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白衣少年走向前，踮著腳尖，仔細地打量著吳以文。

　　「弟弟聽得懂台語嗎？」

　　吳以文結巴地回：「挖、聽巫。」

　　「海哥，小文是都市囡仔。」夏檢賊笑站到少年身後。

　　「小文，歡迎你來玩。」少年回以純正的台北腔，溫文儒雅。

　　夏檢趁「人」不備，把少年從腰身高抱起來，讓吳以文可以仰望他們大嶼的守護神大人。

　　「小夏，不要鬧了。」

　　白衣少年試圖脫身，但夏檢抱得很緊，不得已，他只能帶著無奈的微笑坐在夏檢左肩上，纖細的雙腿端正並攏在夏檢胸前。

　　夏檢充當王爺大人的鑾轎，一邊代吳以文向王爺大人介紹。

　　「海哥，小文是一等中的學生。」

　　「一等中出了不少名人，延先生也是一等中的校友。小文幾年級？要畢業了嗎？」

　　吳以文呆呆地看著非常溫柔的王爺大人，嬌小的王爺大人好像有點近視。

　　夏檢哈哈大笑。

　　白衣少年才發現自己又被老大不小的義子給捉弄，沒有生氣，只是羞赧地笑了。

　　「真是失禮，把國家棟樑看作小孩子。」

　　吳以文搖搖頭，沒關係的。

　　「海哥，你幫小文看看，他好像不太舒服。」

　　夏檢抱著少年走近，讓他伸出潔白如雪的手臂，指尖輕柔地撥開吳以文額前的劉海。

　　「很漂亮的眼睛，只是沾上太多冤氣，長了陰翳。」

　　吳以文不敢眨眼，看著白衣少年憐惜地望著他。

　　「恕我冒昧，你兒時是否見過『地獄』？」

　　吳以文耳邊響起鐵扇嘎嘎作響的金屬聲，他和他們都被裝進袋子裡，拋入處理廢棄物的通道。等他清醒過來，已經是一片肢離破碎的血肉，實驗室上千名幼子，只有他一個存活下來。

　　身邊的人即使知道他的過往，也只是把他當成一個不幸的小弟弟照顧，明明那麼幸運，他卻總是在害怕。

　　不喜歡鏡子、不敢看水面的倒影，怕一不小心被映照出真實的樣子。

　　再努力也沒用，從本質上就錯了，他不是自然誕生的生命，而是披著人皮的怪物。

　　要是被所愛的人發現，不知道他們會多失望？

　　白衣少年沒有要吳以文別去猜想，轉而說起護海王爺的故事：海濱所供奉的王爺大人原本只是人做的紙紮木偶，因感受到人們的心意，一肩擔起人們的期望，飄洋渡海護送船上的亡魂回鄉；在祂最後一片紙衣化作海水前，仍是盡心盡力守望海上人的平安。

