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克希需要一點時間消化，或是去撞樹看看會不會醒過來。

　　「因為這是夢，我就有話直說──你認錯人了。」

　　「勇者大人，你以為你換了一個扁平少年的人身，我就認不出來了？」魔法師想要擺出得意的姿勢，可他下半身還卡在樹枝網裡掙扎，「先放我下來，你這該死的眼鏡仔！」

　　克希有些意外，魔法師講了道地的國語，仔細看。他連帽斗篷下穿的也是上班族襯衫。

　　克希試著和樹木溝通：「呃，他不是敵人，放開他。」

　　刷地一聲，樹枝往兩邊撤開，魔法師就從半空掉下來，好在他沒什麼事，因為有克希在底下當肉墊。

　　「你也不抱住我？傷到我漂亮的骨頭怎麼辦？」

　　「請不要跨坐在我身上說話。」

　　可是魔法師仍然坐在克希大腿上，那雙藍晶眸子盈盈笑著，笑容就像孩子一般純真。

　　「伊米，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終於見到你了。」

　　克希感到喉頭一陣苦澀，就算是夢，也不忍心讓人失望。

　　「瑞格爾。」

　　魔法師挑起眉：「你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應該說，你眼中只有愛西可。」

　　「伊米蕯恩也不在了。」

　　克希那明媚美好的夢遊仙境，就停在勇者被教皇聖劍刺穿那幕。

　　克希突然被掐住脖頸，眼前的魔法師半邊又變成黑色骷髏的模樣。

　　「不可能，他是公主的夢想，不可能會死！」

　　勇者與他冒險的伙伴，源自於公主十八歲許下的願望，只要公主活著，應予她的勇者大人就萬夫莫敵。但公主不在了，失去屏護的勇者被教廷圍殺，為了救下被禁縛魔法師，遭到不可回復的聖劍貫穿胸口，故事到此結束……

　　克希看頭上趕來營救的枝條，用眼神示意不用，如果能讓魔法師好過一點，夢中的他被掐死也沒關係。

　　不過沒多久，魔法師就自動鬆開雙手，強抑住升起的殺心。

　　「愛西可說，不可以殺人……」

　　──瑞瑞，你這雙手，是用來抱緊我的喲！

　　公主殿下如是說。

　　克希在樹葉堆中坐起身，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掩面哭泣的魔法師。

　　「對不起，如果我真是真的就好了……」

　　魔法師突然收住淚，神情猙獰地瞪向他。

　　「你是誰？哪來的冒牌貨？伊米打死不可能道歉！」

　　在魔法師不堪的回憶裡，勇者大人就算砍偏了，造成山崩差點害小隊全滅，也只是「哦」個一聲，用無機質的血眸睥睨他們。

　　「我早說了，我不是勇者。」

　　魔法師左手一揮，把枯藤纏繞的魔杖尖端抵向克希喉嚨。

　　「那你怎麼解釋你身上依美旋的氣息？你的組成太奇怪了，不合這個世界的邏輯。」

　　克希絞盡腦汁反擊：「你在這裡才奇怪……你不是在教廷？」

　　克希記得，最終之戰，魔法師被釘在教皇的水晶棺上，要消除他賴以存在的血咒。

　　「伊米被刺以後，小斐發動了時空禁術，等我醒來，他們都不見了。」

　　「你該不會在作夢吧？」

　　「真遺憾，骨偶不會作夢。」魔法師藍眼輕睨克希，「先不去討論笨蛋祭司竟然會用四維魔法這件事，諾兒救下重傷的我，把我混在乾菇裡送回凡特希。我用愛西可最後留下的上古法陣，來到的就是這個世界。」

　　克希不可置信，他一直以為夢境的最後就是結局，沒想到還會有後續。

　　不過凡事牽扯上愛西可公主，什麼都可能發生，就算機率微乎其微，她也不會放棄任何拼搏的機會。

　　「為什麼你好像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我有玩遊戲，就是那個，凡特希。」克希想出一個比夢合理的說明。

