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山寨　林綠

　　堂上的閻王大人垂著銀白色的長馬尾，托著左頰，愛理不理地審著亡魂的冤情。

　　小蟬身為判佐，在兩個案子中間的休堂時間，好心提醒閻王：你也稍微做點樣子，不然新鬼對陰曹第一印象會很差，就像她當初剛死一樣。

　　閻王抬起半雙銀眸，不悅盯著連敬稱都略去的小蟬。

　　「陳判佐，第三行第二個詞，錯別字，還有妳列項所提的『貳』少一點。妳是小學生嗎？」

　　小蟬趕緊改正，向閻王道謝。

　　「閻王大人，雖然我有很多不足，但有我這麼可愛的少女坐在你旁邊，你應該也很高興吧？」

　　「妳這不要臉的小妮子。」閻王低頭撥弄黑錦髮帶好一會，才說出他藏了好久的話，「陸判呢？他又被那些兄弟的破事絆在人間嗎？還真是罰不怕。」

　　「沒有呀，陸判前輩在辦公廳裡。」

　　「妳說什麼？」

　　「前輩好多事要忙，修河堤、招募新人，像這種需要承擔人情壓力（閻王）又耗時間的工作，就交給我來做。閻王大人，你好好審，我才能表現給前輩看，我可是比他想像中還要優秀呢！」

　　閻王抓皺手中的案卷，被這一對好兄妹給氣笑。

　　「他是忘了他『判官』的位子嗎？」

　　「可是你不是給他封作宰相了嗎？既然接下這麼重要的工作，前輩就不能像以前一樣陪著你審案。你也是個大人了，要體諒很忙的前輩。」

　　小蟬苦口婆心哄得閻王青筋畢現。

　　「信不信本王現在就把妳拖下去斬了？」

　　說到封相，閻王就有氣。那個白玉刻的相印，早被陸判原封不動退回，說什麼德不配位，在閻王聽來就像拐著彎損他。

　　「閻王大人，其實我也很遺憾，『陸相』聽起來就很威風，你送來那件訂製的朝服我也好想看前輩穿上去。換作我就沒那麼好了，小蟬相和閻王放在一起還真的很不搭。」小蟬由衷說道，陸判穿上飄飄的古裝實在有夠好看。

　　「妳到底哪來的自信可以取代他？」

　　小蟬沒有打算取代陸判，閻王大人明明是比她聰明一百倍的大鬼，卻還是看不清現實。

　　「閻王和陸判、陸相和鬼王，你一定以為前輩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閻王手段了得，陸判的確至今仍是留在陰曹，就算命契沒了、綁著他魂身的鐐銬也被鬼王陛下勾指解了，陸判也沒有跑到天堂去。

