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近來心事重重,本就寡言的他,一早上主持朝議更是沉默,只說了結語。
「春歸時序已定,胡子妄動,我將隨燕太尉駐北疆,有勞諸位大人。」
太子退朝走後,一群中年大臣私下議論起來。
「聽到沒?他叫我們『大人』……殿下剛剛是不是忘了人設?」
周滅夏興,從天神崇拜轉為人道精神,實為不得已,因為他們這群臣子幹了太多欺天瞞神的事,什麼禁忌之術都拿來試一試,招魂那次大伙都挖了點血肉出來,才換來一個理想的王儲。
「你們在說什麼?」齊靄不懂一群老男人私下在嘀咕什麼,有時間還不如快去整理回封地的行囊。
大家看向這個生在樸素齊地長在鐵齒魏地的前齊君,正統中原北方人,不信鬼怪,靈感趨近零,不過很膽小,連晚上跟老婆睡覺都要點燈。
「齊小雨,真羨慕你的純真。」
「什麼啊?」
齊靄擺脫無聊的同事,曳著綻藍朝服,快步追上前頭的鄭瑠。
鄭瑠接過齊靄整理好的卷宗,看他猶豫著開口。
「小媛吵著要把那孩子接來家裡,我家飯也煮得多,並不是不領你的情。而且他沒幾天就打道回宮了。」
「我府裡冷清是事實,不會因此責怪他。」
齊靄這才鬆口氣。他回想著太祖自然而然穿著民服出現在他家飯桌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著說沒孩子睡不著覺,才把蜷縮著的孫叔重華哄回宮裡。
齊靄本來也以為太祖不該在眾人面前維護小公子而斥責太子,但如果太祖那時候不出面,讓小公子獨自承受眾人的非難,那孩子的心大概碎得一點也不剩了。
「鄭瑠,這事該怎麼辦?」
鄭相國清冷回道:「我像養過孩子的人嗎?」
齊靄心裡訝然:原來也有你不會的事。
「這次你也要回封地?」
「天災後總有人禍,東虞離和滕穰都不擅督責,根生於南方的公室也只剩我了……城中至少有你留守。」
齊靄不會錯付這份信任,但他總覺得好不安。
太子不知道該怎麼向太祖呈報孫叔重華的病情,就算他命人煮了南方口味的莧粥,盯著他進食,孫叔重華也只舀了兩口粥水,就食不下嚥。
正想著,太子發現了路倒的皇帝。
太祖偷偷回頭看了太子兩眼,看太子走來,又趕緊躺回地上。
「陛下。」太子蹲在太祖身邊,「地上涼,快起來。」
太祖開始表演他的絕活,哭,咿咿嗚嗚,一聲接著一聲。
「這位好心又好看的公子,請問你有沒有看見小的寶貝?」
「什麼寶貝?」太子帶了絲哽音問道。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總是陪著太祖在宮裡扮戲著玩。
「藍眼睛,和你一樣大,聰明又乖巧,是我在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嗚嗚嗚。」
「父王。」
太祖可憐兮兮地爬坐起身,把小太子圈在懷裡。
「找到小荑了……」
「對不起,又累您心煩。」
「是啊,我總是在想,這麼小的臂膀、這樣的小手,如何要他一個人撐起整個天下?」
太子想起周太史的話,要他想想,皇帝為什麼招了個糰子放在他身邊?可能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從他出生後就尋尋覓覓合適的人才。
太祖哭得差不多了,太子僵硬的身子也在他在懷抱中放軟下來,慢慢回到平時溫潤的嗓音。
「我一直在想,要是能重來一次,該怎麼挽回小葺?」
太子定定看著握住他雙手的太祖,太祖仍是像過去一樣,對他全無保留笑著。
「我會讓他理所當然得到所有,他就不必惶然不安、獨自忍耐著。」
開國眾臣原是舊朝諸國一時之選,皇帝病弱,太子年幼,而大臣正值壯歲,眾人卻認定世間只能有一名儲君,無作他想。
這個難掩病容、眼中不時帶著溫柔笑意的男人,總是讓人忘了他不是別人,而是戰勝強大的魏王、讓鄭瑠俯首稱臣,一統中原的大夏國主,天下賢能只為他肝膽盡瘁。
