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放學時分，楊中和去了一趟教師辦公室回來，沒想到平時放學就跑的吳同學還在教室裡慢吞吞收書包。

　　「吳以文，你不用回去打工嗎？」

　　吳以文小小聲嘆息：「老闆不在。」

　　「你老闆不在，你不用在店裡招待客人？」

　　「招待客人？」吳以文睜大眼反問，被他和店長大人「招待」過的貴客，不管是林家、白院長、各大財圑執行長，完完全全不堪回首，就是一間該死的黑店。

　　「……算了，當我沒問。」

　　楊中和準備要走，看夕日映照在吳以文柔和的臉龐上，寂然無聲。他從第一次見到他，就有種感覺，吳同學是個孤獨的人，而他自己也知道。

　　如果真的不管他，吳同學很有可能就這樣一直發呆到太陽下山。

　　「吳以文，我今天要幫我阿嬤拿東西給小嬸，有一段路，你要一起來嗎？」

　　吳以文神色不變，把書包的課本全部掏出來，拎著空書包起身。

　　「喵……好，班長，走吧。」

　　竟然開心到不小心發出貓叫聲，楊中和側身看向緊跟著他腳步、搖擺雙手的吳以文，不由得笑了起來。

　　楊中和正想說些有趣的話題，吳以文先發了話，雖然咬字依然僵硬，但感覺得到他向他投來滿滿的好感。

　　「班長都會在天黑前，離開學校。」

　　楊中和沒想到吳以文會注意他的行為。

　　「學校沒有社團活動，我還要補習，現在也只有體育班要留校。」

　　「這是，好習慣。」

　　「為什麼？」

　　吳以文伸手往前揮了揮，可是楊中和注視的前方，明明空無一物。

　　「學校，很多。」

　　「什麼很多？」楊中和聲音輕顫，難道是他想的那個？

　　吳以文呆了三秒，才向楊中和歉疚表示：「班長很膽小，還是不要說了。」

　　楊中和想要否認，但他就真的很怕鬼。小時候回鄉下祖厝和堂弟玩，堂弟很喜歡神神鬼鬼的東西，總說要當道士，拉著他玩碟仙，又帶他去墳墓夜遊，他回來發了三天高燒，堂弟被叔叔毒打一頓，弄得小嬸更加討厭他媽媽，以為這一切都是長嫂挑撥離間的陰謀。

　　「如果可以，我會盡量避免走夜路。」

　　「沒關係，我會，保護你。」

　　楊中和真想叫吳同學別說出令人臉紅心跳的台詞。

　　出了學校，走在馬路邊，吳以文也一樣堅持走外側。楊中和打從內心感慨，不愧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問你，你真的看得到。」

　　「看心情，和人。和師父一起，完全沒有。」

　　吳以文有時候去市分局送便當，沒有東西敢靠近門口，連他看到吳韜光也是反射性想要逃跑。

　　楊中和沒有懷疑吳以文的話，雖然他很怪，但他不會故意說謊欺騙他。

　　「你會感到困擾嗎？」

　　「看到的貓貓，會變兩倍，這是，上天的恩賜。」

　　楊中和在心底用力吐嘈：你判定的標準也太微妙了！

　　「啊……聽起來還不錯。」

　　吳以文點點頭，說起橘毛球、白毛球和三花毛球，雖然摸起來像布偶的毛，沒有溫度，但貓貓還是很可愛。

　　楊中和眼神放空地聊著奇妙的對話，這時，街道對向傳來少年的呼喚聲。

　　「哥，這邊！」

　　楊中和盡量保持平靜的臉色，無言注視穿著一身黑衣、頭頂掛著鈴鐺的堂弟往他們跑來。

　　對方和楊中和輪廓相似，但樣貌比他俊俏三分，不高但比例修長，是個不特別出眾的鄰家小帥哥。

　　楊中和站在中間，為不善交際的雙方介紹彼此。

　　「吳以文，這是我堂弟，狂狷。小狷，這是我同學，以文。」

　　「以文哥，你好。」楊狂狷非常有禮貌地把同年少年當兄長問好，楊中和鬆口氣，至少堂弟的怪病沒發作，目前都很正常。

　　吳以文伸手想玩人家頭上的鈴鐺，被楊中和及時拉住手爪：說話啊你，別像隻貓！

　　「小狷，這是阿嬤特別做的小菜。」

　　楊狂狷接過裝著保鮮盒的提袋，揚起感動的笑顏。

　　「阿嬤每次都能精準做出我媽不愛吃的菜色，利用長輩優勢的地位輕巧地警告尖酸刻薄的媳婦，真是了不起！」楊狂狷由衷讚賞著深藏不露的祖母大人。

　　「別這樣說，她不是故意的。」

　　「阿嬤不是為了壓我媽一頭，而是想要保護溫和的伯母和長孫，你可以表現得更討厭我跟我媽一點，真的。」

　　楊中和看堂弟認真的眼神，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叔叔和小嬸結婚得早，生了三個女兒後，努力很久才得了兒子，小嬸十分溺愛堂弟。有時小嬸會獨自帶著堂弟來他家，為的就是炫耀堂弟的才能，會看報紙、會唱歌、會講ABC。

