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周太史入宮探視國君，遠遠地，就看見兩個小的在那邊你追我跑──應該說，太子仗著一雙長腿，讓人家娃娃追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是陛下交代給我的任務，快還給我！」孫叔重華攬著白裳紅裙的漂亮禮服，氣喘呼呼，瞪大眼怒視太子。

　　太子睨著一雙藍眼珠，兩指挾著白絹，讓孫叔重華抓著他領口跳上跳下，卻怎麼也搆不到邊。

　　「你答應我，到日落前都不要回宮，別整天纏著我父王不放，我就把東西給你。」

　　「是陛下要找我玩的，誰教你不一起來玩？」

　　「我可是東宮殿主，又不是蠢娃。」

　　「你說誰是蠢娃？」

　　周太史輕咳一聲，太子發現他，立刻收起臉上孩子氣的笑容。孫叔重華驚喜叫道，蹦蹦跳跑向他。

　　周太史真心感到抱歉，早在太祖月前邀他來玩娃娃，他就應該來玩，真有意思。

　　「周大人，您來得正好，陛下畫了一幅絹畫，要給您的。」

　　「哦？陛下的畫？真不敢想像，快給我看看。」

　　太子這才把手中的絹布還給孫叔重華，讓他攤開給周太史欣賞。

　　周太史蹲下來賞畫……嗯，依稀有兩個小人，還有一個比較大個的小人，大小人拉著兩個小人兒圍成一圈，一家子開心地笑了。

　　周太史意會到結論是：太祖懶得寫字。

　　「謝過重華公子。下官請陛下記錄宮內的逸事，有勞陛下費心。」

　　孫叔重華仰頭問道：「您怎麼可以支使陛下做事？」

　　周太史溫文笑道：「下官背後唆使陛下做的事可多著呢！」

　　孫叔重華不知道周太史在跟他說笑，別的大臣都心知肚子，周寘的話聽聽就好，跟他下筆寫的正經文書完全不像同一個人。

　　「陛下很容易累，走幾步路就會喘，您要做什麼就叫我做吧，我會做的事可是比你想的還要多。」

　　周太史伸手揉了下孫叔重華被養得格外粉嫰的小臉，正想開口問他南方人幾歲訂親、看你這髮帶和陛下頭上髮冠一個手法，是太子親手綁的對吧？重華公子，我們矜貴高傲的姒荑殿下可不是輕易會對他人溫柔的男子喔……就被太子出聲打斷話。