　　「不管人與非人，只要有心，便是蒼生百姓的守護者。」

　　吳以文怔怔地睜著眼，對方不打算追根究柢，只是給予他沒有底限的包容。

　　夏檢起鬨道：「海哥、海哥，你要不要再收一個可愛的乾兒子？」

　　「別擅自替小文決定。」

　　夏檢抿脣一笑，自若地投給吳以文電力一百的笑容。

　　「小文，要不要來當我弟？我會很疼你喔！」

　　
　　最後一天了，小卷老闆和冷淡的周博士特別送他們到碼頭──夏檢和香魚書記官臨時接到案子，大清早就出門了──吳以文卻抱著路燈柱，死活不肯上船。

　　「我要留在這裡，跟隨海貓咪！」

　　「你不要鬧了！」楊中和像在拔蘿蔔奮力拔著吳以文。

　　放眼中央部會，也只有吳秘書長治得住一干老屁股高官，他要是真的看破紅塵要留在民宿當二廚，國家真的會倒一半。

　　「你家小朋友那麼久沒看到爸爸，你就不回家嗎？」

　　吳以文瞇緊雙眼：「我會叫也言來看我！」

　　「他才七歲又聽不見，你這個混蛋父親！」

　　「班長，只有這裡有海貓咪，只有海貓咪當我是真正的貓咪！」吳以文說著說著，就要哭出來了。

　　「完全聽不懂啦！」楊中和也要哭出來了，大家都在看啊！

　　就在楊中和以為吳以文信了什麼邪教、快要崩潰的時候，有人從高級遊艇走上岸，漫步往他們兩人接近。

　　「笨蛋。」

　　吳以文瞬間停止喧鬧：「老闆？」

　　連海聲曳著酒紅色的連身長衣，摘下墨鏡，一雙美麗鳳眼極盡鄙視著前店員。

　　吳以文放下燈柱，依本能撲上去。

　　「老闆！」

　　連海聲使勁揉捏吳以文的腦袋：「都幾歲了，還整天貓咪來貓咪去？要不要臉？有沒有腦？你這個笨蛋、笨蛋、笨蛋！」

　　吳以文毫不反抗地被揉，甚至看起來有點幸福。

　　「好想老闆……」

　　連海聲冷哼一聲，嫌棄地推了推笨蛋。

　　「少來，不管是誰，只要對你溫柔，你就會貼上去，我看你早就把我忘了！」

　　「老闆說，不能打電話，也不可以再去店裡……」

　　「小文，那是因為海聲怕你太累，你一個人沒辦法又工作又照顧妻兒和他。」

　　「林和家，閉上嘴。」

　　林和家從連海聲身後冒出，穿著充滿夏天氣息的花襯衫，向兩個晚輩抬了下草帽致意。

　　「老闆和叔叔，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來弔唁一位朋友。」

　　他們原本訂了民宿要住下，卻因為島上沒有花店，又搭船回去馬公買好花才過來。

　　這讓林和家真切體認到，連海聲真的變了很多。

　　連海聲接過林和家遞來的白色花束，把擋路的吳以文推開，把花放在港口不起眼的石碑前，合手拜了拜。

　　林和家笑著招呼一聲，彷彿故人仍在世。

　　「阿海，我們來看你了。」

　　那是徐部長的綽號，店長大人以前當地下總統的時候，徐部長正是他的屬下，比起一個不順心就被他換掉的廢物官員，徐部長和他共事好多年。

　　連海聲輕聲呢喃：「徐濟仁那個傢伙，總括來說，是個好人。」

　　他們認識的契機是在對方家的喪禮上，本來以為不過是尋常的白事，人都會死，沒想到會在喪事棚子裡看見小孩子的棺材──聽說一度有搶救回來，但最後還是停止呼吸。

　　那人抱著嬰棺、扶著亡妻的棺木，哭到嘔出血來。

　　「你老闆回去做了三天惡夢，他在這方面真的很膽小。」

　　「林和家，閉上你的嘴。」

　　連海聲記得，喪禮結束後，那男人像一縷遊魂回來上班，向他遞了辭呈，被他退回。

　　──知道什麼叫負責嗎？自己提出的案子，自己完成。

　　可是多年以後，徐部長被白領為首的財團逼退的時候，他沒有出手保住他，任由他被險惡的官場淹沒。

　　等連海聲「重生」回來，托人詢問對方的下落，才知道那人已經沉入海中。沒有再婚，也沒有孩子，就這麼孤獨地死去。

　　「抱歉。」

　　──延先生。

　　連海聲似乎聽見有人在叫他，遠處隱約有個熟悉的白衣男子向他揮著手。

　　吳以文也揮揮手，被連海聲揪住耳朵。

