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他接到報告，最近常有市府其他單位的員工跑來環保局閒晃，問他們要做什麼，都含糊其詞，不肯說個明白。

　　他打電話到認識的同期那邊去，要擔任主管的同期好友用職權逼供，那幾個跑來的小子才哭喪著臉說：聽說如果卡到陰，就去環保局門口晃一圈，不管什麼鬼都會閃得老遠。

　　拜託，沒有這回事好嗎？全市陰氣最重的地方，就是他們垃圾總局了。

　　他聽見敲門聲，眼睜睜看著對方的手離門把還有半公分，厚重的壓克力門板卻自動打開，一縷鬼氣幽幽滲入他的辦公室，直到填滿每個角落。

　　一時間，真想抽符跳起來跟對方拚命，但他多年累積下來的凡人職場修為還是讓他成功忍住了。

　　「主秘，打擾了。」

　　「判……陸專員，有什麼事嗎？」他坐著兩手交握，彬彬向對方笑道。

　　那是個瘦長的年輕人，穿著便宜而老舊的賣場黑西裝，眼鏡下黑眼圈很重，把屬於男子的美色都掩去三分。明明就是一個被社會壓榨過度的基層人員，可那雙眼仍是英氣逼人，隨時都能望穿人心。

　　「最近我們局的同仁頻繁發生車禍，就當作是迷信，我想請主秘幫忙。」

　　「嗯，的確最近請公傷的稽查員多了不少……如果你是說拜拜，局長不是剛普渡過？」

　　局長本身的信仰不拿香，但局長認識的高人說拜過四方鬼神才能升官，就開開心心地準備了鮮花素果，非常臨時找了一個奇怪的時間，把所有人叫回局裡在烈日炎炎的大門前庭站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完全不甩局長緊急訊息的陸判出差回來，當眾飆罵局長一頓，這場鬧劇才收場。

　　「馮主秘，別說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局長就是個廢物。」

　　「陸專員，請別用這麼可親的笑容講損人的話好嗎？」

　　唉唉，不愧是陸家出身的子弟，笑起來還真好看。

　　「不管你滿意與否，局長都是你的主管、我們局的大家長，你說話應當拿捏分寸，我這個到任不滿三個月的『新人』也不該逾越分際。」

　　「馮主秘，這不是我該說的話，但您當時為什麼沒有阻止，讓大家為那個白痴在太陽底下曬昏頭？」

　　馮主秘──馮開「呃」了一聲，他只是想說調來沒多久，要低調一點，不要亂出頭，結果反而被記恨上心。

　　「對不起，我下次會勸退局長。」

　　鬼和人不一樣，鬼格外執著，不能拿人際處世那套去糊弄，要給出明白的回應。

　　還好，對方點了下頭，接受他的道歉。

　　「那麼，除穢的符法可以請主秘提供，黑白印刷可以嗎？」

　　「至少要彩色吧？符的特色就在硃砂那點紅啊……啊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馮開本來想表現一點驚訝的神情，但還是懶了。

　　日前，他收到公會的委託，要他就近監視陰曹潛伏在人間的惡鬼。他擺爛拖延好幾個月，今年才因為母親病重，帶著妻小回到西部城市工作。

　　馮開不知道公會高層們是哪來的自信，以為他可以躲過判官大人的眼皮子。

　　「先說，我已經十幾年沒畫過符，不靈你去找你家的人。」

　　「做為馮老太的大弟子，馮前輩，您謙詞了。」

　　馮開在空白紙上提筆立就，本來想直接拿給對方，好在早一步想起對方真實身分，改收在公文夾遞上去。

　　「謝主秘。」

　　馮開看陸判拿到符直接走人，都沒想要追究一下公會的陰招，想了又想，還是在他離開前喊住他。

　　「廷君……你爸還好嗎？」

　　他們道門子弟小時候都混在一起，張會長像個大哥哥罩著他們，被流放的陸家上代傳人就像個小弟弟，對誰都喊著「哥哥」、「姊姊」。

　　陸判不應聲，馮開也聽說判官大人和陸家現任當家鬧翻的傳聞，才會不問家裡人，跑來跟他一個臥底要符。

　　「判官大人，你可能以為都是我們自食苦果，但若不是鬼王陛下妄動人間，我們道門今日也不會手足相殘。」

　　「殘殺堅守正道的手足，再把責任推到陰鬼身上，的確是修道者的思維，相當合理。」

　　馮開被陸判這一番話堵住嘴，陸判躬身行禮後離去。

　　在馮開兒時的印象裡，鬼都是來跟人們討東西，討食或是討命，沒什麼好印象。當公會一群人揚起討伐鬼子的大旗，馮開表示反對，跟鬼扯上關係，絕對沒有好事。

　　鬼子事件後，馮開跟普通人家的女友結婚退隱，怕再幹下去會生孩子沒屁眼。

　　但他走之前，深夜摸上陸家，把睡得瞇瞇眼的陸廷君叫出來，見了他還下意識跟他討抱抱，跟小孩子一樣。

　　「阿君，你捨不得動手，我來殺。」

　　「馮大哥哥，廷君會看著辦。」

　　「生死有命，陰陽有序，我怕你招鬼進家門，到最後會連屍骨都不剩。」

　　「不要緊的，從今爾後，有我陸家護著他。」

　　馮開發現，他跟陸廷君根本是雞同鴨講，只能收手離開。而當年那個躲在門後偷聽他們說話的毀容小孩，已經長成儀表堂堂的成年男子，看不出一點恨和黑暗。

　　「唉。」被修道者扶養長大的鬼物，註定會混亂陰陽的秩序。

　　馮開推開門，從二樓扶手往大廳看去，陸判動作很快，已經召來後輩們，快速講訓交通安全，再搶過他們的皮夾，把東西一個一個放進去。

　　「敢弄丟，殺了你們。」

　　「遵命，陸哥！」

　　馮開看陸判這麼有人氣，真不知道該怎麼讓人離他遠點。聽聞他一個人救起一群差點被官司逼得自殺的年輕員工，也跟著挽回垃圾總局，阻止這座城市陷入破敗深淵的第一步。

　　馮開已經預見，陸判不停拯救無數該死倒楣人的未來。鬼性執著，沒法像人對苦難視而不見。

　　也就是說，這個不人不鬼的傢伙一直在觸怒上蒼，該約束他行動的名義父親卻放任他作為。

　　馮開可以想見，陸廷君一定從小鼓舞孩子們，讓他們盡情去做想做的事，不要怕。

　　馮開又嘆口氣，往遠方望去。

　　「廷君弟弟，你一定會不得好死。」

--

心裡一直吐嘈，但其實很欣賞陸判的長官，當上掌門前隱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