理。


  無論如何,死了或活著,雯雯小姐回信了。


  陸祈安聽了這消息,揚起眉頭,對於龍宮一家子集體動作管他閒事,不予置評。


  「你們多想把祈安嫁出去?這緊張的樣子,害我多掉價啊!祈安這還不是有陛下當備胎麼?」


  「啊?」龍王陛下一整個驚恐。


  張主任點亮琉璃燈盞,三人湊在瑪瑙小桌,看陸祈安展信。


  信短,字美,內容倒是難解。

 

 

陸道長: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奴婢

 

 

  龍王陛下率先發難:「這個狠心的婆娘!」


  張主任不太確定:「陸先生,這位雯雯小姐……把你甩了是嗎?」


  「哼,大膽刁奴,她不只是甩了我,還甩了本少爺兩次!」


  張主任再也忍受不住,不顧公主和陛下的禁令,把陸祈安摟在懷裡撫慰。


  「沒關係,有哥哥在。」


  「祈安胸口疼了,得仁哥哥可要好好疼疼祈安!」


  張主任義無反顧地答應下來,若是龍公主看到這一幕,一定爆炸。


  

 

 

  陸祈安早就知道,那女人對世道的通透遠勝於他,要是去修仙,這千年大概已修成九天仙女。


  早在他溫柔的阿娘還在,不管全家上下如何厚待她,她就在專心致志給自己存贖身錢,等著他母親過世,她就要兩腳開溜。


  可他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哭二鬧三撒嬌,非把她這個小奶娘拖在身邊不可,直到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她都沒能成功掙開他這塊黏皮糖。


  她在內宅裡不知道看過多少痴傻婢女的下場,山盟海誓都敵不過家世門楣,從不以為自己會是那個例外。他卻從不為她的清白設想,沒有人陪著就不肯入睡,這太過親近的關係怎麼防仍是讓他越過了線。


  在第一次相擁的夜裡,她整夜不歇下,只是輕撫著他背脊,哄小孩似地,讓他不滿看著她。


  「等到少爺遇見比我更愛您的人,到時少爺忘了奴婢也無妨。」


  他好像回說:鬼扯,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比妳更愛我的人?


  都怪他生來擁有一切,看不透世間的榮華和真情都會有其盡頭。


  這千年來,有時他從夢裡驚醒,忘了這是什麼時代,習慣性向應該在他身旁的她叨叨唸唸:孩子真難養、沒一個聽話的、抱歉在外頭睡了幾個美人;對不起,拖累了妳。


  她該得一個自由自在的人生,卻因為他強求留下而死在芳華正盛的年歲,這千年來的惦念不是什麼淒美真愛,而是無法償還的悔恨。


  他以為自己已經醒悟,風花雪月都是天道下的玻璃碎片,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天冷總有人捂暖他雙手,愛吃什麼、不愛什麼,一一把他記在心上。


  ──祈安。


  只要他回眸,就會望見他投來的溫暖目光,再多無稽的笑語、荒誕的大話都沒有所謂,願意用一整個宇宙包容他的任性。


  可是不行,他就是被上蒼鑄成來獵捕他的陷阱,星石碎了就能補起即將殘破的天地。


  (老四,爸爸說,你們倆不會有好結果。)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各自安好,天涯一方。


  可是他說,就算命途再苦再痛都不要分別,不要為他著想,也不准他逃開,寧可彼此折磨下去,直至毀滅。


  這樣不對、不應該,可是已然瘋魔的他,就想要聽見這般偏執的告白。


  夜半,陸祈安看著空無一物的透明水晶牆,牆中只有流動的海水,沒有人,可是他卻生出幻覺,喪門明明就在那兒呀,盈盈凝望著他。


  ──祈安。


  魂牽夢縈,思念成疾,此病無藥可癒。


  「雯雯呀,妳少爺我,真的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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