　　「知道你來了，來到故人葬身的地方，讓他莫名擔心著：你要是也被海帶走，該怎麼辦？」

　　「林和家，閉上你的嘴。」

　　連海聲放開手，逕自走回遊艇。

　　不用多說什麼，吳以文立刻牽好機車、扛起行李跟上去。

　　林和家去跟劫後餘生的楊中和搭話。

　　「小和跟小文感情真好。」林和家笑咪咪地說。原本臉上燒傷的地方靠神醫姊姊的技術，只剩下一條淡疤。

　　「林先生，請別說了。」

　　「難得見面，來，叔叔給你零用錢。」

　　楊中和拒絕之前，林和家搶先遞來一只橘貓圖案的信封袋。

　　楊中和基於好奇心打開來，總共三萬兩千零一十四塊，恰恰是他的月薪。

　　楊中和不覺得感動，只覺得毛骨悚然，這些人是鬼嗎？
　　

　　連海聲因為會暈船，不跟著閒雜人等出去看海，只是待在獨立船艙歇息，吳以文在一旁服侍。

　　「老闆討厭坐船，還是跟叔叔出來玩……」

　　「吃什麼醋？」

　　吳以文跪坐在地，把腦袋擱在連海聲腿間。

　　連海聲看著膝上這個不知道分寸的傢伙：「你是為了要引起我的注意，才決定從政嗎？」

　　因為吳以文在政壇風評很好，讓人以為他選了一條康莊大道，但適不適合，連海聲比他自己更清楚。

　　「或許已經太遲了，我只是想告訴你，你不當官沒有關係，你沒有必要去填補我當年的遺憾。」

　　縱使他能力超群，自認可以帶著這個小島國更上層樓，但因為得不到人民的信任，最後淒慘地離開歷史的舞台。

　　吳以文明白連海聲已經察覺到他背地做了什麼事，往上爬就不能當人，必須成為可以壓制惡徒的怪物。他明明想過要退縮在一隅小島，但在這個人面前就是不可以，死也不可以讓他失望。

　　「老闆，新任的立委即將提案，將總統參選年齡限制下修至三十歲，我會競選下一任國家領導人。」

　　「你憑什麼？」

　　連海聲當年只是想過個癮，就被一群食肉者群起啄食，炸得什麼也不剩。

　　「憑我是你選擇的人。」吳以文毫不猶豫地表白。

　　連海聲一時間說不出話，無法將心頭難解的字句化作言語。

　　「老闆只會摸我的頭、抱抱，還有跟我睡覺！」

　　「那是因為我老婆死得早，才會輪到你這個死小孩。」

　　吳以文得意地翹起一邊脣角，被連海聲氣得扭頰肉。

　　打完之後，連海聲實在撐不住舟車勞頓，躺上一點也不舒適的床鋪，說他要一個人靜一靜。

　　吳以文拉起薄被，跟著躺下來，再把連海聲空著的右手拉到自己頭上。

　　連海聲瞪了他一會，還是用長指梳理那頭軟髮。

　　「文文，如果死後真有地獄，我會扛下所有罪孽，你就別跟過來了。」

　　吳以文合上眼簾。

　　就這樣，他世界下個不停的血雨完全停下，忘記什麼叫作害怕。 

　　楊中和帶回夏檢的專訪，轟動報社。

　　雖然主編還是冷言冷語，但回頭立刻挪了一個版面，還通知了合作的廣告商，要他們趁早下單。

　　組長為他感慨：「阿和，這應該是你人生的高峰。」

　　楊中和體認到運氣真的很重要，別的記者就沒像他認識會喵喵叫的秘書長大人，也就拿不到專訪的機會。

　　不過這回他沒打算謙虛，畢竟他還很年輕。

　　「那可不一定。」

　　吳以文向白領總統提交有關夏泯檢察官的調查報告，密封牛皮紙袋打開來，有揹揹合照、睡睡合照，還有像扭曲貓臉的靈異照片。

　　白領大怒：「你到底是去幹什麼的！」

　　「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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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一點就被拐走了，不過店長大人出手就不會再有懸念。

接下來要休息一段時間，請諸位小可愛多保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