　　哪像他家，他爸整天帶著他逛夜市、小旅行還有四處闖禍，家裡兩個女人也不阻止一下他爸。

　　惟有一次，就是回鄉他被墳墓嚇得發高燒的那次，堂弟一直說不是他的錯，是大哥帶他去的，害怕被大人責罵。小嬸把他從床被抓起，就要揍他出氣，被他爸按住手腳。

　　──阮阿和知輕重，不會帶幼弟冒險。

　　從此兩家人不再緊密往來，楊中和深感遺憾。

　　楊狂狷嘆道：「我對大哥一直虧欠於心，但你不放在心上，又讓我更愧疚了。」

　　「別人我會計較，但你是我弟弟，很快就忘了。」

　　楊中和以為他弟永遠都像隻驕傲的小公雞，像小時候自信地站在客廳桌上蹦跳唱歌，把阿嬤逗得咯咯笑。可堂弟升上國中後，楊中和輾轉得知，他弟在學校被人霸凌。

　　不是那種拳打腳踢的欺負，而是只要他開口說話，同學就會發出竊笑、收考卷會略過他、分組看到他名字會「噁」個一聲……那種精神傷害。

　　小嬸又跑來他家，跟他媽哭訴兒子的成績從前十名掉到後段班，一定是在學校交到壞朋友，叫阿和去問問他好不好？

　　可是楊中和關心過後，不是壞朋友，堂弟殷切地向他詢問要怎麼做才能交到朋友？沒有人要跟他打球，他好寂寞。

　　楊中和正想回答，楊狂狷失焦的雙眼向著無人的角落，自言自語解答：哎喲，是我太奇怪，都是我的錯，誰想要跟這種人當朋友？

　　楊中和當時很怕他弟某天會從學校頂樓跳下來，好在沒有。後來楊狂狷篤定地告訴他，自殺的死相太可怕，他不敢挑戰。

　　現在他堂弟很低調地在二中讀書，小嬸因為兒子沒能上一等中而向來成績平平的他考上了大崩潰，但楊中和覺得楊狂狷進二中之後開朗許多。

　　「哥，我跟你說個好消息，這次我終於看見了！」

　　「看見什麼？」

　　「你的桃花！」

　　楊中和怔住，吳以文眨了下眼。

　　楊狂狷攢著一根尖端塗紅的牙籤：「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有女人明白你那平凡外貌底下的內涵，中和哥你，是個好男人啊！」

　　吳以文用力點頭。

　　「所以說，那個桃花……」

　　「是個大奶、個性扭曲的漂亮女間諜！」

　　「胸部很大嗎……不對，這又是什麼有的沒的？與其關心我，你還不如早點去交女朋友，明明長了一張帥臉。」

　　「哥，我就是害怕女生才會唸二中……國中帶頭欺負我的就是女生……」楊狂狷一臉不堪，楊中和很抱歉刺到他心靈創傷。

　　吳以文默默地出聲了：「我也、害怕女生。」

　　楊狂狷握住吳以文雙手。

　　「別被他騙了，我們學校最漂亮的學姊是他女朋友，同年級的校花也喜歡他。」

　　「我也、喜歡小和。」吳以文害羞地瞇緊眼。

　　楊狂狷感動非常：「以文哥，我哥真的很不錯，請你務必考慮。」

　　「夠了你們。」

　　敘完舊，楊狂狷拿出手作的香包，一個送給楊中和，一個送給吳以文。

　　「我看你們都是容易被纏上的體質，雖然貧道修業未精，但治幾個小鬼還是辦得到。」

　　「小狷……」楊中和想叫堂弟放棄道士的志願，但實在說不出口。

　　「謝謝。」吳以文珍惜收下有小耳朵的香包。

　　回程的路上，楊中和嘆息不已，說他這個堂弟有點怪，吳以文搖搖頭。

　　照理說，楊中和應該要走過街道，到叔叔家拜訪致意，楊狂狷卻大老遠來接，應該是不想讓楊中和踩上轉角那片車禍亡者的血跡。

　　幾個肢離破碎的人圍著他們，好奇地聽他們說話，吳以文都一臉放空。

　　「他看得見那個世界，我怕他走歪路，沒辦法保護他。」

　　「班長，班長的弟弟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楊中和看向吳以文，「吳以文，我也很擔心你。」

　　「那些、沒什麼。」吳以文想了想，努力向楊中和說明：「人比較可怕。」

　　楊中和停下腳步。

　　吳以文以毫無起伏的口吻，分享他親身經歷：「人會傷害所有的生物，而且以此為樂。」

　　「你這樣講好像……」楊中和說不出口──好像把自己排除在外。

　　吳以文聽見兩旁藏在樹叢裡的嘻笑聲，分不清是幻覺還是幽魂。

　　──你看，那一個，不是人類。

　　吳以文垂下眼，他不可以說，會把膽小的班長給嚇壞。

　　楊中和把原本提小菜的右手伸出來，牽過吳以文空著的左手。

　　「走吧，你家既然沒人在，到我家吃飯。」

　　「可以嗎？」

　　「可以。」

　　「也可以喵喵叫？」

　　「……我阿嬤應該不會介意。」

　　吳以文露出靦腆的笑容。

　　楊中和看了一眼就沒有再看，拉著吳以文在夜色中漫步。

　　他一開始發出邀約或許就是為了這麼一個結果，他阿嬤說過，既然如願了，不可以太過貪圖。

　　積攢著，一次二次三次，以後還會再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