　　魔法師亮起雙眼：「哦？體驗感如何？」

　　「畫面很漂亮，公主很漂亮。」克希貧乏的辭彙實在擠不出像樣的感想。

　　「是我做的。」

　　「啊？」

　　「我是『凡特希』的開發工程師，這一年我都睡在公司裡，今天總算可以準時下班。」魔法師發出社畜的低笑。

　　「等等，你不是魔法師嗎？」

　　「來到異世界，總是要學會討生活，好在程式語言和魔法的概念相似，從碼農到有自己的工作室，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嗎？」

　　克希不懂，為什麼突然從奇幻異世界進入了如此現實的話題？

　　「這個世界，生活所需靠科技就能達成，人們想像力貧乏，不會有和我們世界重複的意象。只要能廣泛傳達出去，我同伴的氣息就能從平台連動到我這裡──這個同伴限縮在斐林，伊米不是會玩遊戲的種族，他的心和血都是鐵石做的。這麼想來，你越看越不像，一臉軟弱的樣子。」

　　「那還真是抱歉。」克希拍拍膝蓋起身，順手把魔法師落下的髮圈拎給對方，「既然解除誤會，我可以回去了嗎？明天還要上課。」

　　「等一下。」

　　魔法師拉住克希，有些彆扭地別過藍眼。

　　「你叫什麼名字？」

　　克希猶豫一陣，才報上名號：「克希，陽克希。」

　　「『陽光燦爛』啊，一點也不像。」瑞格爾在嘴邊喃喃，那麼漂亮的本名怎麼搭著一張呆滯的臉，「陽光公子，我是來自依美旋大陸的瑞格爾．路法，凡特希帝國首席魔法師，來到這裡是為了找回失蹤的勇者大人、笨蛋祭司，順便清理一下從時空流縫跑來現世搗亂的魔物。」

　　「我知道，你剛才有說過。」

　　「為了向險些誤殺你的事道歉，我可以實現你一個願望。」

　　「不用了，我也沒受傷。」

　　瑞格爾注視克希坦然的神色，似乎真的不計較他無禮的行為。

　　「可是相對地，你也得幫助我找到我的同伴，像你這種有現世彼世兩種組成的存在相當少見，要是可以拿來做實驗……我是說，要是可以用你去分辨真偽，我合理推測，教廷那邊應該也有人混進來了。」

