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祈安抱著木球在柔軟的水床上發怔。
張主任為他畫了滿室的星斗,連水床裡都放了小亮片,暗著燈的時候,四處都閃閃發亮,但怎麼還是比不上小星星格外暖手的血肉之軀。
叩叩兩聲,陸祈安往不見門的外邊看去一眼,朗聲道:「睡了──」
「師父。」
這個名詞究竟有什麼魔咒?好比「四哥」、「包子」、「老四」、「你這個欠揍的小混蛋」,聽了很難裝死,只能叫他進來。
淳于燦藍正確打開隱形的房門,立定在這片閃耀的房間外,躬身向陸祈安行禮。陸祈安擺擺手,示意免禮,既然來了,就來跟他一起睡吧?
「恭敬不如從命。」
淳于燦藍牽過陸祈安遞來的素白掌心,化成不過巴掌大的小蛇,尾身纏繞在陸祈安手腕上。
陸祈安用柔軟的脣瓣摩蹭蛇首,婉轉笑了笑。
小黑蛇仰起腦袋:「師父,我撒了謊。」
「什麼謊?」
「你過得再不堪,我都不希望你死去。」
陸祈安寬容笑道:「小孩子。」
「我想要一直、一直受你照護。」
換作從前,淳于燦藍絕對不可能說出這種話,連看著別人撒嬌都無法忍受,嫉恨世間所有幸福的人。
他深信自己是個可憐人,直到這男人大難臨頭,性命都不保了、牽掛的人也不在身邊,卻還是溫柔哄著他。
還有誰能像他這般得其所愛?黑蛇的藍晶小眼滲出水滴。
「哎,怎麼就哭了呢?」
「師父……」
陸祈安不得已,只能把小蛇放進心口的位置,搵熱一些。
小蛇哭著睡去,不是因為難受,而是難得處在一個安心的環境,在這人懷裡,誰都傷不了他,情緒忍不住發洩出來。
張主任集合宮中所有小巧的宮人,用畫板說明,這次宴會的主題是「銀河」,要給來賓們置身星夜的夢幻感。
「可是主任,我們沒看過星星。」海底生物看不見天空,只知熱騰騰的太陽,不知美麗的星月。
「這樣啊!」張主任兩手一拍,感覺不怎麼傷腦筋。
「喂喂,沒問題嗎?」龍公主經過外廊,特別過來關切進度,小魚宮人趕緊挺直身子,想給公主殿下好印象。
「我心中最閃亮的星子來了。」張主任跳步過去牽起公主的手,與她旋舞一圈。
龍公主氣呼呼瞪著肉麻的丈夫,好一會才分開兩人緊貼的身子。
「殿下,概念上沒問題,剩下的就是自由發揮。」
日前龍宮已遣出千艘畫舫去迎接諸國貴賓,算算時間也該陸續到了。
「得仁,今日的海是不是特別暗?」
「是的,更顯得宮城明亮。龍宮是幻世之首,做為世界的主星,於情於理,都該給來賓深刻的一眼。」
龍公主就想都這個時候了,集合一群小不點做什麼?原來只是要跟小宮人說星星的故事。
「你不是整天都在我身邊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把工作辦好的?」
「殿下只要在無視勞基法的公司任職過,就能學會分身的技能。」
「你早點辭職不就好了?」公主說到黑心公司就生氣。做到把身體都搞壞了,傷心的也只有家裡的老父親。
「就是想多做一點,再努力一下看看。」張主任也知道自己的個性不適合現代社會,付出只會得到報應。
「笨蛋。」
「好久沒有全力以赴完成案子了,謝謝妳,深海。」
龍公主可以想見,丈夫年輕的時候,一定有很多人喜歡。雖然結局不好,但他帶給很多人美好的感動。
「沒有很多啦,我生平只交過一個女朋友。不過酒店紅牌真的很厲害,我床技都是她調教出來的。」
「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說這個。」
「可是我也很遺憾,要是可以,真想當妳一條龍的處男。」
龍公主不懂丈夫為什麼可以滿嘴渾話說個不停?他應該更適合像小仙嫂子那樣俏皮的女性,哪像她總是太過認真。
「不是處男也無妨,你這樣就好。」
張主任慎重問道:「深海,妳剛才說的這句話,我可以寫信告訴我爸嗎?」
龍公主皺起眉:「哪裡需要寫下來跟張大哥報告了?」
「哎喲,我爸一定會懂。」
七彩的龍船停靠在白沙港口,小宮人帶著一只燈籠魚,領著眼中盡是驚艷的來賓入宮。
有的賓客來自人類文書沒有記載的小國家,化形與凡人無異,帶來的賀禮也只有兩根草,而可愛的小宮魚仍是殷勤招待,絲毫沒有怠慢。
這就是大國的餘裕嗎?
