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我想要聽海哥說到公主和王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眼皮支撐不住，只能把阿傻裏緊被子，再爬下床，鑽進海哥鋪好的地鋪。

　　海哥攔也沒攔，只是溫柔地看著我：「小夏想要跟我一起睡嗎？」

　　我點點頭，毫無羞恥地投向海哥的懷抱。

　　就像阿傻說的，海哥要是壞人，我早就完蛋千百萬次。但他只是挲著我的背脊，把我揉得只能臣服在他的手爪下。

　　因為女方家長是恐龍父親，海哥和華園小姐拖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訂婚，沒多久，老夫人心肌梗塞過世了。再一個月，海哥向來健康的養母突然在課堂上昏倒，在急診室匆匆交代完後事，然後永遠合上雙眼。

　　等華園小姐置辦好外婆的喪禮，再見到海哥幾乎認不出來。那個隨時都帶著笑意的男人只是抱著養母的骨灰，寸步不離守在父親的病床邊，神情木然，一句話也不說。

　　海哥的姨丈虛弱地代替兒子跟華園小姐打招呼：「小園，我好餓……」

　　海哥聽到這話，放下骨灰，拿起電鍋溫著的營養食品，過去給養父餵食。

　　「阿仁，你也三十好幾了，也該明白爸爸媽媽總有一天會死掉，人家小園的外婆也上天堂了，你看小園比你堅強得多，你要跟小園好好學習。」徐會長就像教導學齡前的兒童，反覆說著簡單的道理。

