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入冬後，黔御醫精神萎靡，眼前的糰子都看成兩個。

　　「重華公子，我即將休眠，你和小殿下好好看著皇帝，能撐到來年春暖，即是賺到一年。」

　　孫叔重華眼巴巴看著皇帝專屬的救命大夫：「姒荑要去北疆駐軍。」

　　黔御醫嘆了口氣，他明明和太子說這孩子心病無藥可醫，可被太祖揉一揉之後，又能正常和人說話了，要是太子以為他是庸醫怎麼辦？

　　他認識年少的太祖以來，斷言這人就要死了十來次，但皇帝老是給他難堪，像草根似地拚了命活下去，希望這回也一樣打他的臉。

　　「說是駐軍，其實是去給將軍安心。燕將軍萬夫莫敵，但有時會飲酒過度，要有人去勸下，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把人家東胡給滅了。」

　　孫叔重華先前會跟太子去校場，知道燕還是個爽朗的獨臂大叔。太祖三天兩頭就會寫信給燕將軍，孫叔重華幫忙代筆，抬頭為「英雄哥哥」，內文全是哥哥真帥、小阿呆最喜歡還哥了、沒有還哥該怎麼辦……一類的崇拜美讚。

　　「燕將軍是個典型的夏國臣子，被皇帝制約了，以為沒他就不能活。沒有這回事，人好手好腳，都能自個活下去。」

　　「大夫，這話是在說給我聽嗎？」

　　「沒有，我是在提醒你，皇帝是個大騙子。」

　　雪溶了，還沒等到陰雲放晴，北疆來了消息，燕太尉被偽裝成百姓的刺客擊傷，將士向朝廷請命。

　　太子穿戴好戎甲，手握兵符，調派兵馬，即刻趕往營地。

　　太子臨行時，太祖發著燒，沒能起身送行。孫叔重華不甘願地離開太祖的臥榻，嬌小的身子舉起沉重的酒盞，代皇帝陛下為太子餞行。

　　「姒荑，雖然我已經和你絕交，但你還是要平安回來。」

　　太子坐在馬上，神色凝重：「父王……」

　　孫叔重華屏息聽著。

　　「算了，連我都被耍著玩，你好自為之。」

　　「喂，你是什麼意思？別走啊！」

　　孫叔重華憤恨地想，要是他是太子，才不會在陛下醒來前策馬遠去。陛下醒來要是看不見孩子，不知道會有多寂寞？

　　但燕將軍自小指導太子武藝，如同太子的師傅，他如果是太子，怎麼能不去看伯伯傷勢如何？何況嚴寒北疆的軍心，如同守護大夏的金銅門，不安則國不定。

　　孫叔重華假裝成太子煩惱的時候，齊內宰疾走來到宮中，有急事要見皇帝。

　　「齊大人，陛下病著，用完藥還在睡。要喚他起來嗎？」

　　齊靄冷靜下來，怕自己驚慌的神色嚇著孩子。

　　「不是太大的事，只是我每次遇事都想找人商量。東海郡來信有海盜進犯，三年兩頭就有一次，我得趕去指揮海防，恐怕會有整個月不在城中。」

　　「城中官員向來如齊相大人盡忠職守，大人無需掛心。」孫叔重華就事論事，加上一句他想要跟太子叫囂卻沒能說出口的台詞：「有我守在陛下身邊。」

　　「謝謝你。」

　　齊靄到寢宮去看了眼沉睡的皇帝，喃喃「等我回來」，才動身離去。

　　孫叔重華在太祖床邊扳手指，大人們連周太史都回洛水祭祖，這下還真的只剩下他一個娃娃。

　　至少諸位大人再個把月就會歸朝，等得到人。而當二三十年後，他們埋土於黃泉，再也不回來了……想想太子還真不好當。

　　孫叔重華每日會代太祖到王宮的烽火台，眺望城中人們的生活。回暖的晴日，都城湧入大量的農家和商販，為新的一年張羅，充滿生機。

　　孫叔重華指尖一顫，感到不尋常的冷冽。

　　突如其來，風雪再次降臨。一夕之間，積雪成災，許多人來不及出城，困守在街市，無家可歸。

　　在城官要越過層層關卡、上告皇帝之前，孫叔重華先捧著皇帝的御印，出宮召集城中的官員和都衛，下令建置收容的棚屋，開放官倉救濟。

　　孫叔重華騎著太祖的小驢子，在城中四處奔走，深怕有誰被落下。意外發現收容的百姓之中有不少南方人的臉孔。他向人探問才知道，多是去年瘟災逃來北方的野民。

　　他們向小公子哀嘆，怎麼也逃不過災禍，到底是做錯什麼才會遭受這些苦難？

　　孫叔重華向人們保證道：「別怕，陛下絕不會捨棄子民。」

　　十日後，雪停了，城中爆出歡呼。

　　孫叔重華疲倦地回到宮中，想到太祖身邊蹭一蹭。沒想到太祖披髮坐在床頭，笑臉吟吟，醒來了。

　　孫叔重華迫不及待，呱啦呱啦告訴太祖這些日子他做了什麼，很不容易，沒讓一個百姓遭受凍餒之苦。

　　太祖無比溫柔地望著他。

　　孫叔重華沒能忍住，又脫口而出大不敬的狂語：「陛下，給我做太子吧？」

　　他想要保護更多人，越多越好，在這個陛下所在的國度。

　　太祖沒說話，只是摟著他，懷抱很溫暖，讓孫叔重華以為自己是母雞搵著的小雞子。

　　「您又敷衍我。」

　　「重華，爹爹帶你去看場大戲，全天下只有你看得上。」太祖神秘說道。

　　太祖披上金黃錦袍，讓孫叔重華抱著袖爐，牽著他的手一路往上，來到宮中最高處的烽火台，東南西北，各置一座示警的烽炮。

　　孫叔重華看太祖蹲在台子中央，用他帶來的袖爐給手中的鐵火棒引火，不明白太祖要做什麼。

　　「十年沒用了，我來試一試阿孃哥哥的手藝。」

　　「烽炮不是有要事才能點燃？您這麼做，諸位大人會以為都城出事了。」

　　太祖咧開一口白牙：「哼哼，我就是要嚇嚇他們，給你出氣。」

　　孫叔重華去拉太祖的袍袖，要他別胡鬧了。

　　「沒關係的，朕可是皇帝，沒人會生我的氣。」太祖昂首大笑，笑完又柔聲問道：「重華也想要大家回來對吧？」

　　孫叔重華點點頭，雖然他還是會害怕眾人的目光，但這些日子獨自一人，很想念叔叔伯伯和討人厭的太子殿下。

　　太祖舉起手，孫叔重華屏息以待，看太祖點燃引信，北西東南，轟隆巨響，炮口向四方天際射出火光，碰地一聲，烽炮在天際散出漫天的煙火，好似遲來的春花。

　　「哇！」

　　孫叔重華被閃耀黑夜的煙花給迷住心神，綻開孩子爛漫的笑顏。

　　「陛下，你看，好漂亮！」

　　太祖笑著，摸摸孫叔重華的軟髮。

　　「重華，爹爹先睡一會，你在這裡代我好好看著那些被我戲耍的傻子是什麼表情。」

　　「嗯！」

　　太祖輕手裏好孫叔重華脖頸的雪白絨巾，低身吻了吻他白淨的額際，好似世間沒有比他還要珍貴的寶貝。

　　太祖蹣跚步回宮殿，他走得很慢，一步兩步，已經看不見前路仍是撐著支離的身軀，只為了留給孩子一個春暖花開的美夢。

--

下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