太子低頭拉住皇帝袖口:「父王,重華病了,怎麼辦?」
太祖把下巴抵在太子悶悶不樂的腦袋瓜上:「這事交給爹爹。」
封地位在南方的大臣最早出發,為的趕在冬雪前,將救濟的物資運往甫從水災和瘟病回復的南境。由東虞禮官領頭,鄭相國押隊。
太祖依禮數出來講幾句吉祥話,兄弟邦國,永結為好。
鄭瑠摘下面罩,露出傷殘的面容,平身接過太祖的賜禮,是兩塊相扣的白玉環,大概和成人的心肉一樣大。
「阿瑠,這玉很大塊吧?」太祖害羞笑道:「本來是要等大婚送給你的,我攢了好久。」
「謝陛下,臣用不上,到南方賣了賑災。」
「別別,不可以賣掉,這是我要給阿瑠的彩禮。」太祖可憐兮兮地祈求,深怕鄭瑠真把白玉賣了。
鄭瑠無奈一嘆:「都到這般田地,你還說什麼傻話?」
太祖伸手捧住鄭瑠耳畔,踮起腳尖,眾目之下,親吻他雙脣。
吻完,鄭瑠還沒能從太祖突襲的作為回過神,怔忡看著他;無法去想周遭的人們會說些什麼,只能看著他。
「沒能給你名分,就當是我過門媳婦,好嗎?」
鄭瑠顫抖抓住太祖的手臂:「你這是什麼意思?說清楚!」
「阿瑠,你這一生太苦了,我不願給你收屍。」
太祖故作瀟灑和鄭相國道別後,哭喪著臉回宮。
原先隨隊的孫叔重華也被太祖一併帶回來,呆怔著小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在這裡。
「重華,你看,我把那些胡說八道的美人們趕走了。」太祖嘴上邪佞一笑,其實心如刀割,好想把自己裝進麥袋裡給鄭瑠載走,「竟然要把你帶向遠得要命的南方,沒朕的同意,誰也不准!」
「可是……」
「別怕,那些說你不是、英俊又賢能的可惡傢伙,我會一個一個把他們拈出城,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可以欺負的糰子,是朕的寶貝糰子!」
「陛下,我不是糰子……」
「很像啊,還有一股軟香味。」太祖貼近孫叔重華嗅了嗅。
孫叔重華自己也抬起手臂嗅了嗅,小臉狐疑,然後被太祖抱個滿懷。
一大一小牽著手,回到亮著火光的宮室前,天際飄下雪花。
「陛下,下雪了。」
孫叔重華想去玩雪片,但想到太祖心疾,大夫說不能讓身子著涼,趕緊拉著太祖要回到溫暖的屋內。
「不礙事的。」
太祖回宮給孫叔重華穿上太子的舊雪衣,圍上絨巾,再與他來到苑子。
孫叔重華生平第一次看見雪,玩得不亦樂乎,等他盡了興,回過頭,看太祖提燈坐在石階上,默默守候著他。
孫叔重華心頭一動,扔下雪,快步跑向太祖,從衣衫內拿出枯桃枝,遞給太祖。
「陛下,您只要燒了它,吞下灰,就能百病全消,長生不老,可以一直活下去。」
太祖接過樹枝,把它收在心口前的襟口。
「我是說真的!」
太祖眨眨眼:「我相信呀。」
「只要你不生病,姒荑他們都會很高興。」
「是啊。」
孫叔重華不滿太祖敷衍的態度,嘮嘮叨叨跟要他啃樹枝,說了吃木頭的一百個好處。
可太祖回寢宮,只是就著火盞,小心翼翼用小刀去掉樹枝爛去的底部,再放進床頭的白玉瓶子,仔細加了清水。
「小離跟我提過,南方人領養孩子,養子會帶著桃枝進門,再入土種下,表示重新立地生根。」
孫叔重華沒料到太祖竟然會知曉南方的習俗,突顯他厚顏無恥,用騙的也想騙到皇帝點頭。就像姒荑說的,只會用心計討人可憐。
太祖燦然一笑:「重華,那我就收下了。」
「陛下……」
「好冷吶,如果有桃花娃娃給我暖肚子就好了。」
孫叔重華整個人撲抱進太祖懷裡,讓他哎呀哎呀栽倒在床。
孫叔重華一夜安眠,太祖雙臂箍著他,就像紮進土壤的新根,不再夢見墜落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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