　　聽上去很有危險性，在克希夢中被魔物入侵的教廷簡直殺人不眨眼，向來以「不生事」為人生準則的他，不免感到為難。

　　「抱歉，請你找別人幫忙，我不能危害到我的家人。」

　　克希愛莫能助，如果妹妹、阿姨還有父親因他的「怪異」而受到傷害，他無法忍受這種事發生。

　　瑞格爾不滿盯著他，好像在說「算了」還是「懦夫」，然後合上眼，脫力栽倒在地。

　　克希趕緊攬抱住他，斗篷下的美男子又化作黑色的骷髏，似乎是法力耗盡，昏迷過去。

　　克希不知道魔法師現在住在哪裡，只能先把人抱去他的租屋處。

　　回到頂樓加蓋的小套房，克希翻出冬天的毯子，仔細把黑骨頭整身裏好，還將串接骨頭和骨頭之間的紅繩子重新繫緊。

　　魔法師呢喃著他所思念的名字：「愛西可……小斐……伊米……」

　　克希了解他們的故事，知道同伴對魔法師來說有多重要，衷心希望他能早點找到心愛的人。

　　克希才在書桌瞇一下，就又入了夢。

　　魔法師說他不會作夢，而他是隨時都能作夢的體質，要是能平衡一點就好了。

　　他穿著一身銀白鎧甲，踩過重重石階，來到高塔上的閣樓。門板另一頭就是凡特希被詛咒的公主殿下，逃不開活不過十八歲的命運。

　　門上沒有手把，克希不知道進入的方法，才想著，就聽見公主獨特的笑聲。

　　「喲呵，你來了。」

　　克希一直覺得很謎，公主明明是少女，笑聲卻像個大嬸。

　　「因為我一直在找尋可以活下去的世界線，穿來穿去的，累積下來的精神年齡稍微比外表大了一點點。」

　　「請不要回答我心裡的疑問，我覺得很恐怖。」

　　「因為這是夢呀。」公主發出如雲朵綿軟的嗓音，「我並不想嚇你，但我實在很想見你，親愛的孩子。」

　　克希退開半步，強迫自己停止思考，不想被窺見內心。

　　「不要怕，在夢中，沒有人能傷害你。」

　　「妳想做什麼？妳真的死了嗎？勇者在哪裡？」

　　公主又發出一陣介於可愛和古怪的笑聲。

　　「喲呵，瑞瑞就拜託你了。」

　　「等一下！」

　　克希醒來，發現他正被人用魔杖抵著胸口。

　　散著褐色長髮的魔法師，厲聲向他質問：「你是什麼人？」

　　克希還不太清醒，怎知睡了一覺，昨天還算客氣的魔法師會煞氣騰騰地逼問他的身分。

　　「我查過你的ID卡，根本沒有『陽克希』這個人。」

　　克希拿的是海若阿姨給他的副卡，平常也是靠學生證勉強通關。

　　「你是教廷派來的細作對不對？」

　　「我快遲到了，放學再跟你解釋。」

　　「說清楚！我最討厭被人欺騙！」

　　克希徒手撥開魔杖，低身拿過後背式的黑書包，打開門。

　　「站住，達克克──休止謎啞！」

　　克希及時關上門，快跑下樓。

　　可能沒吃早餐，克希感到有酸水湧上喉頭。

　　好難堪。一個人住的時候，沒想過要把私人物品收好。雖然這應該是偷查他資料的人的不對，但他不擅長與人爭辯。

　　克希心神不寧地來到學校，學校縱然沒有朋友，但有營養午餐，有時候班上的少爺千金會去外面吃餐廳，他就可以撿剩下的份來吃。

　　只是克希來到班上，發現他的課桌椅被人藏起來，讓他有一點不知所措。

　　回憶一下，是從哪裡開始不順，好像是從帶魔法師回家睡覺開始……可是又不能把「人」丟在外面，感覺會被野狗叼去啃。

　　男同學發出誇張地大叫：「哇，你還在假裝你是陽家的大少爺啊！」

　　「討厭，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出現了？」

　　「冒牌貨！」

　　全班對著克希起鬨，他一年級剛入學的時候還會哭，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

　　導師進來，叫學生們安靜，卻也對克希的窘境視而不見。沒有人想得罪他身後那兩個大財團，一個還是學校理事長。

　　「今天有位交換學生，是集團珍貴的客人，你們要好好照顧人家。陽……唉，那個，你別站在那裡，到外面去。」

　　克希正要聽話從後門離開教室，轉學生從前門走了進來。

　　克希聽見倒吸口氣的聲音，跟著同學往講台看，那個肌膚有如白雪的金髮男孩，垂著碧翠的綠眸，像是一幅靜止的彩畫，美得不可方物。

　　當金髮男孩露出憨傻的笑容，大家才回過神來。

　　「我是來自聖堤凡大教堂的斐林，大家好！願世界和平！」

　　「小斐？」克希腦袋有點當機。從昨天夢見魔法師之後，他的現實開始混亂起來。

　　笨蛋祭司，斐林，暱稱小斐，在團隊中的角色就是被抓的人質、哭、跟公主撒嬌，唯一的功用就是教廷那邊能傷到勇者的神聖魔法對他一律無效。

　　聽見這聲呼喚，金髮男孩望向克希的位置，碧眼眨了又眨。

　　克希眼前閃過盛然金光，教室裡所有人都靜止下來，下一刻，金髮男孩整個人像無尾熊掛在他身上。

　　「伊米、伊米、伊米！我好想你！」

　　「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

　　克希被小祭司抱著連親三下，總覺得這句台詞他說了好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