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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叔重華捂著袖爐,天未亮,就聽見遠方疾馳而來的馬蹄聲。


  他在心頭驚呼:陛下,真的騙到人了!


  孫叔重華看見趙司農和秦大人慌亂趕路的樣子,良心過意不去,想喊住他們,他們卻只埋頭往宮裡跑。再來是從東海趕回來的齊相,他在上頭叫著「齊大人,沒事的,陛下在玩」,但齊靄好像沒聽見,靴子落下也沒回頭撿。


  孫叔重華對太祖的把戲深信不疑,直到日出時分,見到急奔回京的太子殿下,才感到不對勁。


  姒荑一身血未乾的皮甲,從累壞的馬匹跌下,又跪又爬,嘶聲力竭朝宮裡大喊:「父王──!」


  孫叔重華才從夢中醒了過來。

 

 

  秦鞅抓住發狂的趙儀,省得他去掐皇帝的脖子。


  「既然贖了我,就給我負責到底,不准死!我叫你不准死,聽到沒有!」


  「哪有奴才像你這樣吼主子的?在孩子面前多難看?」秦鞅好聲好氣地勸著,又看向已經移至正殿、白巾覆面的太祖,「陛下,你就醒來哄哄他吧?順便也哄哄我。」


  黔御醫嘆道:「不要再跟死人說話了,像殿下一樣接受現實好嗎?」


  太子長跪在靈床前,握住太祖冰冷的手骨,靜靜地凝視皇帝。


  他曾經說過,不想要像個乞丐獨自死去,才會厚臉皮扒著鄭瑠和燕還不放,想要和結拜兄弟葬在一塊。如今鄭相國和燕太尉都不在他身旁,鄭相帶口信不回來發喪,殺敵無數的燕將軍哭著說不敢看他的死相。


  到頭來,您還是孤伶伶地走了。


  一旁的大臣仍是不死心,要御醫給他們一個交代。


  趙儀紅著眼說:「黔魑,你一定有法子,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秦鞅摸著下巴推敲:「對啊,鬼大夫,案發至今,你未免太氣定神閒,一定有後招沒告訴我們。」


  「盡人事聽天命,我總不能沒醫過就施法,人該死而不去死,違逆天理,弄得不好,可是會全員減壽。」


  太子用哭啞的嗓子發聲:「我的命都給父王。」


  秦鞅擺出暫停的手勢,過去用雙臂架起太子,把人押到外室去,一邊向上天祝禱:老天爺,抱歉吶,剛才那藍眼小子說的不算數。


  「好,再來一遍,黔巫醫,你有什麼好法子?」


  黔魑拿出一根桃枝,朗聲笑道:「在陛下床頭發現的,姚族的回春木。」


  「這根木頭有什麼用?」


  「有用得很,燒了它,用娃娃一命抵一命。」


  「不准燒……」


  白巾下傳來殘喘的呼息,秦鞅和趙儀激動撲上御榻。


  黔魑捧著桃枝,拱手向死也要護犢的皇帝拜了拜。


  「陛下,說實在,沒人像您這麼寵孩子的。」

 

 

 

  齊靄把孫叔重華帶回府邸照顧。他在烽火台找到人的時候,大概猜到是怎麼一回事。皇帝那傢伙想盡辦法就是不要讓孩子看見他死去的樣子。


  「連鄭相都被他騙倒過,你就不要太自責了。」


  「齊大人,我可以……看看陛下嗎?」


  「可以,只是陛下彌留,未必能回應你。」


  孫叔重華想向恩重的太祖道別一聲,再看一眼就好。


  孫叔重華入宮遇見太子,太子仍披著治喪的麻衣,那雙藍眼很平靜,不見喜悲。


  「陛下會葬在姒城。」


  孫叔重華呆傻著,直搖頭,不肯接受。


  「姒荑,我不要當太子了……」


  太子垂著微紅的眼角,用極輕的聲音斥責他:「重華,別任性,你會讓父王無法瞑目。」


  孫叔重華渾渾噩噩來到燃著木香的御寢,太祖被擺放在合身的木柩,像是睡著一般。


  沒有別的宮人在,孫叔重華失魂落魂爬上靈柩,臉頰挨在太祖冰冷的胸口,像隻小獸磨蹭著,希望他能再溫暖起來。


  像是呼應他的乞求,孫叔重華聽見了他盼望的笑聲,雖然相當虛弱,但太祖真的睜開眼,又望著他笑。


  「哎呀……這不是我的寶貝嗎……在夢裡找好了好久……」


  「陛下……」


  太祖勉力抬起手,撫摸著如心肉柔軟的幼子。


  「你就像我失去的小世子……總是害怕失去歸屬……也很容易受傷……著實令人心疼……」


  鄭相國一班早年跟隨太祖的老臣,不難發現太祖對待孫叔重華,如同當年年幼的魏質子,百般用心呵護。


  「朕一直在想……你為什麼會遭遇那些壞事……為什麼會在太平時代失去父母……滿身是傷……流落到我身邊……」


  太祖從懷中抽出珍藏的桃枝,孫叔重華看那已然乾枯的死木,被刻上了花──一筆一畫,用枯槁的雙手,雕刻出端雅秀美的花蕊,重新在枝頭永恆綻放。


  「重華……你是大夏的孩子……」


  太祖做下諭令,從今以後,率土之濱,都會是他的歸屬。


  孫叔重華淚水湧出眼眶,再也忍受不住,放聲嚎啕大哭。


  「陛下、陛下,不要讓我再當孤兒好不好,求您了,求求您,哇啊啊──!」


  被人真心疼愛過,要他怎麼回到流浪行乞的日子?痛不欲生,情願不要活下去。


  太祖被淚水浸濕衣襟,一雙要沉下的眼,始終沒能合上去。


  