　　華園小姐苦澀地說：「伯伯，不是這樣的。」

　　「小園，麻煩妳帶阿仁去吃碗麵，隨便什麼都好。他從他媽過世就什麼都吃不下，明明他媽最喜歡的就是他吃飯的樣子。」

　　可是海哥無動於衷，怎麼也不肯離開病房，弄得華園小姐大爆炸。

　　「你這樣只會讓伯父更擔心！快起來！」

　　華園小姐死拖活拖，才把海哥帶去醫院附設的餐廳，親手給他餵飯。

　　華園小姐既心疼又生氣，像這樣傷害自己，母親又不會回到他身邊來。伯父也失去了心愛的妻子，為什麼還得抱病掛心著已經大到不行的兒子？

　　海哥兩眼空洞望著她：「華園，我再也見不到阿姨了……」

　　華園小姐聽得直掉淚。

　　早在海哥和她父親見面後昏迷那次，徐會長就告訴她海哥坎坷的身世。他有一雙貧困而全心疼愛他的雙親，聽高人說海哥命中註定會死在海裡，只能狠心把海哥送養出去。

　　十來年後，海哥聽見親生父母死訊，看起來並無二異，出發前還聯絡兒時玩伴一起喝杯茶，他們才放心讓他一個人回鄉去送行。

　　可徐會長再聽見兒子消息，是他抱著雙親骨灰跳海自殺，人被撈回來躺在醫院吊點滴。

　　他們連夜趕到醫院，他說他沒有想要去死，只是痛到受不了，想泡點海水冷靜下來。

　　第一次聽，可能就被他唬弄過去，但他又跳了第二次、第三次，在搶救回來的時候，不停在夢中哭求王爺大人再讓他看一眼爸爸媽媽。

　　這件「醜聞」大概被老夫人打聽到了，才會那麼反對兩人的婚事。

　　即使徐會長努力將兒子包裝成有為好青年，老夫人還是看穿海哥本質其實相當「軟弱」，無法守護寶貝孫女。

　　徐會長找了機會，單獨與華園小姐談話。他已癌症末期，想把軟弱的兒子托付給像朵嬌花的兒媳婦。

　　華園小姐沒有拒絕。

　　「伯父，要不要讓濟仁去當官？我剛好有認識的長輩在找幫手。」

　　「妳這孩子有時候真會給人驚喜，像上次突然跑來我們家過夜也是。」

　　華園小姐紅著臉繼續說下去：「他就是生活沒有重心才會依賴家人生活，您得逼著他扛起責任。」

　　「可是這麼做，他就不能隨時陪在妳左右，妳需要他的時候，他可能在救人於水火。」

　　徐會長看他們約會，哪裡都不去，可以窩在家裡的小房間一整天，沒幾歲就活得像老夫老妻。以雙方的家底，無需追求功名利祿，只要自由地生活就好了。

　　可是華園小姐不願意，她看了海哥因為母喪流露出的「真面目」，才知道這男人「軟弱」得超乎她想像，必須先給他安好「保險」。

　　「伯父，世事無常。」

　　華園小姐不希望海哥因為太過悲傷而去死，至少要活得盡興，擁有無數快樂的回憶，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幸福，才允許他踏上歸途，所以才會想要利用眾人的期望把這男人扣在世間多一點時間。

　　華園小姐說服了徐會長，把海哥引薦到中央部會工作，由她接手照護的責任。就這樣，海哥開啟了政壇的傳說──當顧問不到三天，部長就因為登山摔死，三個次長又因為酒駕、桃色風暴及貪污弊案被起訴，結果高層決定抽籤，抽中他的名字，因而當上代理部長。

　　接下來如同我所知道，海哥成為一名出色的官員，可謂是臺灣有史以為最偉大的政治家──如果我當上大總統，我一定要叫教育部這麼寫上歷史課本──這些功績都是源自於海哥的老婆。

　　她不知道怎麼從三個已死、將死的長輩，聯想到芳華正盛的自己也會死，到時候，海哥在這個世間就真的再無依靠，她不想要海哥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我也是和她一樣的想法。

　　不知不覺，像隻海魚不睡覺的海哥，在我身旁側躺下來。

　　「海哥，你會不會很想你太太？」

　　「在我父母過世之後，都是她在我身邊，她很愛我。我曾經想過改名叫『阿河』，畢竟沒有見過花長在海上，怕會鹹死她……」

　　海哥止住聲音，因為我用力抱住了他。

　　海哥那個恐怖岳父到現在還以為是他害得女兒早死，海哥也從來沒有否認。

　　我與他無緣的孩子一般大，代表我今年幾歲，海哥就失去他心愛的老婆多少年。

　　因為公主和溫柔的王子殿下到頭來沒有好結果，只剩下年華老去的王子隻身一人，我感到無與倫比的悲傷。

　　「小夏，我沒事的，你手放開一些……我的腰快斷了。」

　　「對不起……」我滾著眼淚鬆開手。

　　「我也很遺憾，如果華園還在世，你就有媽媽了。」海哥把明黃色的薄被罩在我身上。

　　「海哥……」

　　「以前很怕她忌日，她要是知道我過得不好，會對我發脾氣。現在總想著帶你跟湛冬去她墓前溜一溜。」

　　「我才不要坐船……」阿傻微聲提出異議。

　　來年春天，海哥真的帶我去華園小姐家族的豪華墓園，華園小姐的墓地種滿花草，旁還有一池白荷，比起澎湖只有乾草的公園更像公園。

　　「華園，他就是夏泯，我們小夏。」

　　「阿姨好。」

　　海哥抓了下頭，似乎太久沒見，一時間想不到要跟長眠的妻子說什麼。

　　「有孩子們在，我過得很好，妳和小敏別擔心我，我總是人家爸爸了。」

　　海哥端坐在墓碑前，露出聽訓的無奈樣子。

　　直到黃昏，海哥牽著我離開墓園。

　　「你媽怕我做一些太出格的事，嚇到你和湛冬，要我節制一點。別因為有了可愛的孩子就得意忘形。」

　　如果世間沒有鬼，表示海哥瘋了才會出現幻覺，所以我相信世間真的有鬼。

　　我轉身跑回去，跟華園小姐再次自我介紹：我是長在海濱的海草，開不了花，踩不爛也淹不死。

　　要是他命中註定得回去海裡，我也會跟著一起去，不會讓他獨自一個。

　　海哥制止我的誓言：「小夏，媽媽生氣了。」

　　──笨蛋，不可以亂來！

　　我彷彿聽見女子一點也不可怕的怒吼，而海哥笑得合不攏嘴。

＜隰有荷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