　　「周伯伯。」

　　周寘平和的雙眼望向太子：「殿下，身旁突然冒出一個對您一無所知又真誠直率的小傢伙，讓您緊張了是吧？」

　　太子沒有否認，不管他怎麼擺臉色，孫叔重華還是賴在出入不怎麼自由的宮中。皇帝歇下，就來黏著他不放，太過親暱。

　　「請您仔細想想，陛下這麼做有何用意。」

　　周太史向太子拜過，然後往皇帝所在的內宮走去。

　　周太史沒有特別放輕腳步，以往太祖只要聽見他咔答咔答的木屐聲，就會自個跑來，跳上跳下拉過他的手。可他這回都已經走近床側，太祖才盡全力撐開眼皮。

　　周寘沒有露出悲傷的神情，過去把太祖扶坐起身。

　　太祖虛弱地把腦袋湊過去，周寘輕拍兩下，再累也要跟愛卿哥哥們討個摸摸。

　　「嘿，總覺得阿真是來罵我的……」

　　「陛下是否有意另立儲君？」

　　太祖眨眨眼，顯然從來沒想過這回事。

　　「那麼，今日就把重華公子放出宮外。」

　　太祖整個人驚醒過來，每天可以揉著玩的小娃娃，叫他以後不可以再抱再蹭，簡直是要他的小命。

　　「眾臣多少明白內寵不妥，可關係到您，英明如鄭相國也會昏頭。」

　　有史以來，君主晚年昏聵而偏寵小人導致國家衰敗的例子多得是，不能因為皇帝是個傻瓜而小人是顆軟糰子就無視危機，更何況太祖早年就寵壞過一個。

　　「聽聞重華公子時不時說著，他想當太子，陛下有阻止過他嗎？」

　　「那是……」太祖抖著雙爪，不敢反駁。

　　「您只要喜愛一個人就恨不得把全天下捧過去的軟爛性格，是該改一改了，不然後宮著火是遲早的事。」

　　「嗚嗚，重華很可愛啊！」

　　「君位不可分讓，為此諸國公室兄弟相殘，史載血淚斑斑。更何況，太子和重華公子並非血親。現在是殿下願意忍讓，但臣敢斷言，靠得太近，早晚會出事。」

　　話已至此，太祖也應該明白利弊得失，但太祖只是握住周寘的手。

　　「小荑……不想當皇帝。」

　　周寘直起身子，不可置信。

　　太子是鄭瑠以命相逼太祖娶下東胡迦藍公主，眾所期待出生的天之驕子，除了沒什麼表情，聰明勤實善忍，可說是無可挑剔的儲君。

　　這事是如此理所當然，除了他別無選擇，沒有人想過太子本人的意願。而當孫叔重華說要當太子的時候，太祖看那孩子隱隱鬆口氣樣子，著實為他心疼。

　　「阿真問我要不要改立太子，可重華其實也沒想要帝位，傻呼呼地喊著，只是想留在我身邊而已。」

　　「您也知道。」周寘甚感欣慰。

　　「你讓我再想一想，總有兩全的法子。」

　　「陛下，這次別又把命搭上去了。」

　　太祖嘴邊囁嚅幾聲，不敢回嘴，因他早已前科累累。

　　太祖又向太史祈求：「阿真，都過這麼多年，能不能把小葺寫回夏史？我很想念他。」

　　雖然十年前被燒了大半，周寘還留著有關魏世子的記錄，就等皇帝開口。

　　「就算是他勾結魏王叛亂、遭逆賊亂箭射殺而死這般結尾，您也願意承擔？」

　　當年，太祖抱著面目全非的屍首回來，站也站不穩，卻不肯讓人接手，只是反覆問黔魑還能不能讓他的孩子重新睜開眼，他什麼都可以給出去，只要能讓他再張開眼睛。

　　「不是這樣的，小葺本來要隨魏王陛下離開，魏王那些散兵不可能贏得了還哥的兵馬。我知道他們私下有書信往來，我明明知道，還是立他做太子，因為我不想失去他。」

　　「陛下，愛之反而害之。」

　　周太史勸了十年，太祖還是沒能聽進去。

　　「我還是以為，是我給的不夠多。」
　　

　　孫叔重華幫太祖記述魏世子的生平，再把文本跑腿帶去太史院，也因此認識了那個無緣的「前太子」，他喜歡不了，卻又忍不住覺得可憐。

　　不知道怎麼地，太子好像很不高興，一提起魏世子就皺緊眉頭。孫叔重華問他為什麼，太子的嘴閉得比蚌殼還緊，什麼也不說。

　　「你為什麼要向陛下提起那個人？」

　　「是陛下跟我說的，是陛下從來沒有忘記過。」

　　太子想翻看孫叔重華手上那疊太祖對魏世子的口述，是怨還是恨，卻怎麼也沒有勇氣。

　　孫叔重華以為太子在計較太祖之前的話，直觀地想：「死人又不會跟你搶位子，你的對手可是我！」