 


  春去夏來,皇帝真的一口氣挺了過來,普天同慶,雖說鄭相國聞訊回京,氣得把人揍了一頓。


  太祖哭著說:「阿瑠,對不起,是我錯了……」


  東虞禮官趴在宮門大吵大鬧,哭著說皇帝不把他當一回事,鐵了心要辭官;趙司農要脅皇帝還給他身契,憤恨撂下一句「反正你心裡只有鄭瑠!」太祖百口莫辯。


  傷癒的燕太尉騎著瘦馬南歸,交還軍令,告老還鄉。無論太祖怎麼拉著燕還的褲管求、哭著叫哥哥都沒用。燕還淡淡地說,猜不透皇帝的心,他實在累了。


  「還哥、還哥,是我錯了,嗚嗚嗚!」太祖大崩潰。


  總而言之,後宮著火了。


  周太史興奮大喊:「就是這樣,我期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唯一狀況外的就是滕天官,難得回來都城一趟,無感眾臣與混蛋皇帝的愛恨糾葛,樂呵呵帶著他新研發的火藥彈重新裝填烽火台。


  「靄,煙火好看嗎?我那時候在挖水道,沒能親眼目睹烽炮發射,真可惜。」


  「別說了,嚇得我一顆心都要吐出來。」


  大臣們都知道,這烽火台的功能不為別的,就是在皇帝死了的時候,知會天下一聲,讓遠在外地的臣子能趕在屍體臭爛之前回來奔喪。


  結果太祖竟然為了放煙火逗孩子玩,自己發自己死訊,齊靄親手把皇帝掐死的心都有了。


  「呵呵,不過陛下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明明只會給人添亂,好吃懶作貪玩,哪有國君像他那副德性?可他光是待在那兒,就令我倍感安心。」


  「我想是因為陛下總是為人設想,他不會說出殘酷的話,不願傷害任何人,連要死了也想著要大家別傷心,看看漂亮的煙花。」


  ──阿孃哥哥,我要很大、很大,熱熱鬧鬧的那種!


  滕穰可以明白太祖的心意,所以他會笑著接受,不會哭。


  「別太慣著他。」


  滕穰睜大眼反問:「靄,最慣著陛下的人不是你嗎?」


  「我才沒有……好吧,我承認,沒錯,我就是對他無可奈何,臭小子!」


  齊靄的無奈其來有自,太祖三更半夜逃出宮,跑去東海郡找燕還釣魚,把政務和孩子全扔給他。


  太子和重華公子還是整天吵吵鬧鬧,走在一起就是要踩一下對方才甘心。兩個貴子長住到家裡,齊靄三不五時得防著閨女去夜襲太子,而且對操持家務的妻子總是過意不去。雖然趙姬看起來很開心,跟他說「好多糰子」一類意義不明的話。


  過了一陣子,趙姬得了內線,說陛下在趙地,大庭廣眾把自己賣給趙儀當童僕──從今而後,我就是你的小奴才。


  齊靄無言,什麼時候跑去趙地?又怎麼這麼會這麼招惹人?


  再聽說太祖的消息,人已經在南方,混在滕穰的工學堂,東虞禮官都會去給他送飯吃,活像剛新婚的小夫妻。


  快要到冬日,鄭瑠終於忍不住,告假去南方把太祖給帶回來,兩人就這麼和好了。


  太祖四處遊歷,不只哄開美人,還從南方抱了一株樹苗,裝在木盆子裡,偶爾帶出屋外曬太陽。太子和孫叔重華都湊過來看,可沒有葉子的小樹,還真看不出所以然。


  整個冬天,太祖都在和孩子們玩耍,「父王」、「陛下」,捉迷藏的呼喚聲此起彼落,晚了也不回自己的床,非要讓太祖哄著才肯入睡,一個抓著前襟,一個挨著後背,像兩條皇帝長出來的小尾巴,連皇后都在想她是生了幾個兒子?


  待小樹長出新葉,又是新的一年。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太祖帶著太子和孫叔重華來到姒城,讓他們攙扶著走來城郊的墓園。


  太祖跪坐在孫叔重華為他攜來的軟墊上,合手向墓碑虔誠祝禱。


  「太奶奶,這是我兩個孩子,小荑和重華,乖巧可愛,您看了一定喜歡得緊,給糖不手軟。」


  孫叔重華後知後覺,太祖特別走這一趟,是帶他來認祖歸宗。


  「──請保佑他們平安成人,我這一生,已經別無所求。」


  太祖原想親手種下樹苗,可是雙手使不上力,太子便代他掘好土穴,牢實種下小樹。


  「原來是桃樹……我都快忘了……」孫叔重華從含苞待放的枝枒,認出他失去的故鄉。


  不知什麼時候起,那些悲嘆和絕望,已經離他遙遠。身邊有了照顧他的父兄,過得很好、很好。


  太子解下紅色髮帶,繫上桃枝,希望來年還能再見這般溫朗春色。

 

 

 

 

 

 

<烽火戲諸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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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從開場至今也快十年了,怕我突然在疫情走了,給久候的親親一個美好的結果。

謝謝你們,希望能平安再見。

林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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