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新任的環保局長自認為年輕有為，絕對不是因為市長和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老朋友，看他一個留美博士中年失業在家被讀高中的女兒當米蟲嫌棄才給他局長的位子。

　　「爸，你不要在官方粉絲團上傳自拍照，想紅也不是這樣做，你會造成人家的困擾，拜託！」

　　唉，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當初要不是他空降……不對，是來救火，因貪瀆案被起訴一半的小小環保局，大概就要倒店了。

　　市長告訴他，雖然他去接任有一定的風險，但他們已經安排好後手，火勢絕對不會燒到他們身上。

　　市長說的後手，是局裡內部機要提出來的建議──有一個與局裡長期合作的廠商，知道事件的原委，請廠商內部的人來當約僱人員，負起這案子相關責任，不會被抓包。

　　他很納悶，又不是來當官，而是要揹黑鍋，怎麼可能自找苦吃？

　　旁人解釋，那個廠商最近老闆剛過世，小老闆還沒成年，如果沒辦法跟公家簽約接案，公司一定會倒。所以這個忙，「他」一定會幫。

　　他還沒能想清楚，為什麼局裡出的包要由外面的可憐人負責？只是傻傻問了一個問題：「那新聞裡哭的那些職員，真的有污錢嗎？」

　　沒有人回答他。

　　他去上班第一天，桌上積滿待批的公文，都是職員的辭呈。

　　一半的人被停職，剩下的人要跑了，事態比他想像的還要嚴峻，連他在群組向大家加油打氣，也被已讀不回。

　　他等了又等，終於冒出訊息。

　　──我要向局長報告。

　　──我就在辦公室～不管是什麼事，歡迎大家來談～不用覺得有壓力，我女兒都說她爸爸是個好人（笑）

　　他還在努力用手機建立正面形象，辦公室的門就被人推開，總覺得有股冷風迎面而來，不禁抖了一下。

　　那是個瘦長的男子，相貌很年輕，眼神卻陰沉得像死人，穿著像是工廠作業員的灰色夾克，掛著膠帶黏過的破眼鏡。打扮很窮酸，站姿卻比軍人還要端正。

　　「你是誰……」

　　對方亮了下嶄新的識別證，他還沒看清楚，先被塞上一紙公文。

　　「請下公告，無限期停止局內所有業務。」

　　「什麼？」

　　「人手不足。」

　　「我知道沒人，不過我們是公家機關，為了服務民眾……」

　　「局長。」對方沉聲喊住他，他後知後覺才應了聲，「有什麼事，比人命還重要？」

　　「我……」

　　「局長，先前上頭的人說要委託律師，是否已有合適的人選？」

　　「呃……因為機關沒有編列相關的預算……」

　　對方冷哼一聲。

　　「下次開庭，我會以代理人的身分出庭。」

　　他被逼得直冒冷汗。

　　「那個，我看一下……陸、你姓陸對吧？陸專員，公部門之間要協力合作，我們的工作也要仰賴司法單位查緝不法……」

　　「因為新聞鬧大，沒有經過調查就濫起訴，想要紅，我就讓地檢署紅個夠本！」

　　他聽得冷汗直流，趕緊去翻新進人員的資料，把名字對了又對。

　　奇怪了，這個人不是被抓來頂罪的替死鬼嗎？可是這氣勢根本是來開戰的。

　　「你先等一等，我也是新官上任，還搞不清楚狀況，等我向市長報告……」

　　「快、蓋、章！」

　　他被嚇得手腳發軟、腦子發昏，才會鬼遮眼同意。

　　要知道，他是有家室、前途一片光明的社會菁英，哪像對方一無所有，是個窮途末路的倒楣鬼，差點就這麼被拖下去陪葬了。

　　事過境遷，環保局長成了拯救員工的大英雄，深受屬下愛戴，每月推出的「與局長有約～」更是超人氣，專業與親民形象，儼然是國之棟樑。

　　局長拿著咖啡，在門口等著和員工打招呼，順便請他們在自己的社群網站拍照上傳，但他已經轉了半小時，都沒有人要理他。

　　突然，他聽見門口響起一聲尖叫，辦公室全面淨空，所有人跑去大廳，擺出陣仗，九十度鞠躬。