　　可是他今天開庭，陸判沒有過來，連一聲招呼也沒有，真是大逆不道。

　　「我都把他失去的一切還給他了，他究竟還有什麼不滿！」

　　小蟬給閻王倒杯冷掉的茶水，以前陸判都會親手為閻王沏茶。

　　「前輩沒有不滿，前輩不是那樣小家子氣的男人，閻王大人你應該很了解他才對。」

　　為了幽冥、為了新政也為了甫成為新王的他，陸判選擇放下過去的一切，向閻王和解。

　　閻王當下樂得跳起身，最後陸判還是向他低頭了，又會像過去一樣，君臣吵吵鬧鬧，吵完又會和樂融融。

　　「──你一定以為，還能回到從前。」

　　小蟬說完，覺得好像踩到線了，趕緊抽出菜刀防身。

　　閻王瞪著她，原本像無機質的銀眼珠子微微發紅。

　　「你就不要再偷跑去人間看前輩了，前輩在人間有很多人愛他，比在陰曹開心得多。」

　　在深夜的小吃攤，叨叨抱怨著家人和工作，又為了幾句無聊話而大笑，就像時下普通的年輕人。

　　小蟬又說，她很佩服修女小姐，陸判前輩的笑點很難抓，但她就是有辦法逗他笑，是世上看過前輩隱藏單邊小酒窩最多次的幸運兒。

　　「啊，陸判前輩只有人身有酒窩，閻王大人你還沒看過吧？」

　　閻王被小蟬多番挑釁，忍無可忍，下令要陸判來主殿報告。

　　陸判還是那身簡潔的黑西裝，向閻王行禮致意。

　　「你那個……酒窩……」

　　「大人，一個蠢娃的話，您就不要計較了。」陸判順勢拿出一大疊公文，請閻王今天批完給他，行政效率好就會少民怨。

　　閻王仍不死心：「你下次用人身過來見我。」

　　「那個不是酒窩，是屬下小時候被刑求縫合的傷處。」

　　所以他沒辦法像孩童露出討人歡心的笑顏，一笑就會痛，他對這件事莫名感到自卑。

　　不過他義父不知道哪隻眼睛瞎了，一直說他很可愛、盼盼好可愛。

　　閻王聽到陸判說明原由，一時間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過去的事也都過去了。」

　　「可是為了表現於您，臣下次展顏之前，就會先想起被鐵針穿嘴的事，請大人見諒。」陸判盡量平靜地說明。

　　「可是陸判，你以前什麼都會為我做。」

　　陸判深吸口氣，勉強擠出一記笑容。如小蟬所說，頰上真的有一個淺淺的小窩。

　　閻王沒有想像中的高興，明明這世上除了他沒有誰能讓陸判官強顏歡笑。

　　「陸判，燒紅的鐵很痛嗎？」

　　「只是以前少受的罪還報回來而已。」陸判現在已經能諒解趴在地上向一群垃圾術士求饒的自己，畢竟小孩子皮薄，比較經不起折磨。

　　「即使如此，你還是守口如瓶，沒有洩漏一分陰曹的機密，如此忠義值得嘉許。」

　　「大人怎麼知道我沒把陰曹賣了？」陸判按著眼角，抖著喉嚨，強抑著就要發作的情緖，「您怎麼會知道我當時的處境？佯裝無辜最好的方式就是閉上嘴！」

　　閻王很清楚，陸判沒辦法賣乖太久，那身傲骨可是鐵打石磨而來。

　　「把話說開來不是很好嗎？那事是本王的疏失，給你賠個不是。」

　　閻王擅長權術，先讓部屬忍不住斥責上級，然後再給對方一個台階，特別能哄得人以為自己與眾不同。

　　可惜陸判也同樣了解他。

　　「閻羅大人，我不需要道歉，我要的是回到從前。」

　　那正好，閻王也是這麼希望。像過去千年一樣，陸判一心只追著他跑，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那些煩人的陸家子、白目小妞還有裝作清純白蓮內心奸險無比的聖女，都不該存在於他們之間。

　　「請將時光倒流，再一次，好好地把我埋進陰溝，別讓我有任何求援的機會，賤魂就該填爛泥。如此，我就不會遇見您，也就不會想要拋棄您。」

　　閻王走下堂來，堆滿笑，頎長的身子在陸判面前屈下，執起他雙手，把沾上血沫的地方用自己袍袖擦乾淨。

　　「是我錯了，你別說這種氣話，我聽了真的會難過。」

　　陸判抽回手，退開兩步，對閻王低身拜過。

　　「無論如何，臣都會遵守諾言，守著陰曹和大人。」

　　「錯了，你應該把我放在陰曹前面。」

　　「陛下。」

　　閻王還不甚熟悉這個稱呼，些些怔了下。

　　「過去都過去了，您也該往前看了。天上界因四旗叛變動亂，牽動人間亂局，冥世必須提早布局。」

　　這算是閻王擅長的事，他不像前任鬼王會被無謂的恩怨蒙住眼，一切只為功利設想。

　　可是他什麼都不想做。

　　「陸判，朕很寂寞，你快點回到我身邊來，咱們像以前那樣喝酒說笑，你要什麼，本王都能給你。」

　　看看，他只不過撒撒嬌，陸判眼眶就為他盈滿淚水，全世界只有他能擁有這般待遇。

　　只可惜貴為君王也無法停下時間，看陸判一步一步在他眼前走遠，再也望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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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旗子總愛編造一家旗子和樂融融的回憶，說我那時候多黏人，哪個兄弟只要離家過夜就趴在宅子大門口耍性子。

　　這種話也只能糊弄記性不好的我，狀況不好的時候，我連星期幾都搞不清楚，是靠加加穿膝上黑襪還是透膚絲襪來過日子。這樣就被說噁爛腿控實在很冤枉，我喜歡的是胸部。

　　「哪像你現在，死沒良心的臭小子，見都不想見到我們。」

　　我覺得黃旗有些誤解，說不定他印象裡那個笑容如春日爛漫的么弟是另外的傢伙，在陰間投胎的時候被調包，我就是一個頂替屎缺的倒楣廢物。

　　在我混亂的記憶中，我在地獄底層被煉火燒著，還大哭大鬧要兄長來見我，泥巴仙人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壓制住，然後為了哄住我這個凶神，判官大人特別修書給天上，希望派個親友來探親。

　　我抱著沾滿泥水的書信（判官大人給我的抄本），四處跟鬼說：哥哥們要過來了，他們要來看小翊了，那句「你別懷抱太大希望」的預防針，我都沒有聽進去。

　　過了好幾十年，天上送來一只玉盒，用上對下的口氣命令陰間，把我喉嚨挖出來交回去。

　　「你怎麼那麼愛計較？我們是怕你受不住罪刑，把天界的秘密托出，讓鬼君握住把柄。」

　　「我真蠢，我還以為是娘娘的意思……」

　　我才想起來，其實五旗沒有血緣關係，我是被拋在陰溝的孤兒，沒有父母也沒有哥哥。

　　「你說這是什麼話？你對得起把你養育長大的我們嗎？」

　　「你們還是找別人當弟弟，我太沒用了……」

　　黃旗氣得跳腳：「如果沒有我們在，你看你怎麼活下去？」

　　我拿繃帶固定好摔得半碎的胸膛，雖然皮肉已經速生回來，內臟和骨頭還是攪成一團爛泥。

　　「小翊。」

　　我一時間沒會意過來黃旗在叫誰，我比較習慣「白痴黑旗」還是「混蛋東西」這種叫法。

　　「你很痛嗎？」黃旗拿出一條手巾，扭緊在手中。

　　我困惑地看向黃旗子，我媽已經不在了，我叫痛又有什麼意義？把加加吵醒跑來抱著我哭嗎？我再無恥也不會去情緒勒索加班到半夜的女友。

　　我趁腦子還算清醒，向黃旗保證，這輩子下地獄受刑，一定不會再鬼吼鬼叫。說不定我早死的媽會爬下十八層帶卡通便當去看我，加加如果沒結婚變成老姑婆，我也是可以開放她探親一下。

　　這讓我不禁得意忘形，脫口而出：要是可以早點去死就好了。

　　黃旗怔怔坐在原地，拿出手機打電話，可是還沒接通，他就掛掉了。

　　「你以前這麼黏人，兩天不見就要鬧，不管朱旗怎麼說，我也該下去看你一眼……」

　　我只是想像一下黃旗那雙短腿跑來的畫面，就開心得不得了。

　　「放心，我不會打擾你們，一點也不痛……」

　　「黑旗！」

　　「哥哥，小翊不會痛，我會閉上嘴……」

　　黃旗拿著手機，呆坐在我房間地板上，茫然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要你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

　　可惜瘋去的我早已從夢中醒來。