　　太子帶著顫音詢問：「陛下難過嗎？」

　　孫叔重華聽太祖說，他年少就牽著八歲來夏為質的魏世子，一點一點看著他茁長成人，忍著不哭把人還給魏國，給了又後悔不已，心裡總是惦記著，忘也忘不了。

　　孫叔重華如實托出：「陛下說著就哭出來，好像心都要碎了。」

　　太子緊緊閉上雙眼。

　　──小葺、小葺，來跟姒哥哥玩！

　　──別怕，這裡就是你的家，若是你在外頭迷了路，走得再遠，我也會把你找回來。

　　──朕把這天下，託付給你了。

　　「陛下對他那麼好，他還是背叛了陛下，選了魏王。」孫叔重華不滿亡者的作為，骨肉血緣就那麼重要嗎？

　　「你懂什麼？你又知道什麼？」

　　「我是說魏世子又不是說你！」孫叔重華無故被吼，不甘示弱，大聲吼回去：「要是我，我絕對不會讓陛下傷心！」

　　「有誰願意讓他傷心？『我』必須得到喜愛才能活下去，裝扮成愛笑的小人偶，無時無刻都在想該如何討他歡心，怎麼捨得他傷心？」

　　「黔大夫說，因為魏世子走了，陛下差點一口氣沒挺過來，才會在心頭落下病根。換作我，縱使身敗名裂，我也要苟延殘喘活著，寧願陛下討厭我，我也不要讓他難過。」

　　太子紅著眼眶，孫叔重華從沒看過他這樣子，把心頭壓抑多年的感情宣洩出來。

　　「『我寧願死，也不要他厭棄我，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也無法忘記我，永遠都不能從心底拋棄我……這有什麼不對？』」

　　「姒荑？」

　　到頭來，還是被發現了，他只是想親口叫一聲「父王」，卻陰魂不散到今日。

　　他罪孽深重，每日戰戰兢兢，只為償還。新來的小公子卻能陪著皇帝歡笑，一如從前的他，令他嫉恨不已。

　　「重華，我很好奇，親手燒死父母族人是什麼感覺。」

　　孫叔重華慢了半拍才意會過來，臉皮脹得通紅。

　　「你太過分了！」

　　「我是絕不會讓你這種違背倫常的怪物留在他身邊，滾出去！」

　　皇帝和大臣本來在朝堂議事，聽見騷動趕過來，看兩個孩子打成一團，好不容易，齊靄和東虞離一人抱一個，才把他們倆分開。

　　太子散著髮冠，脖頸帶著五爪紅印，看樣子是被孫叔重華抓的。而孫叔重華小臉青紫不一，一雙漂亮的桃核眼睛都被打腫了，如果再晚一點趕來，恐怕就要被從小習武的太子打成肉餅。

　　鄭瑠問：「怎麼了？」

　　太子抿脣不語，鄭相國連問他三次都不肯回話。鄭相國再問孫叔重華，孫叔重華一五一十地說了，就像本會動的記事書，把他和太子的對話鉅細靡遺轉述，包括魏世子，還有他燒死家人的過往。

　　孫叔重華說完，一動也不動地，想起東虞禮官再三告誡他，千萬不可以說出殺了族人的事，不然又會像以前的養父母，把他當成魔鬼拋棄。

　　可是他真的親手割斷雙親的咽喉，跟他們說再也不會痛了，接著是漫天火光，他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他以為自己沒有錯，生死有命，回歸自然，但太子說他是妖魔、怪物。

　　周遭的人們嗡嗡說道：「重華公子，為什麼要提魏世子的事？你就這麼想當太子嗎？」

　　鄭瑠沉聲制止：「別說了。」

　　這時候，太祖曳著金黃色的冕服，緩步走到兩個孩子中間，做下判決。

　　「小荑，這事是你不對。」

　　太子沒想到向來最疼愛他的太祖會當眾斥責他，咬緊牙關，大步離開內殿。

　　「重華，來。」

　　孫叔重華怔怔看著太祖遞來的手，握上他冰冷的指尖，拐著落了鞋履的小腳，亦步亦趨跟著皇帝回到內室。

　　餘下的眾臣一片嘩然，皇帝這是什麼意思？

　　「真要換太子？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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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