進了大殿,臺上的黃金寶座沒有人,只有一隻盤據整座金臺的巨大黑龍──龍公主今日不作打扮,直接以真身見人。
而金臺之上,還有一處以珊瑚架高的珍珠樓閣,珠簾四垂,青裳靜坐。
眾賓客猜想,那約莫是龍宮請來的「國師大人」。
「歡迎。」
才入座,美酒佳筵就擺滿身周,吃一口就又補上一盤,實在豐盛。
隨著清揚的音樂,水流跟著變換方向,把滿堂杯盤狼藉捲去,換作清茶和草綠色的花形糕點。
「這是龍宮特製的玉糕,可以清脾胃。」張主任特別向來賓們說明。
咬下一口,果然不同凡響,一股涼氣從食道透入五臟,感覺身體輕盈許多。
不愧是龍宮,連小點心也像方外仙物。
有個頭戴紗帽的男子沙啞開口,分不出是什麼種族。
「敢問龍王陛下在否?無上天宮有大禮奉上。」
黑龍高傲反問:「是什麼大禮?還需要陛下親身來接。」
紗帽男子徒手從身子裡抽出一具像棺材的紅色長方箱子,打開來,放著與少女等身大的玻璃娃娃──仿著龍后娘娘生前的模樣。
「相信陛下看了會喜歡。」
龍公主忍著怒氣,因為高閣上的那個人沒有出聲。
「還有呢?」
「我們的人已經在宮城四周埋下水雷,如果不想要客人們和你們龍族一起陪葬,就把龍角快快奉上。」
龍公主發現到,比起以前花上百年離間王與王后的精心計畫,現代人類搶龍角的陰謀變得粗糙許多。
這時候,穿著黑金道袍的淳于燦藍,提劍來到金臺之下,向黑龍一揖。
「你是?」龍公主裝作第一次見面。
「道教公會,淳于燦藍。」
當他自我介紹,胸前掛著的青銅牌子亮起金光。
紗帽仙使身旁跳起兩名法師,都是長年跟著少徒師身邊作威作福的修道士。
「你怎麼可以冒名公會?我們才是奉命前來的使者!」
淳于燦藍不理會他們,藍眼只是盯著聞風不動的紗帽仙使,道行粗估三百年以上,一個剛出師的小輩不會是對手,相當棘手。
「前輩,回頭是岸。」
紗帽仙使回給他相當仙人的台詞:「受死吧,妖魔!」
淳于燦藍垂著水藍帶子的長髮束,深感遺憾地笑了。
「抱歉,現在是我這妖魔踩上了正道。」
他拔出青紫長劍,電光縈繞,飛身斬向紗帽使者。
一剎之間,淳于燦藍已經輕巧落地,紗帽相當平均地砍成兩個半邊,使者露出的臉卻沒有五官,原來是捏出來的沙人,露出原型後,一下子就散成黃土。
身旁兩個法師嚇得大叫:「不是真的?竟然不是真的!」
不只一個,現場賓客已經被混入不少沙偶,站起身來,團團圍向淳于燦藍,發出咄咄怪聲。
淳于燦藍接連剁下兩個沙偶的腦袋,可是沒讓它們停止動作,反而叫得更大聲。
不對,這是在做什麼?
淳于燦藍意識到不對勁,趕緊用水壓制住怪聲,可是已經遲了。
紗帽使者冷不防現身在他身後。
「你父親說,要搶龍角,一定要用你作餌。想想你都快死了,你身後的那個人怎麼可能不出手相救?」
源自血緣的詛咒發動了,淳于燦藍感到胸口一陣劇痛,隨即五官滲出黑血。
──只要出使龍宮這段期間不出事,我回來就會當你的替身。
明知對方從來不守信用,為什麼還要去求那個人渣?因為他唯獨不想讓陸祈安知道這件破事。嘴上嘲笑少徒明赫,但他其實比少徒明赫更蠢,連命都給了出去。
──拜託了,爸爸。
淳于燦藍忍著痛,強撐著不要倒下。現在補救的唯一法子,就是自我了結這條賤命。他很難死,而能斬殺他的法器恰恰就在他手上。
淳于燦藍舉劍自刎,這是他合理判斷的解決方法,並不是想死,他絕對沒有想要逃開受盡折磨的命途。
可是劍到喉頸,自己停下了。
陸家道士撥開珠簾,赤腳走出珊瑚亭閣。
「天誅。」
──奴家在。
下一秒,陸祈安單手握住從淳于燦藍手中掉落的青紫寶劍,另一手攬抱住失衡倒下的小徒弟。
淳于燦藍已經築不起護心咒,抵死掙扎,可他內心的恐懼和身體上的痛處還是傳到陸祈安身上。
「沒事的。」陸祈安軟聲哄著,好像置身於幼兒園的午睡時間,「記得我給你說的故事吧?結局最後,壞蛋們都會消失不見。」
他話說得溫柔,眾人卻不約而同興起一股膽顫。
陸祈安側過身,讓變成蛇的淳于燦藍藏身在他襟懷裡,再回身向底下的觀眾們燦然一笑。
「今日這種好日子,我本來不想見紅的。」
龍公主心想:放屁,你早就算計好了。
陸祈安半空橫劍而立,垂目輕笑,怎麼看都像高雅的仙士,不像屠宰為樂的魔頭。
他動作很輕,劍尖只是輕巧比劃,混在賓客中的仙使就被削飛頭顱,鮮血四濺。
「紅色好,喜氣洋洋。殿下,妳說對不?」
仙使已在血泊中碎成肉泥,龍公主閉上雙眼。
說到底,這全部都是她招來的,自此再也無人小看東海龍宮,陸先生只是完成她的心願。
丈夫費心打造的星河都被血肉所覆蓋,賓客們尖叫著逃出宮城。
這只是開端,然而開始了,他就不會再收手,已經預示日後仙人的浩劫──由他一人一劍,屠盡琉璃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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