　　「恭迎陸哥──」

　　陸判一身筆挺黑西裝，提著公事包，眼鏡下的長眸掃視眾人。

　　「少在那邊演，把案子拿過來。」

　　大家發出粉絲式尖叫，一湧而上。

　　局長在角落拿著冷掉的咖啡，心裡不是滋味。

　　等陸判收拾掉小輩們的愚蠢問題，局長從樓梯間的福木探出頭，向他招招手。

　　「陸專員，你過來一下。」

　　陸判大步走來，局長心裡暗羨：那雙腿還真長。

　　「你要喝咖啡嗎？這我親手泡的……」

　　「不要。」陸判一口回絕。

　　局長心想：雖然尊稱你專員你也不過是一個領不到三萬的約聘僱人員囂張什麼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什麼？」陸判略顯不耐煩地問道。

　　「嚇，你是鬼嗎！」

　　「局長如果沒重要的事，我先去辦公了，不要煩我。」

　　局長懷疑他有沒有聽錯最後一句。

　　局長趕緊拉住陸判的袖子，無助地巴上去。

　　「不要這樣啦，我真的很需要你──請問要怎麼受人歡迎？」

　　陸判微怔，早知道長官腦子不好，沒想到愚蠢的程度遠超乎他想像。

　　「局長，與其煩惱這種沒營養的不如去職，相信我，你做哪一行都不會成功。」陸判露出一抹微笑，去死吧。

　　局長想要震怒，但注意卻被對方右頰淺淺的酒窩吸引住。他認識他這麼多年，竟然不知道他有酒窩，想再多看幾眼，陸判又回到一張死人臭臉。

　　「陸專員，有沒有人教過你，做人比做事更重要。」

　　「太多了，所以我才會在這裡收拾你們這些廢物的爛攤子。只講究人和的官場，對層出不窮的問題不聽不看。我時間有限，不想跟愚人磨耗，這是我的選擇，你無從置喙。」

　　講他一句可以應上十句，局長被堵得說不出話。

　　「報告局長！」局長室秘書疾步跑來，局長趕緊從緊繃的臉皮擠出笑容，不想被人看出他剛被洗臉。

　　「什麼事？」

　　「大總統來了！」

　　「妳說什麼？人在哪裡？」

　　「說快到了！」

　　局長想到最近中央要換內閣，趕緊把一級主管都叫來大門迎賓。俗話說，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他差不多就要升官了。

　　陸判轉身上樓，推開辦公室門板，已經有個坐輪椅的老者等著他。

　　陸判知道這人是誰，現任大總統范語堂。不過知道也沒給對方好臉色。

　　「有話快說。」

　　總統不以為意，和藹表示：「陸先生，能否請你擔任內閣首長？」

　　「為什麼？」

　　陸判自認在人間世活得很低調，不像在幽冥界立誓要建立一個太平盛世以顯王威，於情於理，總統都不該找上他一個小人物。

　　「你一個人救下這局處上百人，是個能人。」

　　這件事陸判說來就有氣：「案子被起訴的人員都是剛出社會的年輕人，蒙受不白之冤，險些一輩子就這麼毀了，竟然沒有一個長官挺身而出？」

　　嘴上說可憐，但實在沒辦法伸出手，因為官位還是比較重要。

　　總統就是想從這個獨善其身的社會，找到一個不會置身事外的政治家。

　　「你要不要再多救一些人？幫幫這個國家吧？」

　　「我『國籍』不在這裡，做事只為了糊口飯吃。」

　　雖然資源匱乏，上有白痴王，底下一群笨蛋後生，但大家都很努力。

　　──走吧，判官大人，您已經不欠陰曹什麼了。

　　陸判也想過放手，簡單地、輕鬆地活下去，卻還是再而三回頭，死也放不下心，除非所有亡者都能安息。

　　「真羨慕你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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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沒有受歡迎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